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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The Last Territor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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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后的阵地了。纪田正臣想及这一点时,突然松了口气。
眼前是晚霞下暂时停战的战场。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士兵遗骸都与焦土近乎一色,尸体与灵魂散发出的焦烟和手边有些受潮的火把散出的烟雾熏得他眼睛生疼,伸手去揉不由揉出了几滴泪来。
东军发动大规模反击的时候,西军的领导层还在餐厅里吃着丰盛的早点,而像三零三师这样的一线部队只能饿着肚子硬抗着,等着那些人吃完早餐、坐上专用飞机转移,最后还要掩护其他部队撤退。
说白了就是炮灰。
正臣虽然不愿意,但这到底是上级的命令,他也就只能遵从。
“其实你们恐怕是回不去了呀,上校。”旧时协同作战、现下却要第一个转移的八十三师的参谋长——也就是折原临也把他们的机密文件一同带走时对他这么说了。正臣没有任何表示,皱了皱眉,把临也的帽子扔了过去。
“奈仓中校,这不是你该说给我的情报。”
临也伸手接住帽子,整了整上面那个银龙的徽章,笑着说,也对。
现在的纪田正臣,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动摇的那个学员了。
正臣和门田并排坐在战壕上,似乎都在想些什么,但也没人说出来。
“门田先生,这仗是要打完了吧。”正臣几日来喊得快要哑了的嗓音听起来像是有些哽咽,可他不过是在淡然地发问——或是说陈述事实——罢了。
“大概吧。”
门田的六十四师本可以在三零三师的掩护下撤离,但在狩泽和游马崎的吵闹之下,军部准他们留了下来。这让正臣十分感激。狩泽却是笑着和他说这算什么,游马崎更是说着什么代替正义的少女拯救世界就能见到她们之类的正臣从没听懂过的话。
这可是生死的问题啊,两位。正臣扯了扯嘴角,不过他也知道他们是真不介意这种事情,也就接受了这份好意。
可如今,两个部队都损失惨重,正臣就不免觉得连累了他人。想起照旧打打闹闹的御宅两人组,他只有苦笑的份。
门田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拍了拍他的肩:“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那也没什么好后悔的,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尽力而为。”
他点了点头,裹紧了御寒的军大衣。
这是他的位置,也只有他能在这个位置上;他既无法逃避,也不想逃避,这是事实。对于正臣,这得来不易的归属感,他是再也不想丢掉。他虽然救不了帝人,可还有身边这些战友和下属需要他。他知道他应该做些什么,只是要怎么做他还是毫无头绪。
“你一个人再静静吧。”门田从战壕上站起,拍去了裤子上沾着的浮土。
“是。”正臣像是当初还在门田手下当连长时一样,恭敬地应了一声。
说回已经转移的八十三师。
他们在这场战役开始的第一日就护送着大量军火和机密文件向后方转移,按日子来算,应是已经和军部总部汇合到了一处。从这支部队的特殊性来讲,正臣还是能理解这个决定的,所以临也离开的时候,他只说了些日常的场面话。
不过,多少也还是问了两句的。
“这次反击你不知道吗?”外面就是传来炮火声的战场。
“我要是知道又怎么样呢?”顶着奈仓名号的临也笑得一脸无谓,“纪田学员,不论是从策略还是战略上来讲,你现在要做的第一考虑不是这件事。”
他总变换着各种称呼来叫正臣,而每次变换都别有用心,心思比常人细腻些的正臣听着就更不舒服——即便他已经打开了心结。
“各种意义上您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要好自为之的是你呀。”临也却莫名其妙地把帽子扔给了他,上面的徽章握着硌得手心发疼,“其实你们恐怕是回不去了呀,上校。”
看着夜幕完全拉下,正臣数了数日子:第六天过去了;而这六天来他们损失了三个高地四个宿营点,还有一个临走前炸掉了的军火库。也不算糟到哪里去吧。他不无复杂地想了想。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叫了一声站得稍远的谷田部——他的副官,站起来往洼地方向走去。
军队临时扎在洼地里,不大的坑上用保护色罩遮蔽起来以免被敌方空军发现。他们从天然的斜坡下去,平坦些的地方都被瘫坐着的轻重伤员占领,绕了不少路才走到师部所在的角落。这其实不是最让正臣痛心的地方;说到底,这么小的避难处能塞下一个师的人,死的、路上和大部队走岔了(这类大约也活不下来)的人,远比伤的多得多。
“谷田部,你去查查各团伤亡情况。”他稳了稳神,转头又对着正布置着电报机的士兵说:“拍电报给八十三师,给我问问奈仓那家伙到底撤到哪儿了。”
等到注意到自己语气之差的时候,正臣已经把话都说出口了,想咽回来恐怕不太容易,只能尴尬着住嘴。那个兵倒也习以为常了,不再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自己的长官,依话照做。
这是纪田正臣给奈仓的第六封相同内容的电报了,从六天前算起。
可是他心里也差不多清楚,这电报大约还是不会有回音的——因为之前五封就没人回。
以前?更是没有。
“您就不能让您的电报员不吃白食吗?”
