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46、瑶光相许

　　浓烟熏得她睁不开眼，那声音却似有异样的魔力，钻入她脑海萦绕不去，执着的寻找一些久远得无法想起的回忆。
　　油然漫生的委屈使她无法再思考什么，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哭腔：“你现在才来，是想看它整死我么？”
　　如此娇蛮的语气，却好像没有任何不妥，仿佛对待这个人，生来便该如此。
　　那人幽幽一叹：“我若由得了自己……”
　　四周的炙热渐退，有风拂过，恍若一只手轻抚她的额头，她的泪水源源不断的涌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陷入昏迷之前，唇边溢出模糊的呢喃：“哥……”

　　漫长的疼痛没有尽头，梦里繁华落尽，却再也等不到那人出现，只是满心的依恋，想在他怀中痛痛快快哭一场，想听他唇角带笑地唤一声“兰丫头”。
　　她是见过他的，那个洒脱不羁的俊美男儿，在“兰儿”的梦中，儿时的亲密无间，少年时的千般呵护，成年后的万般娇宠，都令她为之流连。她漫无目的地找寻，从一个梦境穿越过另一个梦境，似曾相识的面容，似曾熟悉的话语，她甚至渐渐忘了自己的来处，心安理得地沉湎其中。
　　她化作男儿身，在桃花满堤的人间四月天里，摆摊为人卜卦，卜的是一支桃花卦。
　　她在杨柳深处的茶楼里，用卜卦得来的铜板，请卜得桃花卦的少年品茶。
　　她与他结伴同游，临水登高，咏花望月，难得的意趣相投。
　　她在庭院中忙碌一天，精心布置好花圃，煮好烹茶的泉水，只为等待他的叩门声。
　　叩门声响的那一刹，她的心怦然而动。
　　她记不清那少年的面容，却记得在戏楼里听到的那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水袖婉转的吟唱中，不经意对上他的眼，兀自羞红了脸。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苦苦找寻的声音却在此刻又一次出现，良辰美景烟消云散，只剩他略带薄怒的责备：“你何苦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如此折磨自己？”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她不知不觉已入戏太深：“不，他是爱我的。否则，便不会带我来这里。”
　　那人冷笑：“那是你一厢情愿的以为。他不过是早早查出了你的身份，将你拘在笼中，以你为饵来要挟我们。”
　　她的心被深深刺痛，一时间又无从反驳，只能恼怒顿足：“我自己去问他。”
　　不想一个转身，竟跌入无尽的虚空。

　　“啊！”
　　她惊叫出声，猛然睁开眼。身下一片绵软，是安稳的睡姿。举目四望，却依然是无边的黑暗。
　　难道，她还在梦中吗？
　　她四下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男子的胸膛，她迫不及待的想要证实什么，而且强烈的感觉，这就是她要求证的人。她由着这股任性，使劲抓住他，脱口而出：“你爱我吗？你到底，有没有爱过……”
　　容纳她的胸膛蓦然一僵，她听见他清浅的呼吸，他却迟迟不肯作答。
　　她的心被绝望占据，双手扶着他的胳膊无力滑落：“你不说也没关系。我知道的。我还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从最初开始，一直一直喜欢下去，从来都没有别人，只有你……”
　　语无伦次的呜咽，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延续着梦境的伤怀与挣扎，想要将那些积压心头的话语一吐为快。
　　然而对方却似触动极深，转瞬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不要再说了……”
　　她不及分辨印在她额角的薄凉而柔软的物体是什么，尖锐的疼痛已从身体各处泛起，她闷哼着咬紧牙关，神智也寸寸清醒。她俯在他肩头，眼前漆黑一片，但那低醇的声音，却是她此生最难舍的牵挂。

　　她试探着唤他：“帝君大人？”
　　静默无声。
　　若不是她依靠着的怀抱，她会以为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但这个怀抱很快也离她而去，她的身体重新陷入床榻。
　　“我为什么看不见你？”她有些惊慌失措，试图自己爬起来，但稍稍一动便是浑身剧痛，犹如炼狱。
　　她只好暗暗摸索，薄如蝉翼的鲛纱流过指缝，轻盈的触感，和风携着淡雅兰香。
　　她所处之地，并非幽冥，而是瑶光阁。
　　“你再乱动，拼好的骨节便又碎了。你看不见，是因为你的眼睛被毒烟所伤。”
　　冷冰冰的话语，与方才在她耳边的痛楚低喃判若两人。
　　然而那熟悉的声音终究令她欣喜若狂。
　　“帝君大人，真的是你吗？”
　　“是我又如何？我以为，你打算此生不复相见，只可惜了我当初为你降临于世所费的心思。”
　　离夜转过头，不再去看从那张布满伤痕的小脸上迅速消逝的笑涡，握着烛台的手几乎将铜柄生生捏断，自己却毫无知觉。

