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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剑鞘(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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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锋再一次看着手中的战帖。那张战帖大红的底色描着金边,龙飞凤舞的陌生笔迹后是熟悉不已的“金盏银台”印痕。
“二月廿八酉时,决战江州扬澜湖畔。”
这张战帖是在两天前收到的。说书七载,年近不惑的岳锋是第一次惹上这样的江湖事。那张帖子不着痕迹地掠过一众茶客的头顶,钉在他身后的屏风上。而他在看见那消失了十年的“金盏银台”印痕时,便明白了一切。
那张战帖瞬间冰封了茶馆的气氛。送贴之人必是武艺超凡,可为何会找上一名不起眼的说书人?
当天,这件事便在隆兴府醉晚茶楼附近流传开来。人们纷纷猜测着这说书人的真实身份,更有当日距离较近的茶客说那战帖上戳着“金盏银台”印。这样的印痕江湖中人并不陌生,十数年前,常德府洞庭湖畔有一股新的江湖势力,名凌虚阁。“金盏银台”正是凌虚阁的专属印痕,可在江湖上也已销声匿迹达十年之久。没有人清楚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此印痕重现江湖让敏锐的游侠浪子都嗅到了点不平常的味道。
此时岳锋正在月下拭剑。白布滑过剑鞘上凹凸繁复的花纹,然后是剑格、剑柄、剑首。直到把剑擦出尘封之前的光彩,他才拇指轻弹拔剑出鞘。
剑名“逆锋”,发黑的剑身隐隐可闻到鲜血的味道,剑刃却银亮锋利,迎着月色晃出一室雪影。
岳锋望着壁上微白,只觉得心中愁苦难言,怅然若失,连记忆都化作一片纯白。
颜沉来雪峰山已有十二年。
雪峰山终年积雪,为沅水和资水的分水岭。荆湖南北两路的人都知雪峰门就在雪峰山上,然雪峰山脉长约七百余里,若非门下弟子,想找到雪峰门绝对是妄想。
颜沉坐在石岩下望着雪中的山岭陷入沉思。自七岁拜入雪峰山门下,他便不知山外的世界,也不知何为江湖。他一直盼着自己快些长大,长成脱去稚气的男子,然后艺成出师,从此打马仗剑驰骋江湖。
“颜沉,在想些什么?”
颜沉站起身,道:“颜沉在想,过了今年就要出师下山了。”
站在颜沉面前的是一名年纪相仿的少年,他身着藏青色窄袖长衣负手淡笑。正是颜沉唯一的师兄,古跃。
“想过出师之后要做什么么?”
颜沉伸手弹去古跃肩上的落雪笑问:“师兄呢?”
“如果可以,我想投入公门。尽绵薄之力,造福苍生。”
“原来,我们的志向不同。”颜沉眼中的神光一黯,又微笑地岔开话,“师兄,你看这山上的雪终年不化,让人连时间也忘了。曾经想快些长大早些离开,现在却有些眷恋起来。”
“剑总有出鞘的时候,躲在鞘中埋藏锋芒还算是剑么?物尽其用,人也是一样。”
颜沉微怔,只觉肩头被拍了拍,再抬头时师兄已经走远。他略有失神地望着空中的雪花,仿佛看穿了岁月,触摸到未来预留的伏线。
“如果有一天,江湖不容于朝廷,我们之间该如何是好?”淡淡的叹息逸出,复又埋进雪中。
岳锋赶到江州扬澜湖畔时还未到酉时。他握着剑站在水边,眼神却浓郁得化不开。手中的剑似乎越来越沉,要带着他沉进过去的点滴。
此时夕阳西垂,晚风初起的扬澜湖碎金浮动。湖畔紫云英开得繁盛,紫红的花色镀上了薄金。狗牙草迎着晚风,摇曳出让人伤怀的情绪来。
而他记忆中的扬澜湖永远是那番血染白雪的冬日景象。水枯一线,积雪成片,鲜血爆散开来时冷冽的剑惊飞了成群的白鹤。他清楚地记得“逆锋”刺破的胸膛有多么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的寥寥几滴,刻下的却是永不磨灭的痛。
“神捕大人,久等了。”
岳锋闻言一惊,回过头只见一身着玄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面前。他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云淡风轻的神色显得随心所欲,剑眉星目中透着淡淡的杀气,嘴角却噙着笑。那纹着“金盏银台”花纹的衣袂和腰束的鹅黄带子扬在风中,隐隐有种熟悉的气质——
曾有一道雪色的影子,就算只是静静伫立着也依旧风采翩然。
“我不是什么神捕,我只是一名说书先生,岳锋。”
“可我却是凌虚阁阁主。”
“你凭什么?”岳锋皱起眉头,在他心中凌虚阁阁主只能是那道雪色的影子,没有谁可以替代!没有!
