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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相见时难 ...

  •   “叮叮咚咚……”
      陶瓷风铃在晨风中翩然旋转,仙仙捂住耳朵缩进被子里继续睡。乐清心细如发,替她收拾行李时,一样重要物什都没落下。他大约也晓得这只风铃的来历,它是仙仙五百岁生辰时,帝君大人为她亲手烧坯上色所制。每只陶铃都雕琢成九瓣兰蝶的形状,每株兰蝶的姿态又不尽相同,或如临风,或如照水,在檐下高低错落的起舞,谱出一曲曲浑然天成的悠远乐章。
      但令仙仙印象深刻的,并不是在耳边绵延了数百年的乐章,而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串风铃时,帝君大人坐在窗下闭目聆听的模样。风穿过厅堂,一缕黑发绕过他的颈项,衽间云纹几欲飘然,清俊的眉宇仿佛融入了九天明辉,令人不觉屏息以对。她蹑着小爪子走近,他微阖的眼帘却还是适时睁开,含笑瞥了瞥她,然后取下风铃校准上面的音孔。粗笨的刻刀在他修长如玉的指端,灵活自如得好似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她眼馋不过,终于忍不住开口讨要:“这个……等会能给我吗?”
      他像是有些意外地瞧了瞧手中的刻刀:“你想要这个?”
      她望着他握刻刀的手指,坚定顿首:“嗯。”
      他眼底蕴了些笑意:“你要它来做什么?”
      她迟疑了一下,她想做一个和他手中一样的风铃,但肯定做得不如这个好看,那到底要不要说呢?
      正犹豫着,他已将音孔修改好,托着风铃的手伸到她眼前:“给你。”
      她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得不着边际,还听见自己傻乎乎问:“为什么啊?”
      他作势想了想,说:“当作你的生辰贺礼。”
      她惊奇道:“我也有生辰?正巧是今日么?”
      他又想了想,慢条斯理道:“正巧,我今日才把风铃做好。”
      望着他浅笑如水的双眸,她忽然聪明起来:“我既有生辰,为什么前些年都没收到过贺礼啊?”
      他沉吟了一下:“无论什么,越少才越显得珍贵,尤其是这种对神仙来讲多得数不过来的生辰。你看西王母的寿辰三千年才做一次,你尚年幼,五百年一贺,刚刚好。”
      她觉得言之有理,喜滋滋地捧着风铃道:“那再过五百年,大人别忘记贺礼啊。”
      他点头应了,笑容煦如春风。
      她其实原本想说:“以后每隔五百年,大人都不要忘记。”但想显得不那么贪心,便打了个折扣,决定每一次收到贺礼后再嘱咐下一次。
      原来心口不一注定要付出代价。
      她昨晚在玉虚峰枯坐一整夜,也没等到他的出现。
      五百年一次,如此珍贵的生辰,就这样平凡无奇的来了,又将平凡无奇的过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她浑身摔得青紫一片地醒来,发现自己依然被送来昆仑的那一刻,就该醒悟。
      这一别,是真的别了。
      她清楚记得临别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的的确确出自她口中,只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说。那一刻的意识,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她从前读过的话本中不乏情路坎坷的痴儿烈女,为给爱人当头一棒的警醒,不惜孤注一掷以嫁娶相逼,最终唤醒爱人的眷念,破镜重圆者也不在少数。但她皆不以为然,她一向觉得任何东西,强求就变了味道。更何况,她也根本没有可以拿来胁迫帝君大人的筹码……
      紫微宫外,并没有人备好凤冠霞帔等着迎娶她。即便帝君大人想成全她的颜面,恐怕一时半会也办不到。
      她思前想后,只能将之归咎于她当时并不怎么清醒,无论去意多么坚决,心底依然挣扎着渴望被挽留。这么看来,帝君大人实因仁慈才将丢人丢到这般田地的她悄悄送走,以免她清醒后羞愤自尽。
      她由他从小养大,却并不比旁人更多几分自重自爱。若换作她,也会对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孩子在失望之余增添几分厌弃。
      而当一个人的自我厌弃到了顶点,往往就会得过且过。况且在少阳,有沐远和承瑾的照顾,她的日子并不算难过。
