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红药连年》琉雾

4、绵搭絮 满城雨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上官朔安，确切的说，是我般进了状元府，一直没有回梨园，一直不敢再去见他。

　　他沉默的拒绝太明显了，我何必用自己的热脸贴他的冷屁股，自作贱呢？是的，我的自尊很强很强，不容忍任何人践踏。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只能笑自己当时太幼稚，完全不懂得顾及世事伦常、刚理道德，只知道涎皮赖脸、自以为是，男人的感情，他怎么可能接受？

　　没有了上官朔安也好，我可以全心全意在官场上打拼，不用去在意太多。

　　这期间我也有收到母亲的信笺，寥寥数字的赞扬已经是对我最大的鼓励。那是我的母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也不可以让她失望。

　　日子就在这平静而又不安稳的状态下过过来了，数个月下来，我已经算是摸透了官场里的某类规矩，混得也还算游刃有余。

　　我有一个丫鬟，小我两岁。起初她很怕我，说话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的，可这相处久了，她也开始学会打趣我，我命令她必须得叫我老爷，她便说我少年老成，豪无童趣可言。还说我天生就是做官的料，表面勤勤恳恳，实际上一肚子坏水，盯上谁谁就要倒霉。

　　她说得挺有道理，我的确比同龄人要无趣很多，而且还表里不一，说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至于被我盯上的人……上官朔安就被我给盯上了，他也够倒霉的吧。

　　但我不会后悔自己走上这样一条道儿，做人输，就是输在太天真上，而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艰难的路要走，我不能天真。

　　上完早朝回到府邸的时候，我一头栽倒在躺椅上，累得一动也不想动。那个小丫鬟跑上来给我揉腿，一边揉一边胆大包天地数落：“知道累了吧？真是的，放着好好的轿子不坐，骑什么马呀？从玄武门到状元府，你知道有多远么？这一路上没颠簸死你才怪。”

　　“啧，你这就不懂了，我这是要让全长安的百姓都好好瞻仰瞻仰你老爷我的雄风呢。”我特享受地闭着眼，说着。

　　她抿着嘴，手上狠狠一加力，疼得我立马啊啊怪叫。

　　“哎哟！死丫头，你轻点儿要死啊！”

　　“哼，谁叫你胡说八道来着。”她撅着嘴，好不得意，又补充一句，“老百姓有你这么个黑官，真是倒霉。”

　　我朝她摇摇手指，“这话说得不对了，做黑官有什么不好？日子不是过得锦衣玉食，潇洒自在么？”

　　“我可一点也不喜欢黑官。”她闷闷地低下头，呢喃：“前任丞相杜德就是个大奸臣，老爷你可千万别学他噢。”

　　我挑了挑眉，抿着唇，不答话。

　　小丫鬟还在自顾自地说：“老爷你听说过这人没？说来他也和你一个姓呢。不过他可是出了名的大贪官，大奸臣。他呀，谗害忠良，结党营私，活该最后被了抄家，全家上下三百口人被杀得片甲不留，哼，活该！”

　　“滚……”我想，我已经努力在压抑自己了，以至于声色都在发抖。

　　“老爷？”小丫鬟不明就里地抬头看我。

　　“滚出去！”我放声怒吼，手臂愤怒地扫向案几，掀翻的茶杯撞向地面，“啪”地一声支离破碎。

　　小丫鬟大概从来没看过我发火，足足愣了半刻钟，才慌慌张张地惊恐地爬了出去。

　　不行的，我还不够狠毒，竟然能让个丫头肆无忌惮地辱骂我的父亲……我不能再纵容这些奴才了……

　　我的父亲是高大的神圣的，容不得别人半点的污蔑，我一定会狠狠报复让我父亲蒙受冤屈的人！

　　那些，乱臣贼子！

　　那个，狗、皇、帝！

　　这种家族仇恨，就似琵琶语里的三叠——急管哀弦，逼得我透不过气。也只有这种仇恨，才足够使我甘愿扭曲自己的人格，焚毁自己的一生。

　　长安城的牡丹终究还是谢了，一片片，一叶叶，零落为泥，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这么突然，这么让人措手不及。天空闷雷震响，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

　　一如我的心情，如此糟糕。

　　“老爷……您要的伞……”小丫鬟的嗓音有些颤抖，口气里是满满的惧意。

　　我很满意，这是我要的结果，我就是要他们无法再在我面前侮辱杜家的每一个人。

　　我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拿过伞，冰冷道：“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进入府邸，明白吗？”

　　“是……”她诚惶诚恐地应着。

　　撑着伞，走进密密雨帘，我很快就迷失在了烟雾袅绕的长安古道上。雨水粘湿了我的衫，沁冷了我的骨，我却依旧是茫然，很茫然地，很茫然地行走着，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何方。

　　这场暴雨来得如此急促，没有带伞的路人狼狈地逃窜。他们与我擦肩而过，带过一阵冷漠的湿气，冻得我有些发颤。

　　我突然想起了上官朔安。那个对我来说只能算是陌路的男子，他就如牡丹般，在我最美的岁月里浓郁地绽放过，现在，也像牡丹一样，悄无声息地淡去，留我依旧记得那瞬间灿若云霞的景象。

　　那个男子，他是才子、公子、君子，怎可能看上我这同样身为男人的愚人、穷人、小人？

　　只可叹我是个贪名逐利的男子，却不后悔自己内心盈满报复的仇恨。

　　只渴望我是个养于深闺的女子，却不愿自己内心只剩下纯洁的天真。

　　我很茫然……我很想见他……

　　推开梨园那扇朱漆大门之前，我已经编织好了各种理由。我想涎皮地告诉他，那天我是与他开玩笑的，他依旧是我的友人；我还想严肃地告诉他，亲吻尊敬的人是我们家乡的习俗，我一直把他当大哥看待；我甚至想无赖地告诉他，我不管那些有的没的，反正他亲了我，他占了我便宜，就得对我负责……

　　只是，当门扉中开，当萧条的气息扑面而来时，我已然灰心了。

　　梨园内的牡丹已经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还在风雨中摇曳着最后姿态。而我要找的人，已经不会再坐在牡丹丛中浏览书卷了。他一如牡丹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不曾留下，任何一片云彩。

　　这样一份情，更像是邂逅一场盛景后，摆出的美丽苍凉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