“就凭这个,颜阁主唯一的入室弟子,肖腾。”玄衣男子一反手,袖出一柄银色短剑,“战书已下,你还能否认什么?”
岳锋一窒,他已无法再隐瞒什么,他也自然识得那柄剑。
剑名“雪影”,原凌虚阁阁主颜沉的佩剑!
“你是他弟子?”
“也许我该尊称您一声师伯。”肖腾嘴角挑起讥诮的弧度,“可是,你却杀了自己的师弟。”
一直压在心底的伤口倏然崩开,岳锋仿佛又看见那个涌血的伤口和胸膛上插着的那柄泛着寒光的逆锋剑。他苦笑抬头:“是,我就是古跃。你是来报仇的吧?”
“你说呢?”
古跃眸中神光一敛,似有些不忍。站在眼前的人像极了当初的颜沉,清明潇洒之下带着冲动和倔强,不懂约束自己,也从不避锋芒。
“你师父没和你说过么?执剑之人亦是一柄剑,锋芒太甚会伤了自己。”
“是么?可惜,收敛我剑芒的剑鞘十年前就已毁在你手!”
肖腾话音刚落,“雪影”已绞出一片白光,扬起了漫天紫红的花瓣。那些花瓣上升到一定高度竟形成一个漩涡,渐渐卷成一条蛟龙向古跃扑去。那看似缓慢的招式转瞬就逼到面前,古跃始料未及,只能凭借灵活的身法先避开这招,从水面平掠而去。
雪峰门的身法本就走轻盈一路,而颜沉出师之后更是数年琢磨,因而凌虚阁的武功更能将轻盈潇洒发挥到极致。此刻,肖腾袍袖展开追逐而去,优雅得犹如黑鹤踏水而过。“雪影”穿剑而起格在“逆锋”之上。古跃反手一撩剑剪出数朵剑花,劲气顿时震起湖水,数道水柱冲天而上,在离水面两丈之处爆散开来化成漫天晶莹的珠子向肖腾盖去!肖腾眉峰一耸,凝起心神袍袖一挡,水珠散成水雾,“雪影”从玄色的袖中钻出,冲着古跃一剑劈下!
“铿”的一声,两人都后退数步,而每一步都是点在水面上。
古跃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不可遏止地想起自己唯一的师弟,颜沉。
“如果可以,我想投入公门。尽绵薄之力,造福苍生。”
在雪峰山上,他这么笃定地说。那时未满弱冠之年的他还认为公门是正义的象征,扬善除恶,还世间清明。
然而,他唯一的师弟颜沉却怅然道:“原来,我们的志向不同。”
那一刻不知为何,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占据了他走向成熟心,说不上来是无奈还是惆怅。他张张口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拍了拍师弟的肩膀,转身走进了飞雪中。
其实,朝夕相处他知道师弟的愿望只有一个——打马仗剑驰骋江湖。雪峰山上的十三年,两人都是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恨不得早日长大,艺成出师。然而下山时望着师弟送自己去京城的身影,心里却有着挥之不去的忧伤。
几年之后,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古神捕。年少时那一丝一缕的心绪和波澜压在心底再也没有想起过。他就像自己说的那样,利剑不该被剑鞘束缚。于是,他刻意去淡忘雪峰山上的年少时光,努力让自己成长为沉着冷静稳重坚强的男子,让这柄剑为黎民所用,为朝廷维持的世道秩序所用。
他再没见过颜沉,但早已听说,洞庭湖畔的名声鹊起的凌虚阁阁主正是自己的师弟。
“也许有一天,我们要站在对立的两面。”他这样想着,却没有太多沮丧。
果然,凌虚阁渐渐不容于荆湖南北两路的官员,终于有一天他接到的命令是铲除凌虚阁!