　　全都是他的错。
　　是他没能狠心早早斩断她的执念，是他对自己的纵容给了她希望。再世重生，她只是不晓世事的孩子，对他的依恋与生俱来，只因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亦父亦兄。而他，却一再沉溺于她的明媚顾盼，沉溺于她的巧笑嫣然。
　　究竟从何时起，与她的相处，不再是心如止水的坦荡？又是从何时起，她追寻着他的眼神，充满期待与试探？只记得，她起初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她想做第二个朱雀。他认真想了想，不觉得成为他的护座神君有什么特别的好处，无非是替他当差的机会更多点，却不晓得后来只因他说了句不适合，她便哭得一塌糊涂，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抵是伤到了她的自尊心，但对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他无论如何都寻思不出更有说服力的劝慰。稍不留神，竟鬼使神差地将她揽入怀中，说了句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的话。
　　或许，是那句话将坚固的心防打开了一个缺口？
　　后来他便谨慎了许多，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刻意避开她。反正她有自己的朋友，雪儿和玿恒。他其实，只希望她过上他们那样的生活，单纯无忧的爱恋，一生一世的相伴。如此直至终老，是他能允与她的，最重的承诺，尽管她并不知道。
　　沐远是个不错的孩子，他与仙仙，并不需要红线的牵系。只是当他亲眼看到那根红线浮动在他们腕间时，突如其来的痛意，竟让他有些承受不住。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魔已经盘踞得这样深。
　　姑母三番两次催促他的婚事，他觉得差不多该是时候了，不管对谁都有好处，兴许多一份责任与约束，他会将份内的角色扮演得更好。但很快他又有些失望，那个与他有着婚约的女子，全然不似众人称道的温婉贤良。平生阅人无数，那姑娘的心思掩藏得再好，也逃不过他眼底。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淡然以告，不要再随意动用他人的东西。那柄团扇的主人，不是她。
　　谁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也就这样了。嫁入紫微宫的风光，或许可以冲抵将来独守的漫长时光。
　　仙仙比他想象的要坚强，临别那一晚，反倒是他放不开。受损的崆峒印法力时强时弱，不知道又错乱了哪段过往，时至今日，那句话，依然可以令他心神俱碎。于是他知道，已经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
　　她威胁他要嫁的人，是未央。只是她未能全部记起。未央处处维护她，恨不能将一身修为悉数相赠。殊不知，崆峒印封存的不仅仅是她的过往，强行冲破的结果谁都无法预料。而他，什么都还没准备好。
　　他淡出六界数千年，也该有个真正的决断，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他再也担负不起神族的倚仗。在这个决断之前，他还是放不下她，于是便有了昆仑山上的那一夜，她答应了他的叮嘱，却也提出一个要求。这个要求对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只要她能言而有信，等她真正长大，等她有了自己的夫君，他也算功德圆满。
　　这一路走来，虽然有些不尽如人意，却也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直到他收到她托承瑾转告的那句话，直到他察觉幻月冰魄的异动，直到他强撑着赶去翼望峰，看到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她。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事到如今，怎能一错再错？
　　他一字一句说出决绝的话语：“枉我亲自教养你多年，你仍半分顽性未改，原是对你太过纵容。这一次，我绝不轻饶！”
　　“不、不是的。我并非有意擅闯烛龙禁地。”大约是从未见过他发火，她并不如从前那般伶牙俐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见那条龙，我听说它的鳞须皆能入药，我想……”
　　“够了！”
　　他宁愿她只是因为一时顽皮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拿烛龙练练手，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未做过如此艰难的决定：“无论你想做什么，你都将我曾一再叮嘱你的话抛诸脑后。待你养好这身伤，便去往琼涯思过五百年，不用与我辞行。五百年后……你好自为之。”
　　“那这五百年间，帝君大人你……”她问得急切，因她并不在乎被责罚，只需他安然无恙，哪怕只给她一个安然无恙的许诺，她所做的一切，便也值得。
　　“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操心？从前就不需要，往后更不需要。”他顿了一顿，“但愿你还记得，你若违约，我亦无信。你更不要误会，我本已对你仁至义尽。”
　　死一般的沉寂。
　　他克制住自己不要回头，疾步往外走去，才掀开门帘，里间便传来“砰”的闷响。
　　本已麻木的心顿时被揪起。

