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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幕三、幕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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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三
同是夜里,项王驻兵广武不得睡,汉王却是在锦被下做着梦,睡得香喷喷的。
固守广武,彭越在后,项王粮尽兵乏,又该如何可笑。纵使执剑骑马在前,锋芒倾眩心魄……一己之力,终有何用?
刘邦想让他这么高傲的下去,好像一只年轻的凤鸟,又恨不得折断他的羽翼,让这个从未尝过失败滋味的青年从云端上狠狠摔下去。
他又做了那个过去的梦。
树叶丛丛,幽暗长径。行前者急回报,“前有大蛇,盘踞路上,望君速还!”
刘邦一听,却是不仅不惧,更是豪气冲天,提起手中三尺剑,长喝一声道,“壮士前行,有何畏惧!”
壮士前行,有何畏惧!
刘邦醒了。这次梦没到最后,然而他记得他一直自恃的后来。
赤帝子斩蛇,命中注定,一争天下意。
这只幼稚又骄傲的凤鸟,他终于要折下他的翅膀。
哪怕有项羽那样的一个人才,如果肯在他身旁,帮他成就斩蛇称帝大业,就像当初看到秦王的仪仗经过,气势宏大,万人折服。他也不吝啬给他想要的封地财宝,美人醉酒。
他有雄心,不成大业不罢休。只可惜,项王亦是如此。
现在他还在用功名吊着韩信,只要慷慨一些,这些诸侯都会聚拢在他掌心。
可惜终究不是项王。他没有什么能吊着他,除了千古大业,也没有什么能给他,让他心满意足。
刘邦也不是没想过,和项羽一样肆意一点,勇猛向前,如同斩蛇,勇气盖天,不顾死生。想将封地封给谁就给谁,想怎么赏就怎么赏。谁说了让他不痛快的话,就痛快淋漓的处置他,谁不肯听话出兵,故意为难自己,立刻就骂回去,而不是忍着给地给赏。
然而终于只是想想。
他再不年轻了,已经活了人生的大半个春秋,前面的部分碌碌无为,后面的部分终于千挤万挤,拼了支队伍出来,又被项王千赶万追,左逃右逃,现在到了广武。
这不是一个酣畅能够胜利的时代,要想达到自己的目标,要懂得忍。
所以他忍太多人。只是越是忍耐,渴望胜利的欲望就在他的血管里流着。
刘邦舔了舔干裂的唇,血管突突的跳着,那种流动都仿佛有了声音,蹙迫着他。
他忽然变得兴奋而无法入睡。
夜里看剑,复又躺下,神智昏昏,好像是睡了半晌而已,起来的时候却已经黎明,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项羽心恨刘邦,这般托托拉拉,真是不痛快极了。再也睡不下去,便随手披了件外衣出了帐。
项羽出帐一看,见得守夜兵士俱是笔挺而立,只是面有倦色。见得项王,却是照例语调高昂,“将军!”只是嗓音沙哑难掩,神情亦是憔悴。想也是,彭越反楚,粮草周转不足。他不承想彭越之反,如此快速。当初灭秦后,天下初定,他分封诸王,自是随性为之。现在虽然出了这么个事,项羽也不觉得怎么后悔,人生若不能随性而为,又有可快意可言?
只是苦了这些战士了。
项羽静悄悄行在营中,越想就对刘邦更是恨极。又想到杀太公时刘邦笑言,不由更觉此人实是极为无赖自私,却又能逃离他的手心这么久。当初鸿门时未杀刘邦,如今想想,若说一点不觉得遗憾,自是不能。毕竟,刘邦给他添了太多麻烦,不仅自己要反,手下的几个人还撺掇着别的诸侯反,真是令他气的厉害。然而复来一次,他自还是不会杀刘邦。
在宴席中暗杀,算什么本事?总该战场上见分晓,让他见得自己,就惶恐不安,卸下那层假面岂不是才有征服的快意!
项羽正随意走着,忽然随着风,一片布帛飞过他耳边。他本能的一抓,捏在手里,展开一看,小字娟巧,隐有香意,却是女人之物。
他蹙眉,站定回头,见得一年轻战士急匆匆跑来,慌忙在他身前行礼,脸因窘迫涨成了红色。嘴唇哆嗦了几下,也没能说出话来。
这青年战士,比项羽还要年轻,脸庞却布满风霜,憔悴的仿佛一个垂垂老者,若不是那点红意,谁还知道,他还这么年轻?
项羽心中一颤,有种苦意堵在嗓子眼里。他与刘邦相争许久,未有结果。却有太多人,因为这些时日葬送了太多。不知是谁家女子,还在等着谁。他又想起虞姬,此次并未随营,也不知道有没有想起他。
然而他做了什么?任由刘邦在这里干巴巴的耗着,没有在战场上持剑争锋,只是虚度!
