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24、魂归梦引

　　仙仙感觉自己被扔进了老君的炼丹炉，三味真火炙烤周身，痛楚不堪，可她无力挣扎，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仿若陷入令人窒息的炎狱，唯有无休无止的煎熬，渐渐直至生无可恋，魂识几欲飘然出窍。恰在此时，眉心忽然沁入一丝薄凉，令残余的神智为之一振，紧接着一股清流源源不断地注入，涓涓抚平流离失所的无措，她终于舒展开肢体，犹如躺在母亲的臂弯，安宁而祥和。
　　母亲，这个词在仙仙的生命中从未存在。而此刻乍然出现，却也并不突兀和陌生，甚至带着天性使然的亲切。

　　接踵而至的光源似涟漪般一点点漾开，恍惚拢成一间锦幔珠帘的暖阁，半幅烟霞紫绡裙裾自贵妃榻迤逦曳地，倚坐榻上的少妇手不释卷，浅金色的斜阳透过茜纱窗缓缓淌过她的脸庞，但见她眉似水墨轻画，眸盈秋水无声，玲珑花钿闪耀夺目，端庄持重浑然天成。只不过这份悠然恬静很快就被连串细碎的脚步声打破，未等她抬头，一团小小的粉嫩身影便径直飞扑到她膝下，甜脆的嗓音连唤娘亲。
　　少妇含笑应了，伸手拨开稚女汗湿的额发，旋即蹙眉，不由分说地拈了块绢帕替她擦脸，薄嗔道：“又上哪儿疯闹了？滚成这般泥猴样。”。
　　话音刚落，暖阁外便有人大呼小叫：“臭丫头，你给我出来，有本事别躲！”
　　珠帘噼啪，光影流转，冲进来的少年面如冠玉，眉眼间与少妇亦有几分相像，却是一副怒火冲天的模样。她头也不回，只管将脸埋在少妇怀里，无声偷笑。
　　不出所料，少妇的纤纤玉指点向少年脑门。
　　“枫儿，你就不能让着妹妹么？”
　　少年撩起额前碎发，凄凉诉苦：“母后，你看看这个大包，才被她打的。”
　　她伶牙俐齿更胜一筹：“哎呀，误会啦。我在树上看哥哥路过，本想摘个果子扔给他尝尝，不料正好起风了，果子便掉在他头上，我也不想的啊！”话锋一转，冲少年拌了个鬼脸，笑嘻嘻道：“再说了，倘若你身手再敏捷些，我就是有心砸你也砸不中呀。”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少年气极败坏。
　　“说就说。我方才在树上……”
　　“兰儿？”少妇叹了口气，截断她的话，“你又去爬琅玕树了？”
　　“我……”她一时语塞。
　　少年一扫委屈神态，捶地大笑。
　　少妇没好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回头叫你父王知道，又该罚你禁足半个月。一个女儿家成天东游西逛，待你成年，灵力若无进阶，生不出好样貌来，可别怪娘亲没提醒你。”
　　“哈哈哈哈，到时候铁定嫁不出去啦。”少年只差没乐得满地打滚。
　　少妇抿着嘴，到底绷不住，唇角也漾出一丝笑意。
　　“谁说我女儿嫁不出去了？”
　　中气十足的男声响起，少年的狂笑戛然而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站姿端正，眉目恭顺。
　　少妇眼中却蕴满惊喜，起身相迎道：“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早？”
　　步履带风的美髯男子不怒自威，携了娇妻的手，仍将她扶回榻上：“懒与他们啰嗦，趁早打发了，说好与你用晚膳的。”
　　转过身，不等他张开手臂，爱女便欢笑着一头扎进他怀中，扬起一张小脸，甜甜地唤了声“父王”。
　　男子端详着自己的掌上明珠，骄傲道：“我的兰儿，已经是世间最好的女孩儿，就连天帝的闺女都比不上。”
　　少妇轻嗤：“再怨不得谁将她宠得无法无天，今后也莫要在心疼你栽种的那些个奇草异树，迟早都逃不过她惦记。”
　　男子爽朗大笑，眼风扫向旁侧规规矩矩的儿子，神态严整稍许，开口便问：“今日功课做了多少？”
　　少年敛衽向男子致礼，神色颇为敬重，答道：“午时业已完成，方才过来给母后请安。”
　　“哦？”男子满意颔首，“那便取来，也好叫你母后看看你这些时日如何长进。”
　　少年面色一僵，她瞧在眼中，朱唇一弯。
　　“是。”少年嘴上诺诺，脚步却挪得极慢，趁父亲不注意，连连以眼神向她求救。
　　她洋洋得意地冲他翻了个白眼，这才侧转身，小胳膊挂上男子颈项撒娇：“父王，兰儿近来学会了好几支曲子，您都没空听听。还有啊，昨儿师傅才夸奖我法术进步很快，您难道不再多指点一二么？”
　　男子乐得合不拢嘴，连声应了，对临出门的儿子挥挥手：“你自去书房温故知新，晚点过来用膳。”
　　少年暗地里冲女孩作了个揖，欢天喜地的去了。

　　纷纷沓沓的画面错落了岁月，如落花沾衣，轻飘飘地掠过指尖，总也握不住。仙仙不知自己的意识寄居何处，一草一木，抑或是一花一树，与这个被唤作“兰儿”的女孩分享着她的天伦之乐，而这份温情又是那么深厚，就连自己都仿佛感同身受。她甚至知道“兰儿”的兄长名叫枫珏，看似洒脱不羁的少年，实则比双亲更宠爱他唯一的妹妹。她于是更好奇“兰儿”的真面貌，然而仿佛总隔着一层纱，无论她怎么努力，始终都看不真切。只在印象中，这女孩在父兄庇护下一贯乐天无忧，不过是在堪堪长成的年纪上，遇到第一件棘手事。

