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20、魔由心生

　　时近初夏，山谷间春意犹深，沿途莺啼婉转，水溅溪石，令人心旷神怡。然景物尚在其次，入眼再好的风景，终须看与谁共赏。恰如此刻，离夜并没有起意赶路，而生出难得的兴致闲庭信步。不过，山林自是比不得庭院，如果方位不明，就很容易迷路，但身居帝位，确实也没有辨识方位的习惯。
　　很快，小路尽头出现一方断崖，崖上遍布怒放的野生杜鹃，好似铺陈着一匹明艳的织锦地毯。仙仙正要感慨帝君大人眼光独到，又发现在这姹紫嫣红中还矗着一位男子，忒煞风景。只不过他那身湖蓝衣袍倒十分抢眼，两幅宽袖被强劲的山风撩拨得如同凌空飞舞的巨蝶，连带着整个人都东摇西晃，他却浑然不觉地犹自前倾，打滑的足尖带落成串细碎的石子。
　　仙仙瞧得心惊肉跳，常见话本上说一些落魄书生不幸穷困潦倒，往往又碍于文人的骨气而不肯自降身份外出觅活，于是只得了断此生以求来世早些投个富贵胎，这般情景，不会正教她撞着吧？话说回来，此人衣着似乎也不寒酸，去当铺还值几钱银子，应该没必要立马寻短见啊……
　　这厢犹在左右推敲，那厢又往崖下探了探脑袋，腰身半弯，摇摇欲坠。
　　仙仙心神一凛，当机立断地大喝：“小哥留步！”
　　本也在关注事态发展的离夜骤然听闻仙仙对男子的称呼，额角青筋不禁跳了几跳，暗忖小妮子以后的读物，是否还是得由他拨冗来把把关……
　　崖边男子显然也被吓了一跳，身子猛地一晃。不等他有接下来的动作，仙仙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时常与雪儿赛跑的好处，便是她的速度之快，连离夜也没拦下，仅仅拉住了她的半边衣袖，下一刻，半边衣袖也没了影。眼见仙仙救人心切，他掐指略略一算，叹了口气，弹出小团银光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仙仙恰好奔上断崖，男子神色惊异，迎上前似要说什么，不料仙仙直立行走尚且不久，两条腿用得还不是那么熟络，加之山风吹得乱发齐舞乱了视线，在抓住男子的刹那，收势不及，硬生生地将站在崖边的男子撞下了山崖……
　　当然，她自己也无可避免地倒栽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离夜抛出的光团顷刻化作一条青藤，入地三尺，另一端牢牢拴住了仙仙的腰身，将两人齐齐吊在了半空。

　　“喂，你还好吧？”仙仙惊魂未定地双手揪着男子衣领，暗自庆幸藤条够结实。
　　男子手足悬空仰面朝天，姿势十分痛苦，却也不忘礼貌作答；“尚好。如果没掉下来，便更好了。”
　　仙仙不屑：“现在知道后悔了？若不是我赶得及时，你早粉身碎骨了。”
　　原本想好大堆说教之辞，眼下受限于体力，只好先省省。
　　不料男子愣了愣，旋即苦笑道：“小兄弟莫不是以为我要轻生？”
　　“难道你不是么？”
　　男子哭笑不得地往仙仙头顶指了指：“我和你一样，也是要救人，哦，我救的这只，还称不上人……”
　　仙仙勉强扭转脖子，这才惊讶地看见就在离他们不到百米之处，一丛枯黄纠缠的荆棘困住了一只花花绿绿的鸟儿，鸟儿原本在竭力挣扎，此刻大约是见到有人比自己还倒霉，竟伸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他们。
　　仙仙见状忿然不已，抓着男子领口的手也抖了抖，男子忙大叫：“小兄弟可要坚持住啊，到这份上，救我一命，一样胜造七级浮屠。”
　　仙仙不理他，直等到一袭白衣出现在视野里，方才郁闷难挡地出声：“大……师、师父！”
　　崖上传来清冷应答：“稳住身形，我拉你们上来。”

