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崩》风中静物

1、第1章

　　小时候我坐在父王的膝头，他慢慢一字一句地给我念着《礼记》或者《尚书》，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因为我知道师傅们会再讲一遍。
　　所以有时候父王念完一页，我已经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只有一次，正逢我养的一只兔子死了，我哭红了眼来找父王，他依旧给我念《礼记》。
　　我在他怀里四处乱踹，他一只手按住我，一只手拿着书简，说道：“君天下曰天子。你可懂得？”
　　我自然不懂。
　　我只知道我是未来的天子，因为我是父王的嫡长子。父王是天子，他也是嫡长子。父王的父王也是嫡长子。我们周朝的基业，就是一代一代流着最尊贵血液的天子们支撑住的。
　　天子是天下的共主，大概父王是想要表明这个意思吧。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大概是这个意思，但是里面包含的意思还多着呢，你一辈子也体会不尽。”
　　我闹着让父王给我解释，明明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怎么会有什么包含的意思？
　　他只是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天下的共主，也是天下的共逐。想当天子的人很多很多，你如果想当天子，就要能舍得。”
　　我听不太明白，看着父王突然沉默下来，就跳下他的膝盖自顾自地去找母后玩了。
　　那只死去的兔子，转眼就被我忘在了脑后。
　　父王看我对那只兔子忘得那么快，倒是大大夸奖了一番，说我冷心冷性，以后当了天子，能够有大智慧舍得。
　　舍得，舍得，父王怎么老是说这个话。我是未来的天子，天下之物何者不得，为什么还要舍？
　　后来，后来父王薨了，我成了周天子。
　　我慢慢体会到，天子不再是天下的共主，如果是，那也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天子是诸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有时候，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一颗。
　　我不甘过，抗争过，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屈服于命运。
　　如果冥冥中自有天意，我想，大概上天已经不再宠爱顶着周天子之名的血脉，我不过是苟延残喘的一个弃子。
　　我流着自文王、武王身上传下来的最尊贵的血液，却连自己的天下都掌握不了，而这种窝囊的日子要让我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去品尝。
　　我受够了。
　　我试图让自己沉浸于醇酒美人，但是夜夜笙歌并不能削弱一点点犹如困兽般的失败感。
　　后来，又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做舒音。
　　在以后的日日夜夜，当我因为舒音而痛苦的时候，我开始怀疑那次相遇那到底是上天给予我的福祉还是降下来的灾难。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至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要让他继承天子的位置，后世千百代的史书上都会明明白白地说他是我的儿子，嫡长子。
　　只不过把我曾经经受过的苦难再加诸于他的头上，我很愧疚。
　　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我能感觉到血液流失之后身体的空虚感和疲惫感，我要死了。
　　临死之前再见到舒音，奇怪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也许早已经麻木了吧。
　　但我还是要最后一次感谢上天的眷顾，让我能在她的注视下死亡。
　　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我还坐在父王的膝上，他沉稳有力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我在他怀里偷偷打着瞌睡。
　　我要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