      修道,修心。
      有些阴错阳差,也许只是天意。她那点欲断难断的小心思,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仙仙裹着被子有些伤感地翻了个身,还没舒展开,人却“噗通”掉下了床板。与此同时,上早课的钟声已响彻群峰,她想装没听见都难。时至今日,她一直没能适应的,不过就是这张床和起床时间。而这两样恰恰都是少阳派对所有弟子一视同仁的传统规制,可见其贯彻“内修克己,外修克欲”的用心良苦。当然,想睡地板也无不可,早课迟到更不会天塌,无非是等睡醒了自觉去后山找个石洞不吃不喝地多抄几遍戒律。
      于是仙仙立刻爬起来洗漱,收拾精神了往玉圣峰赶去。一路上云高天阔不见人影,少阳派的女弟子本不多,又个个心气极高地不甘落后于男儿,每日早出晚归的内外兼修,以致于仙仙与她们住在一处却还没将人认全。
      但其实,这群女孩子从一开始就对她有着一种微妙的疏远,在她们看来,仙仙未经入门试炼,不曾正式拜师,算不上她们的同门,却能与她们同食同寝,修着与她们一样的昆仑道。虽不知仙仙何故被贬离紫微宫,但送她下界的却是朱雀神君,听说来之前还重而又重地与大长老作了一番长谈,纵然长老们并未见得就此对仙仙另眼相待,但掌门与帝君的亲传弟子对她青眼有加却是有目共睹,旁的不提,从前他俩恐怕还不晓得女弟子们居住的玉珠峰山门往哪开,如今却差不多将门槛都踩平了。再加上仙仙起初多数时候闭门不出,落在她们眼里便成了清高孤傲,自然令她们更为不屑。等仙仙有所察觉之时,事情就已经成了这样。她心想,她们尚不知她是异类,更不知她私心里觊觎着四海八荒里最为风姿卓绝的上神,否则她不仅不会没人理,恐怕还会被唾沫星子淹死。想着想着也就释然了,她既然做不到无愧于天地,就只好无愧于自己,无论在哪里,好好过下去就是。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仙仙单凭两条腿徒步缓慢且吃力,索性化作原身往山下蹿去,果然利索了许多,不多时已可以看到三两结伴而行的女弟子。她借路边的草丛作掩护,打算绕道穿到她们前头才好不被发现。
      年轻女子的说笑声断断续续传到她耳中,说的好像是沐远,她不觉留神听了听。她知道沐远其实很不容易,要从一个耿直单纯的少年迅速成长为一代掌门,肩负的重任和压力,即便他不说,旁人也猜想得到,但偏偏在人前还不能露怯,即便有承瑾明里暗里的帮衬,但掌门的威信,绝非一日之功。
      哪知这群女子谈论的并不是沐远的掌门之位,而就是他,这个人。
      “我亲眼所见,昨夜子时,掌门在那位门外徘徊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进去了。”说话的女子掩唇窃笑,一脸暧昧。
      马上有人打趣:“都子时了,你怎么还在玉门峰?可有哪位师兄在旁护驾?”
      “去,我和子阳师兄领班当值,可巧路过。看来掌门和那位的关系,真的非比寻常……”
      仙仙闻言哭笑不得。
      她自然知道“那位”是谁,她还知道沐远在“那位”门外徘徊犹豫决计是为要不要参与帮他们作弊而天人交战。
      话说前几日,仙仙正为即将开考的法理愁眉苦脸,与她一般视法理为天书的承瑾却表示一切包在他身上,随后他居然不知用什么法子弄到了考卷,紧接着便踏上一边翻找典籍一边准备小抄的漫漫征程。照沐远一贯的做派,守口如瓶已属不易,更遑论同流合污。只不过今年传授法理的玉笛长老一时心血来潮,比往年多出了两卷题目,承瑾发现的时候也晚了,眼见打小抄的计划无法善终,他倒也不急着拉沐远下水,只不时在他面前怅然一叹,间或展望一下他与仙仙搭伴在后山石洞禁闭抄书的前景,诸如此类,终使熟读法理的沐远动了恻隐之心,决定违反做人原则的搭把手。

      至于这简简单单的夜探同门何以会惹来非议,确有另一番典故。
      时间追溯到仙仙初到少阳不久,因人生地不熟外加身心俱伤的颓废,过得很不像样。沐远和承瑾实在看不下去,十分仗义地轮番做起她的陪读导游乃至伙夫,直将仙仙调养得白白胖胖精神焕发。
      仙仙天性烂漫,这两人的举止亦光明磊落,且彼此相识于微时,更多了份相携相惜的默契,玩笑逗趣皆无所顾忌,一不小心便有过界之嫌,而男女之界委实太过敏感,稍有碰触便会生起许多流言蜚语。仙仙不以为意,沐远后知后觉,但不代表承瑾会听之任之。
      一日,仙仙午睡晚起,承瑾和沐远先后来了,在窗下闲聊。她其实已经醒了,不过是赖在床上多眯一会,恰好听见承瑾深沉地叹了口气,对沐远说道:“你我再多往玉珠峰跑几次,小仙儿恐怕就呆不下去了。她离开紫微宫的原因尚且不明,你也不想她再不明不白的被请出少阳吧?”