　　仙仙的双手由于太过使力，以致于脱离危险后，手指还如同鸟爪般蜷着，看起来与蹲在男子肩头的那只鹦哥很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倒是被她“救下”的男子悠然而立，玉冠半束长发，银色丝带卷着垂落的发梢肆意飞扬，映得四周光影流转，颇有些玉树临风的形容。
　　男子冲离夜拱手：“晚生承瑾，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他肩头的鹦哥咂咂嘴：“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字正腔圆，神气活现。
　　承瑾没好气地敲它脑袋：“都怪你，若非你顽皮掉进荆棘丛，也不会连累大家遇险。”
　　鹦哥偏着脑袋，憨态可掬，“怪你，都怪你。”
　　仙仙顿时喜爱不已：“它是灵兽么？”
　　“它啊？它就是一只会学舌的鹦哥，你若喜欢……”承瑾想了想，“正巧我近日琐事缠身，可能无暇照顾它，不知小兄弟可否愿意帮我代养些时日？”
　　此话正中仙仙下怀，她扭捏地看向帝君大人。
　　离夜不忍推拒，便问：“你即将随我前往陵州万安郡，中途如何方便将它归还原主？”
　　但闻承瑾抚掌称好：“万安郡离我府上倒不算远，小兄弟抵达之后，不必再管八宝，它自会回家。”
　　“它叫八宝？”仙仙愈发欢喜。
　　承瑾微笑侧首，与鹦哥低语几句，鹦哥随即拍拍翅膀，飞落到仙仙肩头。
　　“八宝很贪吃，你尽量少给它喂食，再长胖可就飞不动了。”承瑾叮嘱仙仙。
　　八宝不屑地转身，拿屁股对主人。
　　仙仙被逗得咯咯直笑，离夜不再坚持，只淡淡道，“天色已晚，若无他事，各自早些下山罢。”
　　承瑾敛衽礼让，目送仙仙走了一程，忽又想起什么，扬声道：“还未请教小兄弟高姓大名。”
　　“仙仙，小仙女的仙。”
　　满山遍野的杜鹃花中，清秀少年浅浅一笑，胜过百媚千娇。
　　春风微醺，渐迷人眼。

　　仙仙一路逗弄八宝，渐渐落下脚步。
　　离夜走得远了，便停下来，耐心等着她。烟青色暮霭中，那孩子气的甜美笑涡在她的脸颊绽放如花，他一时竟难以移开视线。
　　她在紫微宫，何曾有过这般肆无忌惮的大笑，更多时候，是乖巧玲珑的讨所有人欢喜。
　　其实很想知道，她在他身边，是不是很无聊。九重瑶宫的寂寞，他自私地留她在身边，从没问过她愿不愿意。
　　她一直当自己是宠物，他默认，只是因为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能将她留在身边，极尽呵护与宠爱。
　　然而说到底，他自以为是的呵护与宠爱，也很有限罢，甚至不如一只普通鸟儿带给她的快乐。
　　尽管，她要的，一直都不多。而他，君临六界，却依然给不起。
　　或许因为林中光线太过昏暗和压抑，离夜竟有些心烦意乱，几番运气定神，胸口仍有股莫名的情绪在澎湃激荡。

　　蹦蹦跳跳的小人儿终于近了，他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暮霭渐沉，她的脸被虚化得有些不真实，却又较平日多出几分浓艳。
　　“师父……”她的声音娇娇软软，见他仍然无所反应，索性伸出手来，亲亲热热挽住他的胳膊。
　　“你是在等我么？”她的低笑如同她手腕的水晶铃儿，搅动薄凉的空气，一圈圈漾开涟漪。
　　离夜眯了眯眼，举目眺望前方，湿气愈发重了，树木花草掩映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她的手从他臂弯滑落。
　　她似乎并不甘心，复又上前，张开双臂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耳边气息吐纳如兰，似曾相识的话语，究竟出自她的口，还是出自他的心？
　　离夜本欲抽身而出，却在这一刻停滞下来，僵硬的脊背渐渐柔软，深潭般的眸中流淌过瞬间迷离，然而，也仅仅只是一瞬。
　　环在他腰间的柔若无骨的小手，画蛇添足地滑入他前襟，蠢蠢欲动。
　　他面无表情地侧首：“你当真要我留下么？”
　　“自然当真……”
　　她话音未落，他骤然扬手，一道无形的结界将身后的温香软玉弹开，冷冷的清斥回响在山谷中：“大胆孽畜，还不伏罪？”

