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淮阴侯府上难得有人来,能来的便是难得的人。

      看着靠在墙边打瞌睡的门童,来人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推醒了。睁开惺忪睡眼,门童看到的是一个简衣素服的老者。

      “丞、丞相……?”那孩子愣了片刻,便欣喜非常,“您好久不曾来了。”

      来人笑了笑,轻轻扯平了这孩子皱巴巴的衣裳,温声道,“天冷了,别在风口睡,小心着凉。”

      只一句话,小童突然酸了鼻子,抽了口气,点点头。眼中此人无论何时见到,总是温和慈爱,如自家长辈,叫人从心底想去亲近。小童恭恭敬敬引进门去,望着那缓步徐行,微微蹒跚了的背影,既仰慕,又依赖地想,这便是大汉朝的丞相了。

      虽是白日,淮阴侯府邸却安静如长夜。萧何跟着家仆,一步步向后院走去,脚步声回荡在偌大的府宅,每一步都清晰非常。萧何突然就有些不忍心,一步步放得很轻,再轻,像是被这寥落的声音砸在了什么上。

      春末夏初的时节,草木都发了疯地生长,这府邸里的花木却疏于管理,杂草比花树还欣欣向荣,明明是新宅,倒像是荒废了的旧园。萧何闭上眼,能听到枝叶间簌簌的声音,风过又散了,欲说还休。

      “淮阴侯……病得厉害吗?”他看着这满庭繁盛,这是他亲自督造的府邸。

      家仆哀哀叹了口气,“我家主人的脾气,丞相是知道的。这几年一直不曾好过。”

      萧何没再应声,家仆从侧面看去,只看到日光打在他头发上,丝丝银白便有些耀眼。

      “将军,丞相来了。”

      他们推开门,看到从案边抬起头的淮阴侯。他看到萧何,眼睛便孩子气地睁大,带着些惊讶,随即转为喜悦,喜悦毫无保留地流了出来,便又像是带了委屈。

      “为何不早点通报……”他慌慌张张地迎过来,又有些无措般不知道说什么,转过头去问下人。

      萧何扯过他的手,却觉比自己这老者更加瘦骨嶙峋。“是我疏忽,直接就走过来了。”萧何笑着看他,“脸色还好,怎么又瘦了。”

      也不知是为什么,不见便罢了,一旦看着这孩子在眼前,便自然而然地想去照顾。从第一次见他便是这样,即便是到了如今,竟也还是不曾隔阂。人都道这从前的大将军、曾经的齐王、如今的淮阴侯,是个眉眼极高,性情极怪的角色,然而在萧何眼里,韩信没有什么,是他看不明白的。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便把他看透了。也因为看透了,对韩信的感情,与其说是喜爱,似乎更像是有一种占有。萧何有时候觉得,韩信是属于自己的。他挑中了他,成就了他,看着他不负众望,他是属于他的佳作。

      丞相的手心尚温热,没有武将常年握剑磨出的粗糙,指间却带着常年执笔而留下的厚茧。这坚韧的,属于一个读书人,属于一个丞相的手。韩信的手被这双手握住,便一下子平静下来。在萧何面前,他从来都是敏感又听话的。

      “丞相……”他见到萧何,就觉得有满肚子话想说,却又觉得无从说起。萧何的目光温和中带着悲悯,韩信便觉得,什么都不必说的。

      萧何放开他手,安慰般拍了拍他肩膀,随意地向案头走去,像是一个父亲查阅儿子的书房。“兵书都修完了,你又病着,便少劳心罢。”

      韩信突然想起什么,很是高兴起来,急急凑过去,指着案头一堆圆滚滚的木块道,“丞相难得一来,来看韩信最近研究的新棋法。”

      萧何捡起一枚木块,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刻着“卒”字,染了墨色,又捡起一枚,见是一个“车”字,却是朱红色。萧何便饶有兴致地一一看过来,只见车马兵炮,士卒将相,一应俱全。韩信又指着那棋盘,教萧何如何摆放。棋盘上墨线纵横,中有一水相隔,待棋子摆放就位,双方架炮列兵,一时间竟恍如又临那金鼓相击兵戈往来的战场。

      萧何端详得仔细,带着认真的神色,听着韩信兴致勃勃地解说如何行子,如何攻守,何为输赢,心里,却有丝丝苦涩蔓延开来。

      “如此,便是韩信近日打发时日的玩意了。丞相不嫌弃,便陪我对弈一局,好么。”

      韩信向萧何提出要求时,便会不自知地攥住自己的或是对方的袖子。萧何看着他,这年轻人像是永远不会老去,哪怕是到了此时,一双眸子还是清澈如少年。此刻那眸子闪亮亮的,像是死灰中燃了光。任是谁,也不会拒绝的。

      “那你可得让着我,”萧何笑道,“这棋法我才刚听明白,还没记清楚。”