“很抱歉,纪田上校,这是不现实的。”
折原临也一脸笑嘻嘻地抹了抹太过匆忙搞得灰头土脸的正臣的脸颊,抹之前竟还不忘摘下他那白得不像话的手套。
说是共同战略转移,可八十三师说没影就没影,等到正臣率部到达了第二战区,才知道八十三师落在后面不知去向。正臣恨恨地咬牙切齿骂了一番,却还是带了一个警卫排去寻他们回来。出发前他还拍了几次电报呼叫对方,可根本没回应。那时的纪田正臣还不知道,奈仓家的电报员是吃白饭的。
本以为临也是被东军部队拖住,他还有不少担心,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傻瓜。
——他怎么会被自家人扣住呢,纪田正臣你是有多笨。
“是担心我了?嗯?”
“我只是来确认你是不是已经死透了。”
面对正臣的恶言,临也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像是开心得不行。
“报告上校,我已经死透了哦。”
说着就吻了上来。
且不论那件事在两师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正臣算是记住了他们师的电报员是摆设这一点。
他皱着眉盯着发报机许久,见没有反应便转身要走——毕竟还有许多事等着他这个师长去做,可电报员突然大叫起来:“有回应了!”
他一愣,一时连对方发出的音节是什么意思都没明白过来。
实在反常。
“念!”
※
到了半夜,天空中就飘起雪来。
以前在军校,冬天也是要下雪的。那几日体术课照常,素质训练照做,可以说是军校学生最不喜欢的一段日子。和他住上下铺的帝人就每日累得够呛,跑步时也免不了比别人多摔几跤。正臣虽然也要起哄,但最后他还是会负责把帝人扶起。
有一次摔得狠了,帝人连路都走不了。当时是五公里定向越野,人都零散地跑着,只有正臣能顾上他。正臣也没多想,伸出手就和他说要背他。果不其然帝人那冻得发红的脸颊上又多了几抹亮彩,可到底他还是吞吐着说抱歉麻烦你了。
定向越野都有时限,正臣能背着帝人跑到终点已经不易,可还是被主教官罚去做单手俯卧撑,顺带被拐弯抹角地嘲讽了一番。
“纪田学员,战友在半路上摔伤,你大可用雪把他藏起来免遭枪子,”折原临也一面看着他做俯卧撑,一面悠哉地说起话来,“行军速度要照你这样,你们两个就别想活着回来了。”
他连做了多少个都懒得数出声来,就更不愿去应答临也的话,只专心做着俯卧撑。可临也并不甘寂寞,又开了口:“纪田学员,教官说话你该答什么?”
“……是。”正臣只好咬紧瑟瑟发抖的牙关,艰难地吐出这个音节。可这个字吐出来之后他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下扑在了地上。
二百一十四。那是纪田正臣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做到三百个俯卧撑。
这印象实在是太过深刻,以至于他现在看见下雪只能不无庆幸地想到他们明天可以躲在雪下挨过一天——毕竟他们该撤的都撤了,我们再不保命也显得太傻。
他皱了皱眉,重重从鼻中呼出气来。
“所以,这么重要的时候约我在这里见面有什么事?”
身后的山石里果然应声闪出个人来,不是折原临也那个混账又是谁。
“不过是来看看贵师的情况?”他笑得欠揍,仿佛这冰天雪地和烽烟遍处都凝不住这人的开心,“奉劝还是保命要紧呀。”
“……我当然知道。”一阵冷风吹过,正臣眯起了眼,倒也乐得有个理由不去看眼前人讨厌的笑容,“临也先生不会只是为了来嘲讽我,才孤身冒险返回前线的吧。”
“不愧是纪田君。的确是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呢。”他双手插在军大衣的口袋里,悠闲地靠上一旁的石壁,眯着眼看向山下远处依稀可见的东军军旗,“西军决定议和了。”
“……?!”
“所谓议和,也就是投降了。”临也事不关己地开口,“这也没什么可惊讶的,毕竟力量悬殊摆在这里不是嘛。”
“……既然早有打算,又为什么要让我们死扛战线?”
