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6、错牵红线

　　山路崎岖不平，仙仙卧在散发着清香的药草上，暗自庆幸。既然得到了美男恩公的口头保证，食宿暂且无忧，小狐狸又把月老给撇到了爪洼国，知恩图报的它开始盘算如何取悦救命恩人。
　　一开始，它担心气质高雅的美男恩公会不大愿意搭理一只狐狸，因为就连那莽撞少年对美男恩公都是一副想亲近又有些敬畏的模样，想必人家也只是心肠好同情它弱小而已，并不见得瞧得上它。所以，它必须想出一句与众不同的开场白，来证明它果真是一只超凡脱俗的狐狸。
　　不料，没等它将开场白琢磨通透，美男恩公竟然先开口了：“姑娘如何称呼？”
　　仙仙俨然有种被烤鸡翅膀砸中的感觉，赶紧答道：“仙仙，大家都这么叫我。”
　　美男恩公从善如流：“仙仙姑娘为何会来此地？莫非是迷路了？”
　　“不是啊。”仙仙斟酌道，“我，也是外出游历的。”
　　美男恩公哦了一声：“荒郊野岭，实非游玩的好去处。”
　　“是游历……”仙仙弱弱地纠正。
　　可惜对方并未领会这一字之差，继续道：“人界如今并不太平，你修为不深，小心为上。”
　　举着火把探路的沐远回头补充：“是啊，今日若没有连昇兄在场……”顿了顿，又十分景仰道，“当时伏魔棍分明被我握得很牢，竟能忽然脱手弹开。连昇兄的造诣真是令我等望尘莫及啊！”
　　仙仙摸摸还隐约疼痛的尾巴，赞同地点头，即便是差不多式样的一件道袍，穿在不同人身上，一厢飘逸出尘，一厢则……暴殄天物。
　　却听连昇淡淡道：“假以时日，你定然不输于我。”
　　沐远受了莫大的鼓舞，又苦于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手里的火把舞得呼呼作响。
　　视域顿时明亮了不少，仙仙看见少年微红的耳廓，以及，另一张近在咫尺的清雅侧脸。
　　融融火光为白皙的肌肤蒙上蜜色，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似乎使山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几缕发丝拂过小狐狸的鼻子，它鬼使神差地张嘴咬了咬，继而盯住眼前的一小截颈项，慢慢拱近。
　　它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循于本能地将牙抵上前，然后，狠狠扎入……
　　冷不防栖身的药篓猛然一晃，它咬上自己的舌头，痛得打了个哆嗦。
　　连昇拽了一把肩头的绳索：“仙仙姑娘，你可以上来些，前边是上坡路，当心滑下去。”
　　“哦……”
　　仙仙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的脖子瞧得过于专注，以致于大半个身子悬在了药篓边缘还浑然不觉，这么一来，不仅它趴得吃力，连昇也不好控制平衡。小狐狸腰上攒了劲，听话地往前一蹿，不想力道使得过猛，毛茸茸的尾巴扫过连昇的脸，它倒栽葱似的掉了下去，垂直砸向……
　　地面？
　　哦不，是某个温暖的怀抱。
　　事发突然，仙仙连眼皮都没来得及眨一下，直勾勾地瞪着头顶上方凝望着它的眼眸。
　　流星滑过天宇，落进潋滟深潭。
　　一瞬千年。
　　明明是很熟悉的眼神，就像在紫微宫的无数个夜晚，陪伴她安然地沉入梦乡。
　　只是在这一刻，无端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心脏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住，轻扯了一下，难受得无所适从。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连昇关切地询问。
　　“我……”仙仙怔怔地抬爪抚向自己胸口，“疼……”
　　话音未落，后颈的皮毛被揪住，一只讨厌的手将它拉出连昇的臂弯，转而塞进一只布褡裢。
　　“还是我来带它吧。”沐远主动分担麻烦。
　　“不要！”仙仙尖声抗议。
　　沐远按揉它的脑袋：“我看你是太舒服了，老实点，别打连昇兄的主意。”
　　“我才没有。”仙仙十分委屈，虽然它也觉得方才的举动难以解释，但它绝对不是有预谋的，它怕连昇误会，眼巴巴地将他望着。
　　可连昇只是随意笑了笑，显见并不当回事。