      沐远应该是点了点头,他又接着说了下去:“小仙儿自小长在九重天,虽不拘人界礼俗,但终究是个姑娘,名节何其重要。”转而不无惆怅的唏嘘,“想当年我认识她时,她明明就是个清秀少年——虽难逃我一双锐利法眼,但她若一直扮下去,该省却多少麻烦。”
      沐远显然也有些神往:“她若还是我当年遇见她时的模样,就更好了……”
      仙仙的嘴角忍不住一抽。
      承瑾挥挥手:“往事不可追矣,所以现下找你商量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沉吟半晌,终于将一个决定郑重说出口来,“我反正是断过一遭无所谓了,你呢?”
      沐远不明所以。
      他解释道:“你我断袖,就没仙仙什么事了。至于我们俩,身正不怕影子斜,就更没什么了。这一招,就叫做声东击西,乃上上策也。”
      仙仙以为沐远要吐血三升再仓皇而逃。
      没想到他竟爽朗一笑:“仁兄高见,就这么办吧。只不知断袖之后,应有怎样的形容?”
      于是两人就断袖分桃之种种表象进行了一番热火朝天的商讨。
      等到仙仙出面喊停,他们已俨如一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搅合”的架势,全然视仙仙的千岁高龄为无物。然而她啼笑皆非之余,心中漫生的却是浓浓的感动。她第一次觉得,高居其上的九重宫阙,金碧辉煌下的寒彻入骨,或许只因为少了凡尘俗世中这般有笑有泪的温暖。

      眼下众人的热议已转向承瑾的早课会不会迟到,仙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脚下攒力,正准备加速越过她们,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尾随而至——
      “承瑾公子必定不敢迟到,难道你们都没听说今日拨冗前来授课的是谁吗?”
      仙仙身形一滞。
      偏就有人没会过意,追问道:“谁?”
      “自然是与他相关的人。长居紫微宫的帝君难得下界一趟……”话音未落,忽然“呀”地惊叫跺脚,“蛇、蛇啊!”
      仙仙沿来路飞奔而去,远远地只闻旁人嬉笑:“哪里有蛇,分明是只路过的小狐狸。快别耽误了时辰,离尊神近些,也好沾点仙气。”

      仙仙早课没有迟到,手边被罚抄的经书却足有一张矮桌那么高。
      狭小的石洞容不下成堆的宣纸,幸而天气不错,仙仙领罚的地点便因祸得福的改在了一处山岩上,席地而坐,鸟语花香,委实胜过阴冷的石洞许多倍。执戒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少阳派千请万请,赶在三清道场前请来一位尊贵神君来为弟子们开坛布道,此乃何等的荣耀。闻风而至的各大门派少说也由首席大弟子领队旁听,自家居然还有人缺席!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学堂内陈列得井然有序的坐席大喇喇空出一位,东岳元君的脸色从进门起就不大好看。
      没错,是东岳元君。
      掌上明珠婚期将近,这位准岳丈也愈发炙手可热。盛传紫微帝君忙于操办一场盛极六界的婚礼,内务缠身出行不便,一概应酬之事,自然由东岳元君义不容辞地为其分担。
      可惜仙仙没想到这一层面,冤枉给自己揽了罚。
      她只是忽然间失去了再见他的勇气,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希望见到一个怎样的帝君大人。他或许因为有了婉华温柔解意的陪伴而更显丰神俊朗,也可能因为身边少了她一直以来的存在而颇觉意趣寥寥。那么,在他深邃如海的眼眸中,会不会也有些许思念。
      是的,思念。
      然而,如此充满红尘浊气而与三清妙义格格不入的字眼,又怎会与他有所牵连?
      所以只能是她,她害怕一如昨晚那因思念而无法成眠的等待被他洞穿,更害怕自己无法坦然面对他离别后的云淡风轻。
      除了狼狈逃窜,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哗啦啦……”
      一阵狂风在仙仙走神的间隙不期而至,等她反应过来,桌案上已一片狼藉。她手忙脚乱地取镇石压住经书,然后起身去拣四散的纸张。可这股邪风却好似专程与她作对一般,每当她的指尖刚触到纸张边缘,就立刻飞沙走石的将纸张卷得更远。她左扑右追了一阵子,竟然连半张纸片都没捞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刚抄完的整卷经文犹如一只只展翅的白色大蝴蝶,次第飘落山谷,。
      她不甘心地往崖下探了探身,忽觉不对劲,猛然一抬头,却活活傻在当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相见时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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