“这不是多点讨价还价的筹码嘛。”临也拍了拍他肩上的雪,“你们是炮灰这点,我不是说过?到底是军部的‘挡箭牌’嘛。”
“他们把精英部队放在前线被动挨打,本来就是战略上的失误。”正臣不满地抱怨。
“只能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赢呀。”面对正臣这不知该说是成长了还是没长大的回答,临也笑了,“政府那群人只想保命。”
不等正臣皱眉,他又说:“怎么办呢纪田上校?明天你们这里就守不住了吧,还要守吗?要是想现在撤离,我可以马上带你走,不过只你一人。”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
这是在考验我吗。正臣迎着风看了他一眼,断然吐出两个字:“不走。”
“哦?”
“我们找了一处隐蔽处……雪照这样下下去我们应该能藏得住。”
“那你呢?现在可没时间往回走了,会被东军发现呢。”
临也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可是他到底要做什么,正臣完全搞不明白。明明知道他回不去却还要把他叫到二十公里外的侧翼战线上。
“……那也不和你这个混账走。”
这话已经是有了几分心气在里面,毕竟战争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前瞻后顾了,接下来的所有决定也都将和战斗无关,任性一次把气撒一撒——也没人说不行。
“那我陪着纪田君好了~”
这简直是世界都要崩毁了一般的发言好吗临也先生。临也的想法在正臣眼里已经是扑朔迷离无法分辨了——他明明在几个月前还自以为搞懂了这人的一些事,现在看来他还是太天真了。
“…………随你喜欢好了。”
只这么说,正臣看了看渐露曙光的天际,考量着跑着赶回营地的可能性——他的战马早就在战役中走失,如今也只有以步代鞍。
可就是这么一个晃神,他就被拉倒在地。
“……临也先生你……?!”
“嘘。噤声。”
耳边只有风雪声。正臣被对方压倒在冰冰凉凉的雪地里,自然气不打一处来,可临也极为谨慎的口气又让他发作不起来。
“到底……”他听没什么其他动静,就再度开了口,却是被直接吻住,生生把话堵了回去。
一时间除了心跳声,似乎再无声响,连风都停了下来。临也这次的吻毫无技巧可言,只为把他的声息堵回去,可正臣还是红了脸,心底把身上人给骂了千遍万遍。临也看他反应十分有趣,直视着他的眉眼里都透着觉得好笑的意味。
去死。他想这么说,可也开不了口。身体也做不出推拒的反应,说实话,除了他觉得临也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心里说没有一丝一毫对这个混账的期待那绝对是假的。可是期待又有什么用,折原临也这个人做事永远只为了好玩。
这么相持了片刻,正臣都觉得身上落满了雪、快要认为不过是恶作剧想要推开他的时候,雪地的某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正臣贴着地听得更是清楚:一个、两个、三个……竟然有十几个人?是侦察队吗?
雪覆在身上的感觉早就已经失去,但他下意识还是伸手去摸腰间的枪。却被临也抓住了手腕。
两人伏在地上还是相拥而吻的姿态,正臣被压制着也没法抱怨什么,想了想身上的雪量或许已经够了,也就没再动作。不过这让他再次意识到了自己和临也已经接吻了很久,羞耻感莫名就往上蹿。
所幸并没有多久,那些脚步走近、又走远,最终又隐在了远处,再也听不到了。正臣忙推开临也,翻个身坐到一边去。
“多谢款待☆”
果然这家伙肯定是抱着一大半好玩的心态吻他的。正臣也习惯了,只抛过去一个厌恶的眼神,用袖子擦了擦嘴唇:“恶趣味。”
“别这么说?好歹,这最后一处阵地是守住了呀。”
“……什么?”
“没什么。”
临也笑得还和先前一样开心,捡起正臣那被埋在雪中的军帽放到他心口,顺手戳了戳他心窝:“纪田君要想回去便快点吧,我可也是很忙的——先前说要陪你是骗你的~”
“我也没当真。”正臣嫌弃地回答。
“想也是呢。”
临也又重新整了整他裹满了雪的披风,转身意外地没再讽刺正臣什么就走了。
“真期待和平年代啊。”
他只留了这一句。
毕竟,战争已经结束了嘛,有些微的不甘心也不能告诉你。
不过最后的阵地,以后该是有用处的吧。
纪田正臣回到平静的藏身地,得知因为已经投降所以东军已经停止进攻,突然想起临也的话。
以及,他戳了戳他的心口这个动作。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