　　晚上在一个背风的山洞里落脚，仙仙郁闷地啃了半只馒头，窝在草丛里睡了。
　　谁知，连睡个觉都不得清净，才阖眼不久，便被某个为老不尊的神仙拘出了梦魄。
　　“嘿，乖仙儿，想我了吧？”
　　月老笑嘻嘻地冲仙仙展开热情的拥抱。
　　仙仙敏捷地躲开：“将我骗来荒山野岭，还假装和我很熟么？”
　　月老大声喊冤：“我哪知你会如此性急？我这不刚处理完雷公电母的家务事么？要知道，天叱宫的金璃瓦可是很贵的，平白给他们打碎一大片，回头财帛星君又该上太微殿抱怨了，难道你希望看见帝君头疼么？”
　　仙仙扁扁嘴，她当然不希望帝君大人被打扰，却又对月老的爽约耿耿于怀，于是怏然道：“那你还是快带我去吃杯茶，然后送我回紫微宫罢——倘若被帝君大人发现我私自出逃，定会头疼百倍。”
　　月老作深沉状：“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帝君此去少说也得盘桓两日，如此看来，我都替你可惜。好不容易来趟凡尘，却没在那春雨绵绵的西子湖畔偶遇许仙，没在普救寺的后院中私会张生，更没上红罗山书院结识梁山伯……”
　　月老一咏三叹，且句句不离老本行，眼见仙仙一个哈欠呼之欲出，他不得不以提前结束了抒情，扭捏道：“哎，我可能晚些时候才能带你去吃茶哦。其实吧，劝架也是件挺费工夫的活儿，给天叱宫的两口子一耽误，我那本姻缘簿子便还差上几页，红线似乎也有些紧俏……”
　　仙仙慢慢合上嘴巴，警惕道：“你不会专为拐我去做些织红线的无趣事儿吧？”
　　月老狡黠一笑：“乖仙儿，你若舍不下那个俊俏少年郎，咳咳，我也可以帮你做个参详，权当让你再等我一等的补偿。”
　　“不、不用了。”仙仙忍了忍，终究没有将差点咬了连昇的事说给月老听，她与阿恒和雪儿一样，并不希望被仙家看做异类。
　　“我来看看……咦？”趁着仙仙犹豫的工夫，月老已经掐指粗算了一通，结果似乎让他很意外，“他的命盘居然与沧浪神戟有所牵连。”
　　“沧浪神戟？”仙仙的耳朵顿时支了起来，甚至忘了追问“他”究竟是谁。

　　无怪乎月老也会惊讶。众所周知，沧浪神戟乃上古父神所铸，耗去半生心血，聚两仪三光之灵，并抽取自身一缕仙魄倾注其中，成就了一柄威慑六界的圣器，封神诛仙，斩妖除魔，无所不能。父神将其赠予品行端正的长子离夜，以护天地之道。彼时年岁太平，沧浪神戟被供奉于太微殿，受众仙敬仰。直至五千年前，魔煞临世，血洗六界，离夜方才祭出圣器，镇压了魔族叛乱。
　　魔道就此中落，然更令六界生灵津津乐道的是当年紫微帝君手持沧浪神戟现身修罗场的那一幕，清俊少年，白衣翩然，拂袖间风卷云收，万丈佛光铺陈，劈开混沌黑暗。仅作惊鸿一瞥，与他随行的一干英武不凡的天兵天将便都沦为了陪衬。
　　战争，抑或是杀戮，惊心动魄。无数曼殊沙华被连根拔起，漫天猩红的花瓣，浸染了魔族的血，沿着仙障的边缘滚滚而落，堆砌在他脚下。他只是静静看着，白衣猎猎，纤尘不染。
　　九重天上的女神仙们每每描述起想象中的画面，总是神往不已。仙仙却觉得传说与现实有所差池，因为她从未见过帝君大人如此冷酷无情的模样，况且，即使仙魔两道势不两立，也不至于要赶尽杀绝呀。
　　可事实上，天兵天将凯旋而归，魔尊魔后灰飞烟灭，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紫微帝君不慎将沧浪神戟遗失在了人间。不过，沧浪神戟原本只听命于他一人，故而也没引发多大麻烦，只是总有遗憾。
　　仙仙经常看见帝君大人望着从前放置沧浪神戟的紫檀架走神。
　　于是，仙仙也很遗憾无缘得见这件大名鼎鼎的兵器。