      “那是当然。”韩信眉毛眼睛里都是笑,赶紧将萧何按在对面坐下。“也只有丞相,一听就明白了。”

      走马,拱卒。二人随意地推了两子,玩笑着就开了局。萧何毕竟是初学,韩信便几乎是一步一提醒。

      “丞相,你这样走马,是拐了马腿,走不动的。”

      “……好,规矩都是你定的,你说走不动就走不动。”

      “丞相,再不走卒,就要被我吃掉了。……不可以往后走,卒怎么能回头呢。”

      “是啊,卒怎么能回头呢……”萧何微笑。“大将军带的兵,可是会背水一战的。”

      韩信脸上也现出笑意,只是转瞬就散了。他目光紧盯着棋盘,说不出是专注还是惆怅。

      “炮要有炮架才能打过来,丞相你这样吃不到我,要这样……吃掉。”

      “原来这样,……吃掉了?还给我。”

      “不还……哈,你可以再吃回来啊。”

      ……

      风从窗外不时携裹来草木杂糅的清香。有一对知己端坐在春日堂前,执子笑谈。

      萧何于这一室暖风中抬眼看他,这年轻人苍白的面容淹没在日光中,既真实,又遥远。从未亲临战场的丞相恍惚有种错觉,原来兵戎厮杀也不过是风轻云淡的事情,山川河流都纵横在他心中指间。

      “丞相,我架炮了。”

      萧何转过神来,继续看那棋盘。棋子安静无言,木头的纹理还清晰可见。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那金鼓铮鸣,终究早已遥不可及。

      “这是要……将军?”萧何皱皱眉,“那该……?”

      “上相啊。”韩信伸手将旁边那枚相跳上。

      萧何端凝那枚叫做相的棋子,笑道,“打仗还用得着相?”

      “当然。”韩信神色认真,“后方主要由相来守。”他惬意地看着那挡在将前的棋子,又补充道,“相不能过河,只能留在后方。”

      萧何看着他,只是笑。

      一局棋下得波澜不惊,友善又缓慢。萧何忍不住道,“你也不必过于让我,这般下棋,什么时候才是个结束。”

      韩信幽幽道,“丞相想的话,很快就能结束的。”

      萧何动了一枚炮,笑道,“那便不跟你客气,将军。”

      韩信定定地看着棋盘,眨了眨眼,神色带着孩子气的迷茫,说不出是悲是喜。

      “丞相赢了。”他抬起头,看着萧何笑。

      “怎么?”萧何颇为讶异,指着棋盘。韩信那方还有一枚安静未动的相。“相,不是可以护住吗?”

      “可是信这里……”韩信笑得平静,指着中间一枚马。“有棋子塞在这相眼,这枚相,是走不动的。”

      萧何愣住,看着那粗糙的棋子,一时间只觉那朱红色的字无限放大,刺到人眼里。耳边是韩信再平静不过的声音。“韩信这棋,早已是死局了。这枚相本就不想它动——只要看着这二子相伴,韩信心里便是欢喜的。”

      他瘦削的手指细细抚摸过那残局中相依的二枚棋子,将,相。指尖轻颤却诉不出只言片语,萧何已不忍心去看他脸上神情。

      我明白。萧何想,你也这么明白,这很好。

      一季繁华彷佛还未开便将落。告别之时韩信又攥住萧何袖子,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又放下了袖子。“丞相保重。”他说。

      萧何点点头,转身时亦没有半分犹豫。韩信站在门口痴愣愣看着那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家仆在一旁不敢叫他,只觉得淮阴侯的目光空空洞洞的,像是不在看,又像是在看很远,很远的画面。

      那是倒数第二次,他们相见,分别。在最后的结局到来前,一切还是完整而美好的。

      很久以后,也有一个温暖的午后。垂垂老去的长者在自家院中,看儿孙绕膝,天伦融融。“祖父,这是什么?”跌跌撞撞的孩童扑倒在自家爷爷怀里,柔嫩小手举着一枚破旧的棋子。

      老人凝视那被从不知哪个角落翻找出的旧物,良久无言。天真的孩童不曾见过祖父这样的神色,那目光明明再温柔不过,却莫名地叫人觉得悲伤。

      “祖父,你哭了。”孩子放下棋子,胡乱地拿袖子蹭老人的脸。

      “去把它放好吧。”祖父轻轻推开年幼的孙子,从地上捡起那枚木头,放到孩子手心。“这是一种很有趣的游戏。今日祖父累了,改日再教你。”

      他看着孩子雀跃地蹦跳着离开。时日正好,花灼灼地开遍了长安。他闭上眼,想起某日,那丞相不曾为那年轻人挡住什么,只是至始至终陪着他,看碧血染尽宫殿。

      惨痛亦不过当日。浮生尚有无数日,流水般继续不停歇。也还有无数日的从前,月白风清,落英缤纷。血腥味散去,久久飘散的,还是那生机勃勃,草木杂糅的清香。

      end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