项羽心下沸腾,强忍爆发的冲动扶起身前战士,将布帛给他。那战士受宠若惊,项羽却已转身回帐,就像是一阵风一场暴虐的愤怒和遗恨,袭卷他的每一寸思想。
他忍不了了。
幕四
战鼓起,仿佛一道天边滚雷,刘邦手一抖,手中茶盏掉下去碎了。
他惊起,几日不过,项王复来。此次鼓声如洪雷,鼓点接连不断,看来是下了决心,定要取城。
刘邦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听见项王的马蹄之声,一骑飞尘,一脸凶相,持戟长喝。
他再睁开眼,已是快步上前,提起长剑,便要出门。
“大王不可!”张良伏前,再拜道,“项王士卒久困,后方粮草不足,此时正是好机会,万不可直触其锋芒!”
刘邦停住,脸色阴沉。
“哦?依你之言,寡人是永远无法正面战胜项王?”
张良是何人,自是一听便知汉王之怒。他伏地而拜。陈平亦在旁,此时一惊,与张良同时伏地叩拜。
张良实不知汉王这勃发的怒气究竟因何,毕竟,打不过就跑的事也做的多了。楚军威名,早就响震诸侯,杀起人来是真真勇猛不要命的,没有压倒性的兵力,没有谁愿与这蛮夷之军正面交锋。
张良虽然心下疑惑,此时并不害怕,刘邦善听人言,他心中有数。故伏地道。
“臣并无此意。天下纷乱,暴秦已诛。如今逐鹿中原,绝非意气之争。大王虽然一路后退,力量却在逐渐壮大;项王虽然一路前逼,实则诸侯陆续反楚,军士疲乏,力量愈来愈弱。大王既怀天下之心,自无须受项王挑衅。直待项王气力竭尽,到时项王暴戾之名在外,大王仁义之名在内,历数罪状,联合诸侯,自然取楚。还望大王三思!”
陈平伏地再拜,附和道。
“愿大王三思。”
刘邦提剑的手发起抖来,他脸上阴沉的神情渐渐隐去,复又恢复一片平静之色。在他的脑海里,仿佛出现项王骑马而行的场景。当时他与项王戮力攻秦,项羽执刀在前,手起刀落,血涌如泉。那时他在项王身后远处,遥遥看去,敌兵震恐不敢前,楚军长喝声势惊天。项羽欲血却是越杀越起劲,锋利的剑锋映的他眼睛明亮,好像最值钱的珠宝。
那时他的内心说不上来什么滋味。欣羡,震撼,既想把那珠宝挖下来,因为那是他没有的,让他生出毁灭的心思。他知道这是项王会是他统一天下的最大阻力。如果现在毁了他,那么以后或许就没有了很多烦恼。
他甚至在项王身后拉弓引箭,箭头紧紧的瞄准项王的双眼。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散发出杀气,项羽一下子回过头来,眼光锋利的像刀子。刘邦一哆嗦,箭一偏就射出去了。上天保佑,这一箭恰好射中了一个秦兵,那秦兵偷偷摸摸在背后摸上来,想将长戟插进项羽的胸膛。
项羽一愣,复又对他咧嘴一笑。眼睛亮的象两泓泉水,都杀了这么多人,仍然不掺杂一丝复杂的情感,没有犹豫,没有心里斗争,在他的眼里,就是快意的恩仇。
项羽已经回过头,继续厮杀。那中了刘邦一箭的秦兵,被他一剑削落了头颅,血喷上了天空。刘邦心脏一颤,他本来该觉得害怕,然而他竟然觉得兴奋,项羽的唇上沾了点溅出的血,比他的每一个女人都艳丽。
刘邦被樊哙一扑,从马上滚落。耳边是众人的急呼,他肩膀中箭了。好像有点疼,但是他不在乎,他不可克制的陷入了一个迷梦里,他知道这种想法是饮毒,然而他不能克制。
他在一瞬间,甚至改主意了,他想让那双珠宝一样的眼睛一直长在项羽的脸上。
纵使他知道,这不可能,折翅的凤鸟怎么还肯活着。
有一个传说,刘邦虽然不读书,倒也知道。
凤非梧桐不栖,非竹食不食,非清泉不饮。
要想驯服一只凤鸟,恐怕比征服这天下还要艰难。
更何况,驯服的凤鸟哪里还是凤鸟。
“大王,大王?”
张良和陈平见汉王许久不言,疑惑的抬起头,见汉王似乎陷入沉思,脸上的表情有种冷酷和果决。两人小心翼翼唤道。
刘邦回过神,脸上的表情平静又温和。他欲再出,见一向处变不惊的张良脸上竟也显出略微惊慌之色,心中好笑。
“子房莫慌,寡人不过是去城楼上会一会项王罢了。”他跨出门,凉凉道。“起来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寡人把你们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