　　他猛地摔下门帘，水晶珠串在他身后牵扯不断，流泻一地意乱情迷。
　　只见她一言不发的滚下床，明明疼得满头大汗，却倔强得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伸手欲将她抱起，却被她挣开：“烦请帝君通传阿恒见我一面。”
　　他饱含怒气：“你见他做什么？”
　　“帝君既已仁至义尽，我亦无需多余的施舍。”她浑身戒备，语气是不容转圜的固执。
　　他紧抿双唇，反手捏上一个昏睡诀往她眉心按去。
　　将将挨上的刹那，她似有所感应，警觉地往后退开稍许，镇定道：“我还有话想对帝君说。”
　　他不置可否，手却缓缓放下。
　　他注视着她姿态严整的半跪起身，第一句话却是：“帝君身上可大好了？”
　　他始料未及的一怔，待到反应过来，额头一凉，覆上是她冰冷的掌心。他不曾设防，便任由她一路探往灵台。良久，她苍白的唇边泛起一抹虚弱的笑。
　　他的眼睛蓦然被刺痛，见她身子一歪，力不可支的滑向地面，忙仓促扶了一把。
　　她眉头紧拧，显见是他力度大了，不巧又触到她伤处。她那身伤，好在她自己看不见，不然多半会被吓着，但有多痛，他约莫还是知道的。
　　他望着她额角渗出的冷汗，回想起她从前哪怕被根针扎破手指都要找他讨安慰的娇憨模样，涩然道：“过些时日，待骨节合拢了，就没那么疼。”
　　她轻轻点头：“我能忍得住。仙仙几度大难不死，帝君气我尚不懂自珍自爱。殊不知，当我得知帝君伤重之时，所受之痛远胜于眼下百倍。故而我所做一切，并不是为帝君，实实在在都是为了我自己。我难道，连选择痛在哪里的权利都没有吗？”
　　双目不能视物，心台渐复澄澈，看不见他深邃如许的眼眸，连最后一丝紧张都消失殆尽。她想，她应该是可以放下了。
　　“我变着法子越级修习，盼望的不过是有那么一天，我能够为帝君做点什么。我偷偷跟着未央学法术，也吃过不少苦头。可我每次看到朱雀神君，就又有了坚持的勇气。我并不向往四方座神的荣光，我只是想离帝君更近一点。我想你再等等我，等到有一天，我能有资格亲口告诉你，我喜欢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曾经将她禁锢那么久，而今终于说出口，没有想象中的忐忑不安，只是告诉你，我曾经，那么那么的喜欢你。结果早已宣判，却仍然如释重负。
　　“贡嘎山上的幻境，原由此而生。我希望与你亲密无间的那个人，是我。碧姬逼我看清了自己的心，让我知道，我对帝君，并不仅仅是依赖。我未入红尘，却将红尘尽染。从那以后，无论帝君对我是亲是疏，无一不成煎熬。倘若我当初据实以告，帝君一定不会容我到现在。我无颜求得帝君原谅，还望帝君最后一次成全。”
　　他的气息有些不稳：“飞蛾扑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是真傻吗？”
　　她凝神思索，他不禁屏息。
　　兰烬落，红蜡短，忽地爆开一朵小小的烛花，粲然间，她的笑容绝美无双。
　　“隔窗望火度余生，不过是徒留一辈子的遗憾，还不如有那么一刻顺从自己的心意，至少眼下，我已别无所求。琼涯地处幽僻，更适合静心养伤，请帝君手谕，容许雪儿与阿恒送我一程。”
　　等了又等，迟迟等不到他的应允。
　　她左思右想，自忖别无他法，只得小声说：“我以为帝君能够了解，帝君从前，不也曾执念至此？”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哦”了一声，音调微微上扬：“你以为我有何执念？”
　　她犹豫了一下，轻吐两字：“兰儿。”
　　心似明镜，在生死交界的那一刻幡然大悟，她梦中所见，应为帝君大人所思。承瑾所言有理有据，她能进入翼望峰便是最好的佐证，她果真与帝君大人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牵系。兰儿，兰儿，这个名字曾经由帝君大人亲口唤出，难怪会令她觉得如此熟悉和眷念……

　　满室寂然，烛火噼啪轻响。
　　他的手扣住她腕间，淡淡道：“你果然还是适合躺回去继续睡。”
　　她反应不及，转眼便挣脱不得，脱口而出：“我不回去，我才不要留在这里以如此狼狈之态示人。”
　　却听他仿佛笑了一下：“你有本事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还怕旁人笑话？”
　　她闻言一愣，强作的冷静几欲分崩离析，仍委婉道：“仙仙微不足惜，但求帝君清誉无损……”
　　这一次，他倒是真笑了：“我的清誉早被你损得七七八八。”
　　她一愣神的功夫，再次身陷床榻。
　　她无计可施，本来还想挣扎着说点什么，梗在喉间的话语却在情急之下化作“哇”的大哭：“你一定要我颜面无存才肯答应我的请求吗？我本来想，留给你的最后一面，不要哭得这么难看……”
　　“那就不要哭了，听话。”
　　哭声戛然而止。

　　仙仙其实没怎么听清帝君大人的话，因为那句话的余音消逝在她唇角。
　　温热的呼吸一下下轻拂她的脸，那情形真实得令她不敢去想象。
　　他嗓音低哑：“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会后悔……”
　　“不，我不后悔！”她的一颗心都快跳出胸膛。
　　他恍若未闻，只喃喃低语：“但是，即便你会因此而恨我，我也顾不得了。”
　　他温柔地覆上她的唇。
　　所有的知觉在这奇妙的一瞬间都不复存在，唯有唇上火热的触感，以及鼻端萦绕的淡淡兰香。
　　我为什么会恨你？她模模糊糊地想，你赐予我生命，又赋予它无可取代的喜悦，就算将来有一天你不再给予，我也可以守着一个人的天荒地老，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握住这份突如其来的圆满，他却已敞开怀抱，彻底将她包容其中，辗转交融。他的鼻尖掠过她的脸颊，贴合的唇略略分开，却并不打算给她喘息的机会，而是更深地探入她口中。全然陌生的悸动席卷了彼此，无法呼吸，却不愿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