他下了战书,与颜沉约战扬澜湖。
“其实,还在雪峰山上时我就预料到这一天,只是早晚罢了。”颜沉笑着说。
古跃只觉得心里一空,再看到颜沉的笑容时便忧伤起来。他不明白,在江湖摸爬滚打数年的师弟、现在的凌虚阁阁主,为何还有如此澄澈的笑容。但他明白,颜沉依旧同年少时一样,看似温顺谦和,实则倔强桀骜。
“你为何执意与朝廷为敌?”
“因为,朝廷不可信任。”
古跃脸上闪过愠色,那轻淡的一句话却似最有力的锤子,公然挑衅的是他的信仰!他再也顾不了其它,只记得自己是一个捕头,该为朝廷尽忠。
逆锋剑舞出无数道剑华,在积雪映出的七彩光晕中化作千万柄剑,结成一个巨大的剑阵将颜沉罩在其中!
颜沉眉心微蹙,摇了摇头,雪影剑扬起积雪将剑阵撕开一道口子。颜沉袖风连震抖落散开的雪沫。雪影剑平举,他正淡淡地望着古跃。
那一刻,古跃的肩头落着雪。曾经都是颜沉顺手替他抖落。
短暂的停驻,他的剑又指向了颜沉。颜沉挥剑抵挡却不果决,剑招之间渐渐显露出破绽。而他的剑招招要命,绝不留情!他已然忘却眼前的人是谁,只要握起剑,他记得的只有出剑的理由!
“师兄,还记得十九……岁时,你和我说过的……剑和剑鞘……么?”颜沉无奈地笑着,努力地说出破碎的话,“如果……师兄认……认为……朝廷是一柄……利剑……那,那江湖……只会是剑鞘……而不是……要为利剑所……所斩的东……东西……”
话音甫落,颜沉呕出一大口鲜血,带着刺入胸口的“逆锋”向后倒去……
古跃瞳孔猝然张开,四下仍是紫云英繁盛的扬澜湖,夕阳只剩下一橙黄的半圆浮在水面上,漫天霞光燃尽了每一缕愁云,肖腾正冷冷盯着他。
“如果你要取我性命,尽管过来!”古跃眼中的光芒一黯,像是失去了迎战的心情和豪气。仿佛一柄剑光芒散尽,再也不能让人心生畏惧。
十年来他已想明白颜沉临终时的话。当辽人铁骑踏进国土时、当苛捐杂税和兵役压迫着黎民时、当贪官污吏横行时,他心中沸腾的热血正一点一点地冷却,冰封。他开始后悔,他不免内疚。可凌虚阁终究在江湖销声匿迹,他唯一的师弟、他最在乎的人,再也不能回来微笑着为他弹去肩头的落雪。
冷剑袭来,剑气已抵达眉心。多年武艺荒废,即使一战也不能赢过眼前的人吧?古跃这么想着,握剑的手反而放松了力道。
颜沉,也许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吧。世道清明正义,哪里是我们两人能够左右的?这一生,都尽了我们年少时的心愿,唯一遗憾的是,我们没有一起并肩前行,我终究还是狠下心刺出了那一剑。
古跃闭上眼只觉得袭来的寒意是那么亲切,犹如多年前在雪峰山上身边终年不化的雪。他仿佛还能听见十来岁的颜沉在叫着他“师兄”,声音清脆,震落树上的积雪。他突然记起了许多以为忘却的事。点点滴滴的记忆纷至沓来,师兄弟俩从七八岁时一起在雪中嬉闹玩耍,到十三四岁时不服气地相互比剑累得筋疲力尽,再到弱冠之年两人志向不同分道扬镳时心中的微苦……
雪峰山上那茫茫无尽的一片白,竟将岁月都已模糊。
他这才发现,就算是自己这出鞘数年舔过鲜血无数的剑,也依旧眷恋那束缚了自己许久的鞘。那里有他最单纯的记忆,最飞扬的心,最在乎的人,和最无法割舍的情。
2010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