　　仙仙托腮望天：“也就是说，假如我跟着他，就有机会知道沧浪神戟的下落吗？”
　　“照理说不错，不过……”月老将指头掐了又掐，半晌才支吾道：“这个恐怕只有司命星君方能知晓内情。”
　　仙仙跟着发愁：“倘若我跟去扑了个空，该有多不划算。”
　　“非也。对你而言，无论如何都划算。”月老故作高深地捋着胡子，“且不说这一路能长许多修仙的见识，你难道还觉察不出他体内精纯的修为么？这可正是你所缺乏的好东西。”
　　仙仙怅然幽叹：“觉察出了又怎样，平白无故的，还能指望人家渡给我修为？说不定正盘算着如何早点甩掉我这个累赘呢，即便我有心，能跟多久也成问题。”
　　“哦，这好办。“月老精神抖擞地从袖中拈出一根红绳，只见金光一闪，红绳的一端缠住仙仙的脚腕，“喏，你只要将另一端系上对方脚腕，他便会倾心于你继而千依百顺，莫说区区修为，就算要为你抛舍性命都不在话下。”
　　仙仙沉吟了一番：“话虽如此，但你觉不觉得这个法子……有点儿卑鄙？”
　　月老清了清嗓子：“也罢。反正这么多年来，帝君自己都没过问沧浪神戟的事，我们也不必瞎操心了，走吧，看得出来，你还是更乐意陪我这个老人家。”说着，作势就要收回红线。
　　仙仙立刻缩腿蜷成一团：“不给，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月老为难地苦着脸：“你待要怎样？我大把年纪，难得卑鄙一回，还不许改正了？”
　　“不卑鄙，一点都不卑鄙。”仙仙谄媚地耍赖，“等我打听到沧浪神戟的下落，回头便帮您织红线，几千几万根都成。”
　　月老满意地点头：“那你好自为之，倘若中途遇上什么麻烦，也可用红线给我传个话……哎，你又在纠结什么？”
　　仙仙期期艾艾：“还是那个……狮峰龙井啊，要不你先带我去尝尝呢？”
　　“好茶须得闲暇品，稍安勿躁，我办完正事再来接你不迟。三月三的西湖，啧啧，只怕还要再多备些红线了……”敬业的月老柔肠百结，引经据典地又抒发了一大通感慨。
　　仙仙好不容易恭听完毕，向他道了谢，正准备回去补眠，却又被他唤住。
　　“咳，丫头，我还有句叮嘱，关于双修那码子事，你就别惦记了。”

　　小狐狸的身子猛地一颤，从梦中苏醒。
　　脚腕拖着红线，身上裹着沐远的袍子，月老的最后一句话，犹在耳边回荡。
　　不得不说，月老常常会做些适得其反的事，比如他给雷公电母劝架的结果十有八九是将拌嘴升级为对打，再如眼下，小狐狸本来没时刻惦记双修，他又郑重其事地提醒了它。
　　虽然还是不懂双修为何物，但想必是要你情我愿的。
　　仙仙爬起来，扯了扯红线，确认结实程度以后，开始偷偷摸摸的计划作案。
　　环顾四下，用作歇息之地的山洞不大，洞口燃着一堆篝火。夜已近半，火光远不如初时那般明亮，却依旧暖融融的。连昇和沐远倚壁而坐，沐远似乎睡得更沉些，脸蛋红扑扑的，浓密的睫毛随呼吸颤动，憨态可掬。而连昇看上去更像是在入禅，衣衫整齐，连发丝都不见凌乱，只是安详舒展的神态表明他的确是睡着了。
　　两厢比较，连昇年长，又颇受沐远钦佩，应该更有决定权，仙仙的选择理所当然。

　　闭目捏决，有种做坏事的紧张。
　　红线的另一端无风自飘，仙仙双手合什，准确地向连昇弹出一个仙咒。
　　眼看就要得逞，不料仙咒在触及连昇的一刹那，竟然像是被什么挡住了一样，轻轻弹开，不偏不倚，正落在沐远身上。红线随之缠绕，淡淡的金光浮现，顷刻隐没不见。
　　仙仙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