　　呜呜，这是什么鬼地方？帝君大人去了哪里？她只不过走慢了一点，怎么就迷了路呢？
　　好冷，好想睡觉……
　　仙仙抱着一棵老树瑟瑟发抖，全身缩成一团，几欲被雾瘴吞噬。肩头的八宝似乎也感觉到森森寒气，贴紧依偎着她，相互取暖。
　　不一会，仙仙的睫毛就冻出了一层冰霜，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昏昏沉沉。
　　她心知不妙，狠狠掐醒自己，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方圆不过数里，却犹如一个迷魂阵。她走来走去，总能回到原处，老树根上有她用指甲刻下的印记，足足十道。而且，无论她使出什么法术，都穿不透雾瘴，很明显，施阵之人的法术要比她高明得多，但也并不打算拿她怎样。那么，对方真正的意图就是帝君大人了。不过，又是哪只眼神不好的妖怪居然敢自寻死路啊？仙仙想着想着镇定不少，的确，能够伤害帝君大人的妖怪，怕是还没出生吧。
　　可是，这般无声无息的偷袭，会不会让帝君大人掉以轻心呢？
　　一颗心顿时高悬起来，仙仙着急地挠着树干：“究竟是哪个混蛋啊啊啊啊……”
　　一嗓子吊到中途，“砰”的一道红光冲破浓雾，紧接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砸在树干上，又沿着树干滑落在地。
　　仙仙张着嘴，半晌没反应过来。
　　浓雾散尽，白衣男子仿若从天而降。
　　“仙人饶命！”黑乎乎的东西磕头如捣蒜，“小的实乃初犯啊！小的错在为寻求修仙捷径而操之过急，还请网开一面。”
　　仙仙这才看清它原是一只被打回原形的穿山甲，半透明的封印在鳞甲上闪闪发亮。
　　离夜轻哼：“你今日遇见了比你道行高的，便称作初犯。倘若换作被你成功吸去精元的人，又该不算数了？操纵邪术惑人心魄，早已误入歧途，还敢自称修仙么？”
　　“仙人明鉴，倘若他们心中全无妄念，小的又怎有机会得手？既然心有妄念，又有何资格坐化成仙？如此说来，小的不过是取了对他们而言的无用之物。”穿山甲犹自狡辩。
　　离夜一时无话。所谓幻由心生，再精湛的迷魂术，也不过是抓住了人心的那一点妄念，然后将之无限放大，直到对方无力抗拒。说到底，他虽险入圈套，却并非毫无过错。
　　但见仙仙并无损伤，他也懒与穿山甲多费唇舌，冷然道：“交出精元，可饶你不死。”
　　穿山甲恐惧地睁大眼，连连退后。但凡修炼成精的飞禽走兽，一颗精元即凝聚着成千上百年的修为，若没了精元，也就只能和普通生灵一样历经生老病死，重入轮回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离夜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他伸出手，穿山甲身上的封印逐渐收紧，无论它怎样垂死挣扎，一颗雪亮的珠子仍缓缓从它体内遁出，直落进离夜手中，“念你尚未谋害人命，今日便暂且作罢，倘若一心改邪归正，他日或许还有重修正果的机会。”
　　已失去语言能力的穿山甲“呜呜”乱叫，扭头飞快钻进泥土里。

　　“大、大……”仙仙很少见到震怒的帝君大人，虽然干坏事的不是她，却也间接算是因她贪玩而起，当下不由心生怯意。
　　离夜挑眉：“你该叫我什么？”
　　“师父！”仙仙忙修正。
　　“大师父、大师父……”八宝学舌悟性极高。
　　仙仙顿悟，帝君大人并不希望自己的身份暴露，选择偏僻的山林落脚、不动用法术行走，都是不希望仙气被外界感知，方才断崖救人，实属无奈之举，所以才招至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循着仙气而来。
　　“师父，我今后都会乖乖的，绝不给你添麻烦。”仙仙鼓起勇气认错。
　　离夜愣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扬：“还好，比起真正的大麻烦，你这只小麻烦可谓微不足道。你不必改变，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无妨。”
　　因为，我能给你的，或许只有这么多。
　　不经意的温柔，让仙仙感动得想哭。
　　离夜只当她仍在害怕，随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安慰道：“好了，没事了，别再一个人落下。”
　　他率先走了几步，身后便有轻盈的脚步追上了他，袍袖微微一动，一只小手伸进来，握住了他的食指。
　　十指连心，那一点点温暖，便如蔓藤，慢慢爬进他的心里。
　　他没有让心底的异样流露出来，只是牵着她，一步步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