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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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甜妞儿，你今天穿得可真火辣！一个草莓甜甜圈，一杯大可乐，打包。”一个歪戴着棒球帽、脖子上挂着拇指粗金链子的小混混，倚着柜台，向我眨眨眼睛，痞痞地笑着。
“我每天都穿得这么火辣，不过还是谢谢——一共四块七毛五，您还需要点什么？”我低头看看身上廉价的甜甜圈店工作制服，接着敬业地向他热情微笑。
“这里是四块七毛六，不用找了。”制服控小混混吹了声口哨，也咧开嘴笑，露出两颗明晃晃的大金牙。
“谢谢，欢迎您下次惠顾。”我将那一分钱丢进小费筒，它“叮”地欢呼一声，同筒里的数十名兄弟嘻嘻哈哈地滚做一团。
制服控小混混向我抛个飞吻，拿起装甜甜圈的纸袋子，转过身，扭扭达达地走了。同他的兄弟们一样，他的牛仔裤松松地系在屁股蛋子上，露出多半条红艳艳的假冒CK内裤。
刚来美国的那一年，我着实为他们的裤子担心过好一阵：即便是混混，当街掉裤子也应该是件很丢面子的事情吧？但很快，我就明白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纳吉大姐说，他们的屁股上都是长着暗钩的，可以把裤子牢牢勾住。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但我觉得这是唯一的一种可能。
下一名顾客是个胖警察，目测足有三百磅。但我知道他没有三百磅，因为纽约市政府规定，体重超过三百磅的警察是要强制离职的。不过也有可能是他体检的时候贿赂了上司。
他礼貌地问我买一打甜甜圈，混合口味，要收据。他的肚子顶在柜台边，伸直了手，却还是够不到台子上的甜甜圈盒。
我连忙上前一步将盒子递了上去，又好心地把收据妥帖地装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胖警察双手捧着甜甜圈盒，颤巍巍地转身走了。出门时，他老道地侧身，以防自己卡在门上。我其实很想说，您何必呢，因为从我这个角度看，他无论是正面还是侧面，都是一个标准的球形。
小姑娘们电视剧看得多了，对警察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可她们不知道，由于美国警察的特殊福利——执勤期间吃甜甜圈免费——我见过的警察里，没有一个不是胖子的。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工作地点的原因。爱惜身材的警察们大概是绝不吃甜甜圈的，而不吃甜甜圈的警察，我这个甜甜圈店的女招待自然也无缘得见。
直到六十秒钟之前。
六十秒钟之前，我隔着大玻璃，看见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停在了马路对面。
五十秒钟之前，从警车上下来一个很年轻的警察。他足有六英尺高，一头耀眼金发，戴着棕色墨镜，简直帅气极了。但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他可真瘦。
四十秒钟之前，他站在人行横道对面，一边等红灯，一边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他的手臂长得很好看，肌肉匀实，又长又直。
三十秒钟之前，红灯转绿，他穿过斑马线，迈着大步走向马路这边。此时正是午休时间，街上的人并不多，但视野范围内的十几个女人，不论年龄老少，都一齐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戴着墨镜，就不知道你们在色迷迷地打量他么？美国女人可真够蠢的。
二十秒钟之前，他穿过马路，推开玻璃店门，走进了甜甜圈店。我这才发现，他虽然仍是那么帅那么年轻，但块头可一点都不算小。我之前觉得他瘦，不过是看多了肥胖的美国警察而产生的错觉罢了。
十秒钟以前，他站在柜台对面，摘下墨镜，向我微笑点了个头，接着抬起头，研究起单品价格表来。他的眼睛是纯粹的灰色，却并不显得冷漠，相反，却隐约给人柔软的感觉。这也是他要戴墨镜的原因吧，警察一定要是硬汉，不然怎么镇得住坏人。
五秒钟以前，他的眼睛在柜台后面的几架各色甜甜圈上逡巡，犹豫着不知道买哪个好。
一秒钟以前，我说，“警官，现在甜甜圈限时特供，买一送一。”话说出口，我却险些咬了舌头，觉得自己蠢透了。他们警察吃甜甜圈可以全部报销，才不会在乎价格是否合算。
他的神色更加犹豫了。
“那，就请给我拿两个那种……没有糖霜的，对对，就是那种，谢谢，小姐。”
“好的，两个原味甜甜圈。还要点别的么，警官？”
“……请再来一杯咖啡。”
“糖和牛奶？”
“请加一份脱脂奶，不加糖，谢谢。”
“一共四块七毛五，警官。”
他递给我一张五块，我找给他一枚两角五分的硬币，他将硬币投进小费桶，叮的一声。
