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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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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公寓在城北最好的区域,红色七层小楼,院子里大树成荫,老人在树下围坐下一盘象棋。十月秋风从黄绿色枝头梳拢而去,摇动地面的光影,扫过树下的棋局。公寓楼道狭窄,水泥地面,楼龄也许有二十年。在客厅里,当他们跟他交谈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又轻又平缓,把这口音念得从未有过地温醇。可是他本人并不热情,倒是跟想象中相比几乎过于年轻英俊了,挺直的鼻梁,薄唇,轮廓分明的下颔,仿佛轻易便能显示出冷淡来。
他从厨房端茶水给他们两人。客厅不大,布置也传统。旧沙发和木茶几都一尘不染,电话桌的玻璃下压着数张老照片,雪白的墙面上一大幅梵高式的向日葵油画尤其耀眼,其下是电视和价值不菲的音响,都罩在深蓝色天鹅绒布下。
苏衡端茶水给他们两人。陆明奕接过杯子说声谢谢。江止云那时候正盯着墙上的大幅向日葵看,谁知苏衡放下杯子,忽一抬头对她说:“画是朋友的仿制品而已,何必看这么久。”
江止云顿时尴尬起来。她唯有把目光从画上收回来,掠过冒着热气的茶水,再转向陆明奕。
只一瞬间他们两个便同时想到,今天的造访大概要以失败告终。止云伸手握住那滚烫的瓷杯;明奕毫不迟疑还是做出他最礼貌的笑容来。
苏衡是苏学验唯一的孙子,苏学验是实至名归的前辈了,四十年代他还是钢琴系青年教师的时候就携家眷出国,蜚声欧洲,很多年来说起国际上有口碑的华裔钢琴演奏家,苏学验都是唯一一个被提起的名字。九四年他终于回国居住,随同只有妻子,和孙子苏衡。那时他已经不公开演出了;回乡是老人的心愿。苏学验一直住在这一间狭小公寓里,直到九七年夏天溘然长逝。
苏老当年带回国的还有最传奇的一个物件,是一架斯坦威钢琴。世界上还有很多斯坦威,人们说起这一架来,却是因为它是苏学验的个人收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是他小型演出的专用钢琴,他弹了几十年,摸了千万次,千辛万苦也要一并带回国来。
江止云在国外学琴,她的老师对苏学验推崇备至,难怪她也眼巴巴想要用苏学验的琴开专场音乐会。陆明奕是她经纪人,几番周折找到苏衡,希望能租用苏老留下的斯坦威。谁料苏衡这样简单拒绝,没有回旋余地。
当他们走出公寓楼的时候天色已经告晚,残余的黄色阳光加上更甚的北风更深的秋意。老人家收起了棋局。止云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扁扁嘴说:“他很难缠嘛。”
“应该说是比我们想象得更难缠。”
“明奕——他是苏学验的孙子哎。”
他被逗笑了:“你又怎么知道苏学验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哎,都说六十年再没有第二个苏学验了呀。你看他手指,还有指甲修得那么好,他一定也会弹。”
“你说苏衡?”
“对。想不到我们被拒绝得这么干脆。”
“你也不用死心得这么快。你要是想,我们还可以再来,三顾茅庐,程门立雪……”
“你说他这次这么冷淡,难道我们下次再来他就会给我们好脸色看?”这时他们已经坐进车里,一人一边。她继续说:“他真不爽快。难道你不觉得?”
他点了点头。他想大概是的。苏衡简直有一种置之事外的艺术。当他们提出借琴——更为准确的说法是租用——的请求的时候就被他直截了当地回绝了,更多的解释也像是击中他的软垫一样,省了反击,全无声息地消失。这人在待客上不曾怠慢,却从处处给出不容置疑的拒绝的信号。
“你也累了吧?回家吃饭早点休息。”
“我还要弹琴。今天还没练呢。”
他把车子开到辅道上的时候她又说:“他真的是苏学验的孙子嘛?”
他心不在焉,随口说:“第一次见面,不用这么快下结论。”
她便不吱声了。
明奕那时想到的是,当苏衡到厨房去给他们倒茶水的时候,他在电话桌玻璃下看到的其中一张照片。照片压在茶色玻璃下,整个画面也是绿色和棕色,他仔细看才看出那是少年时的苏衡,站在一条狭窄栈桥上,背后是一望无垠的秋山,枝上的叶子和落叶都茫茫,场景美得惊人。照片上的人年轻而苍白,似有似无地笑着,眼睛深得像是能把人吸进照片里去。
明奕想起约莫那个时候的自己,一定还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读书的时候怎么会想到自己会踏进这一行来。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曾几何时,被照相机幸运地捕捉到的那一点笑意现在大概不会出现了。
他还在这样想着,然后苏衡本人,现代的离群索居的版本,重新回到客厅里来。明奕不得不把头抬起来。这一天他再没找到机会看那张照片了。
止云不说明奕也知道她还是牵挂着苏学验的斯坦威。他自己也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想法——如果苏衡本人对这个意见不像他那天所暗示的那么反感的话,江止云在国内第一场专场音乐会,和苏学验留下的名琴,加之适当的宣传,怎能不是名利双收的事情。明奕没跟她多提,私底下却在盘算这件事是否还有残存的可能性。
很快又有别的琴行联系公司,给出一个相当满意的第二选择。止云打电话给明奕说:“也好,就不用你再去找他了。”
明奕只是说:“我们才碰了一次钉子,你也不用这么快就没了信心。”
明奕决定再打电话给苏衡。一切这些的可靠信源是《古典》杂志的编辑吕方黎,明奕简直不知如何谢他。他老早就听止云讲过苏学验的斯坦威,一次和吕方黎吃饭时聊起,想不到吕方黎笑了几声,神秘兮兮跟他说,《古典》的专栏乐评人,就是苏学验的孙子,和他们住在同一座城市。
“苏学验还有孙子?”明奕也吃一惊。
“人家低调嘛。他们家里的事情都没怎么传出来过。据说苏家人都还在欧洲,就只有他在国内。”
“苏学验九七年才去世,那他才得多大?”
“我也不知道,好像回国以后还上过几年学吧。谁知道,人家说不定是个音乐学博士。啧啧,”他又说,身体前倾,把筷子咯噔一声放在茶碟上,“跟老人过日子久了,说话一板一眼的,电话里听起来像五十岁一样。”
当明奕在办公室里拨苏衡的电话时,他简直忘不掉吕方黎说过的话。很快电话接通了,“喂”一声和他们几天前所知的苏衡一样,冷淡的客气,不容分说。
“苏先生你好,我是陆明奕。”
间隔比他所想象的更长久。苏衡终于说:“请问有什么事情?”
明奕搬出他想好的措辞来,但得到的回复,最多只是对方冠冕堂皇的一句:“谢谢你的欣赏,但是我的想法没有改变。”
最后苏衡说:“很抱歉,我手头上还有点工作。如果你没有其他的事情,请原谅我先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