　　书房里，从未对她板过脸的父亲满面阴云密布。
　　她却不顾枫珏连连抛来的眼色，冲着端坐主位的威严男子坚持道：“我不乐意嫁，偏就不嫁。”
　　男子沉声低斥：“胡闹！指腹为婚的亲事，岂容你说改就改？”
　　她嘟着嘴纠正：“当年母后腹中的是枫珏，又不是我。”
　　枫珏忙打圆场，嘿嘿一笑：“可妖王就一个独子，为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话说回来，为兄着实认真替你考量过，未央英俊不凡文武双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与为兄不相伯仲。”
　　孰料做妹妹的毫不领情，反道：“既然你们如此登对，他一定不会嫌弃你是个男的。”
　　“放肆！”本欲顺势劝导的男子何曾料到女儿作此言论，亦是哭笑不得。
　　“父王明鉴。”她跺脚娇嗔，“不是女儿不嫁，是未央不想娶嘛！”
　　“真有此事？”男子剑眉一挑，“枫珏，你去把未央请来当面问清楚。”
　　“是！”枫珏似笑非笑地瞧了瞧妹妹，大步走出书房。
　　“喂……”她下意识想唤住枫珏，却碍于父亲在场，只得又忍了回去，且忍得十分辛苦。

　　绿荫盎然的庭院。
　　枫珏叼着一棵忘忧草优哉游哉地替不远处私会的男女放哨。一个是他发小，一个是他亲妹子，委实逃不开这重任。
　　妙龄少女梨涡浅浅，一袭红衣娇艳如霞，此刻正双手合十，恳切地望着面前身着玄色缂金游龙缎袍的少年。
　　“未央，我听说妖界的美人即便放眼六界都堪称翘楚，你第一次见我其实已有计较吧……”
　　话至此处，她顿了一顿，毕竟埋汰自己这种事，不是谁都能淡定自如的，尤其是在自己的死对头跟前，又正值骄矜明媚的好年华。
　　“什么计较？我不记得了。”未央唇角略勾，兴味盎然地望着她。
　　多年前的偶遇也是这样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她从花叶繁盛的离朱枝头跳下，搅动满树银花扑簌成雪，阳光倾覆犹如浅金色面纱，光影潋滟处，微汗的圆润小脸只若丁香凝露，恬美无瑕。他不知为何心念一动，随口便与她打了个招呼：“喂，小包子，听说你是我未来的媳妇儿？”结果惹来她大怒反击：“你才是包子！你全家都是包子！”他都没计较，她倒是如今还耿耿于怀。他对这门联姻原本没抱太大指望，不过是父王深谋远虑，早早为他铺好的一条路罢了，不意遇上这样一个丫头，平白倒也添了不少乐趣。
　　他出了一会神，她趁机对他的戏谑充耳不闻，继续滔滔不绝。
　　“我打小毛病就多，如今看来也很难改好，连枫珏都深感娶我的人需得有非比寻常的勇气。当然，我不是说你胆小，而是没必要自找麻烦对吧？将来啊，你若和谁有仇，大可煽动他来向我父王提亲，凭你跟我哥打小的交情，再加你如今对我的恩情，我怎么说也得替你把仇报了对吧？”她搜肠刮肚地找词儿，目的就为了博取对方同感，但效果并不如她所愿。
　　未央挑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你什么时候忽然有了自知之明？但我若和谁有仇，直接灭口比劝人娶你不是更容易么？”
　　“你！”她柳眉倒竖，对着那张可恨的脸默念了几遍忍字诀才没有抡拳砸过去。
　　“我怎么了？”未央屈指轻叩花梨木桌，节奏越来越急，一不小心，将茶盅扫落在地摔得粉碎，他就势站起身来，显得有些不耐：“你要是闲得慌，就去找点别的乐子，我可没空奉陪。”
　　她忽然发现对此人根本犯不着迂回婉转，脱口而出：“你要我拿什么条件交换都可以，只要你对父王亲口承认不愿娶我。事实上你心里也都这么想的不是么，只是碍于两界交情不便明言，可我都替你说出来了。”
　　未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开口，声线冷如刀锋：“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我现在不是找你商量么？”她有些焦躁，“我只是先告诉你我的决定。我不想嫁……”
　　未央毫无起伏地截断她的话：“是不想嫁人，还是不想嫁给我？”
　　她愣了一下：“这有什么区别？”
　　未央凝神看她，目光前所未有的专注，女孩头顶的扶桑花开得正盛，如同大团饱满的红云，他多么希望这红云能将她的脸晕染几分，可惜她只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疑惑道：“我脸上有脏东西啊？”
　　他将视线挪开，淡淡道：“如果是前者，我也不着急。如果是后者，你便要先告知我，你想嫁给谁。”
　　“我没想过。”她思索半晌，又道，“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并不想改变什么。”
　　“那就等你想改变了再来找我。”未央慢条斯理道，“我也缺少一个改变的理由。”
　　她茫然不解：“理由？”
　　未央瞥了她一眼，目光倨傲，却又似乎带着点意味不明的低落，匆匆转身离去。

　　哈哈，终于补全了。这两天都没空上网，看了前半截的亲们见谅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