“谢谢，祝您有愉快的一天，警官。”
“谢谢，也祝您愉快，小姐。”
“……警官！您的收据！”
他连忙转回身来道谢，却随随便便把收据一揉，揣进裤兜。向我略点一点头，他推门离去。
我对人的观察一向仔细。
在晴天的时候，他的头发是铂金色的；在阴天的时候，他的头发是暗金色的；在雨天的时候，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带着一点棕色。在夏天的时候，他的皮肤是小麦色的；在冬天的时候，他的眼睛是深灰色的；而下雪的时候，他有一个冻得红红的鼻子。
不错，从那天起，整整一年，每天下午一点半的时候，他都会在街对面停下车，进店跟我买两个“限时特供”的甜甜圈，一杯咖啡。有好几次，望着他英俊的脸，我都想和他说，吃甜甜圈吃多了不但会发胖，还会诱发高血脂动脉硬化冠心病，但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因为我怕他真的戒了甜甜圈，每天下午一点半的时候，我就再也见不到他。
但一年下来，他看起来不但没胖，还瘦了几斤，精神却显得更加好了。我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天生丽质。我暗暗替他得意。
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每次和我谈起他的时候，纳吉大妈都管他叫“你的警察”，日子久了，连经常光顾的小混混们，也常常拿“你的警察”来和我打趣。我知道他家养了一条狗，我知道他是纽约洋基队的球迷，我知道他的家乡亲人离这里很远——因为我看到他裤脚经常沾着一两根狗毛；因为每次洋基队赢球的第二天，他总是兴高采烈；因为每到合家团圆的感恩节、圣诞节，他却都从不请假，神情中也带点掩不住的落寞。
我也知道，他不是“我的警察”。因为有一天，我看到他拿着两个甜甜圈返回警车，而警车的副驾，坐着一个英姿飒爽的红发警花。坐进车里，他拿出甜甜圈，费尽了力气要哄那个苗条的漂亮警花吃一个，可她不但不肯吃，还鄙夷地狠狠瞟了他好几眼。他很泄气。
第二天他再来的时候，我面无表情地拿出一个甜甜圈，“您来晚了，限时特供结束了，警官。”赌气说了这话，我心里却后悔起来，想着他以后也许再不会来了。
他看看表，又看看我，再看看那一个甜甜圈，神色间有些困惑，却似乎……又有点欢喜？
我莫名其妙。他真是个奇怪的警察，但这又关我什么事呢？反正他又不是我的警察。
于是，下次他再来的时候，我敬业地向他微笑，一如往常，
“警官，两个原味甜甜圈，一杯咖啡？甜甜圈限时特供，买一送一。”
这一次，他的表情是真的苦恼。
我自去给他弄咖啡、装甜甜圈。
待我转过身来，却见他拧着眉头站在那里。接着，他伸手在上衣兜里掏了掏，掏出一枚警徽。
我睁大眼睛瞅着他。
他低头瞧着我，亮出警徽，清了清嗓子，又抿了抿嘴，
“小姐，我是纽约西哈林区警察支队乔纳森•麦克雷上士，现在奉命执行非法移民突击清查活动，请您出示您的身份证件、工作证件，以及居留许可。”
我愣愣地盯着他好几秒种，方回过了神。
“哦，您稍等。”我忙忙返回后堂，从员工保险柜里掏出自己的一大沓身份证件。
他接过那一摞文书证件仔细翻看起来。我站在他对面干等着。
不多时，他看完了文件，把它们一股脑儿递还给我。
“都没问题吧？”我问。
“都没问题。”他答。
我点头，准备把证件重新锁回柜子，却见他仍低头看着我，神色闪烁，似乎还有话说。
“警官？”
他搓搓手，又抿抿嘴唇，似乎有点局促，可眼光一直牢牢锁在我的身上。
我等他开口，忽然觉得心跳有点加快。
“帕德玛•卡玛卡尔小姐，25岁，单身，你愿意和我一起吃个饭吗？算是一场约会？”他的声线似乎有点颤抖，看着我的目光却是充满期待。
我不说话，只是抬头看着他，看着他的目光渐暗，由殷殷期待渐渐变成不自信。
“不行，警官。”我摇头。
他的灰眼睛里尽是挫败失望。
“不行，现在不行，现在我还要工作。我下午四点半下班，那时你若是有空，我愿意和你吃个饭，算是一场约会。乔纳森•麦克雷上士，你看这样好吗？”我学着他的样子，抿着嘴微笑。
他的目光里顿时满是灿烂光芒。
“四点半，我一定准时来接你。”他笑起来，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
我点头，“那么警官，想来两个甜甜圈么？限时特供，买一送一哦。”
他却呻吟了一声。
“……以后只要咖啡好么？其实……我不是那么喜欢吃甜的。”
于是，我们晚上去吃了我最喜欢的印度家乡菜。
***
后来我才知道，乔纳森最讨厌的就是甜食。为了消化这“限时特供”的两个甜甜圈，他每天要去健身房多跑五英里，烦恼透顶。
其实他最喜欢吃的，恰巧也是印度菜。
后来，我挣了一点钱，在街角盘下了一家小小的印度餐馆。每天下午一点半，他会准时来点一份小小的印度咸味点心。限时特供，照例由我买单。
一生不变。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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