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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忌辰 ...

  •   昌和二十四年十月十三日,是丞相夫人林氏雪晴的忌辰。
      整整一天,丞相府的大门都紧紧地闭着,而府内,萧瑟苍凉之意氤氲弥漫。
      轩晨悦早早地就起来了,洗漱完毕,用了早点之后,便带着轩立前往前厅去向丞相请安。这些日子为了能让自己快些复元,一直将挂心自己的老父拒之门外,轩晨悦的心中或多或少有些愧疚。自己卧床养病已两年有余,而就在这两年里,轩晨悦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因为自己这个病一点一点地衰老了下去——眼神不再锐利明亮,而是略带浑浊,鬓角早生的华发甚至已不可遮掩,连行动反应,竟也迟缓了许多。他怨过命运不公,恨过世道无常,责怪老天为何偏偏选中他承受这一切,还让他身边的人同他一起承受这份痛苦,而他却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他已可以如常人一般生活,那些痛苦的煎熬虽然已经成为了过去,但那每一个日日夜夜,在他的心中烙下的印迹,却是永远,都无法磨灭的……
      而他现在只能尽己所能地补偿。
      行至前厅门前,见父亲一人立于庭院之中,呆呆地看着几乎占据了大半个院子的花。这花,据说是母亲生前最爱之花,名为“凝眸”,除开花的秋季之外,花与草并无区别,只是绿茸茸的一片,但若花开之时,花瓣呈蓝色,而花蕊则呈现点点黑色,花姿摇曳,如情人温柔魅惑的眼眸,秋波荡漾,美艳异常。曾听父亲说,母亲独爱“凝眸”的原因,竟是“凝眸”总在花开最为绚烂之时凋落,而花落时的风景尤胜花开。蓝色花瓣层层覆盖,遮掩住了一地枯黄,如海浪般壮阔,如长空般浩渺,给人如置身茫茫天宇之中的感觉,这等宏大之美,却是别的任何花所不能及的,更何况是在花落之时。
      而今,正是花开时节,伊人却早已香魂杳杳,空留下一生回忆,一地叹息。
      这么多年了,父亲一直未再续娶,想必还是无法忘记母亲吧……
      轩晨悦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便上前去向父亲请安。
      躬身一揖,轩晨悦轻轻地道:“爹,今日是娘的忌辰,儿子想去拜拜娘的牌位,不知爹可否同去?”以前,每逢娘的忌辰,爹都躲起来一个人喝闷酒,也不让他去拜祭,却又不说原因。那两年因为病的缘故说不得什么,而今却是一定要问个清楚了。
      轩余义似乎没听到儿子的话,只是那样呆呆地盯着凝眸出神。就在轩晨悦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轩余义方开口道:“去吧,一起去。”声音很轻,混在风里,很快就飘散了。
      不过,轩晨悦还是听到了,转身吩咐了轩立几句,便独自上前搀扶着步履微有蹒跚的父亲向轩家历代牌位的陈列处走去。
      七拐八绕,两人走到了丞相府西北角的一个小院子外。院子外围种着许多竹子,使这个本就相对封闭的小院显得更加清幽。竹影婆娑间,几许阳光挥洒而下,斑斑驳驳地投影于铺满石子的蜿蜒小道上,淡淡的,暖暖的感觉,令人的心在不知不觉间便静了下来。
      穿过竹林,步入院内,便见一座修葺完好的祠堂。祠堂并不大,也没有那等龙腾虎跃的华丽修饰,朴素的外观却自然给人带来一种肃穆之感,而祠堂匾额上书“宗灵堂”三字,铁画银钩更添庄严之意。
      轩晨悦正了正神色,当先一步上前推开了宗灵堂的大门。这是他第一次拜见列祖列宗的牌位,虽然都是些已经作古不知多久的死人,但这气氛,却容不得他不正经而对。
      扶着父亲慢慢进入堂内,一排排的木质牌位逐渐进入了轩晨悦的眼帘。
      牌位按着辈分、地位的高低一排一排地排列下来,多,却井然有序,只是……
      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将这场景收入眼内,轩晨悦却渐渐觉出了点不同的味道。
      在先祖时候,想必轩家可算是当地的望族,子嗣众多,人丁兴旺。但,越往下,人数却越来越少,直到——轩余义这一辈,竟是单传!为何会这样?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已经历了数代,却也不应凋零至如此地步,这,是为何?
      轩晨悦不解地侧头去看自己的父亲,哪知老人早已伏跪在蒲团之上,竟已泪流满面。他上前扶起父亲,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掏出袖内的帕子为父亲擦干了脸上的泪迹,然后扯过一边的另一个蒲团一屁股坐下,沉默地看着那些牌位,想着事。
      既然,爹今天容许他来到这个地方,就一定会告诉他一些他以前一直不知道的事,那么,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晨悦啊,爹,对不起列祖列宗,但爹——更对不起你娘……”略带哽咽的男声在轩晨悦耳边响起,轩余义痴痴地看着置于最下方的爱妻的牌位,似乎想从这小小的一方木头上看出伊人曾经的模样,他语声低沉,似述说,又似梦呓,只那般喃喃道:“我和你娘当年在上元灯节时一见倾心,本也是门当户对的一桩美事……可谁知,你娘她在过门的一年后身体竟突然虚弱了很多,我们遍访名医,却无人能知晓缘由,只说你娘气虚体弱,不宜生产,否则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我们已是心灰意冷,岂料家里人不知怎么知晓了这事,硬要我休妻再娶,这无异于在我们的伤口上撒盐。我不肯,几次争执后与家里闹翻了,只好带着你娘在外谋生。那段时光,说起来穷苦清贫了一些,却是我们最开心,最自在的时候。
      就这样过了半年,我得知你娘竟有了身孕……我当时真的不开心,一点都不开心……”说到这里,轩余义顿了顿,眉头紧紧地皱着,一脸的痛苦,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你娘说不希望见我因为她的关系与家人翻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她的错。如今她有了孩子,只要一胎得男,便可带着孩子认祖归宗,不用受这驱逐之苦……
      你娘那时怀有身孕,需要好好安胎休养,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重新踏入家族的大门,央他们找好的大夫为你娘安胎。没想到,那些人一听到你娘有了孩子,便急急忙忙地派人将你娘接回了家中,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那时竟也有了那么一点庆幸,也许你娘的身体能调养好呢,也许我们还能三个人一起很幸福地生活呢……
      十月怀胎,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终于到了你娘临盆的日子。当产婆告诉我生了个男孩儿的时候,我是兴奋的,我扶着你娘让她看我们的孩子,还给孩子取名字……只不过我的兴奋就被打破了,你娘很快就不醒人事,大夫说,是力竭昏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力竭昏迷,这对于一个本就身体虚弱的人来说是多么危险,万一……总之,是我有负于她。我早就知道她若生产所存在的危险性,却没有阻止,甚至任由其发展下去……我真的很该死,若是你娘就此醒不过来了,我也不用活了……
      那次,你娘昏迷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天醒转。我感叹老天保佑,没有就这样带走她,还能让我好好补偿她。却听到大夫说,这次生产损耗过大,她,最多还有两年的命……
      几番起落,我和你娘都已不做他想,只希望和孩子,和彼此安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可是,偏偏有人看不得我们安生,旧事重提,想让我纳几房姬妾,以增子嗣。你娘一直都没有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她并不愿意。
      既已没有念想,我又何必在乎那许多纲常伦理……那时我已经是轩府的当家。我利用手中的权力,将那些敢于忤逆我的人,统统都赶出了府,并将其名字划出族谱,无论那个人是谁……之后,再也没人敢提及这件事。我和你娘也总算能安安静静地生活了。
      两年后,你娘还是走了……她嘱我一定要好好抚养你长大,她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的……”
      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几不可闻,轩余义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压制着心中的哀痛……只是在这祖先牌位之前,那哀痛又有几分是给了自己曾经一直信仰依赖的家族呢?
      轩晨悦一直静静地听着那段属于上一辈人的恩怨纠缠,神色中染上了淡淡的悲悯。一路风风雨雨,抗争,妥协,希望,绝望,起起落落,兜兜转转,最后娘带着眷恋不舍走了,爹负着背叛和辜负的罪孽活着……那他呢,要不是他的出现,爹娘也不致从此阴阳相隔,他在这个故事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轩晨悦缓缓起身,转头看了看门外依旧灿烂的阳光,嘴角绽出了一丝笑意。
      过去的,谁也改变不了,便由着它们随风飘过吧,以后的路,还很长……
      他只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爹这么喜欢在这一天喝酒……
      轩晨悦走到门口,招招手,早已等在一边的轩立抱着手中的酒坛子就走过来。这是轩晨悦以前贪图好玩偷偷埋下的酒,没想到竟然在今天用上了。
      轩立进到祠堂,放下酒坛,便为二人斟酒。
      轩晨悦拽过犹自沉浸于往事悲痛中的父亲,朗声道:“来,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小小的院子里酒香弥漫,那醉的到底是人,还是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忌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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