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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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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之前,博弈
就这样,她一躺就躺了仨月,躺过了农历年,躺得百骸酸痛。
清脆的敲门声响了两下,佑冠风度翩翩地伫立于门口,一身青色长袍,显得恂恂儒雅,气质高贵。
歪在床上的思巧这才想起,佑冠每日必来读大公报给她听,赶忙乱了乱头上的青丝,气息奄奄道:“进来吧。”
佑冠今个儿手里拿的不是大公报,而是柏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坐在她的床沿,得意地在她面前扬了扬,道:“帮我拿个主意,我该学司法好呢,还是经济好呢?以前百里大叔总和父亲抱怨,风城司法这类人才太紧缺,我就想学司法。可我还想学经济,太羡慕那些美国的蓝血精英们,多耀武扬威,多有范儿。”
思巧瞟了眼通知书,斜着脑袋想,这些天的佑冠有些奇怪。一则,之前欢天喜地的考入了南洋公学,如今却不愿去,非要闹着去德国,船期还就定在元宵节,把老太太气得半死。
再则,以前的他一向很有主见和自己的想法,善于思考、勇于质疑、敢于批判,从不人云亦云,受人操控,更不会向她讨教这种模棱两可的问题。
“到底选那个好呢?”佑冠如而孩童般低头咕囔着。
虽满腹疑问,思巧却从容答之:“学经济吧。”
德国是大陆法系,美国是海洋法系,中国更是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法律派系乱系八糟,譬如风城就是不属于大陆也不属于海洋的独立法系,学以致用的可能性比较少。还是经济好,一通则百通,全世界通用。
“好,就学经济吧,中国太穷了,我学成归来后,好好帮国家整治整治。”佑冠点头赞同,黑眸狭长,尽是笑意。
思巧狐疑地盯着他,而他却微笑着折起通知书,一点看不出异常。那头的娘亲正端着热气滚滚的汤药进门,他见着起身接过娘亲手中的敞碗,说了几句讨好的话,打发了娘亲回去,自己端着药碗凑到她的嘴边。思巧错愕地看着他。
“我喂你。”他轻声低咛,神态忒悲切,有股子碧落黄泉,不再相见的感觉。像在说:“喝吧,以后就没机会了。”
思巧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佑冠紧张地腾出双手,从床头的五斗橱中找出一条毛毯,给她披上后,又帮她掖了掖被角,体贴道:“以后没有我在你身边,你要好好保护自己,莫再受了风寒,让我白心痛。”
思巧被肉麻得一阵一阵哆嗦。她连忙张口就着碗璧,咕噜咕噜将药喝个底朝天。然后邀功似地,笑嘻嘻地看着他。
佑冠宠溺地拭了拭挂在她嘴角的药泽,一双明眸望着她,水般柔情熠熠。
思巧心里打了个咯噔,小脸揪着,“哎呦,我的头好痛。”仨月未见太阳,小脸煞白,还真像那么回事。
佑冠攒紧了眉头,拧头便喊:“大夫,快叫大夫!”
思巧见他如此大惊小怪,急忙扯了扯他的袍袖,娇气道:“不要叫大夫,大夫来了也查不出病因,开的药太难吃了,针灸得很痛。”
“那就换西医。”佑冠果断道。
思巧干咳了两声,“你还是跟我说说,前些日子,你在祠堂里是如何保住唐家基业的?兴许听了故事,我就不痛了。”
他又在她床边端正坐好,一脸这有什么好说的表情。
思巧又拽了拽他的袖子,撒娇道:“说说么,你是如何轻松地收拾了那四个恨角色?”
佑冠无奈,踌躇了一会儿,道:“谈不上轻松,这四人皆是风城赫赫有名的人物,我了解他们比他们了解多得多,比如说:他们当中,戚复梁最为怕死,林长明最为贪婪,百里二叔最为残忍,百里洵最为聪明,这便是我的优点,他们的缺点。
加之,我赌上性命和他们玩,我提议抓阄分割家财,抓到第一个阄的人,可以先提出一个分配方案,如果他的方案被一半以上的人同意,就照他的方案分我唐家的十二间店铺和两个码头,否则,第一个人就要砍掉一双手,并取消分财产的资格。余下的人也照此办理。”
思巧干咽了口唾沫,真是腥风血雨的一天。大骇过后,从他的话语中理出丝丝头绪。
这是思巧曾教他的博弈经济学中的一侧案例,没想到他竟然达幽通微以此制敌。在这一案例中,需从抓到最后一个抓阄的人开始考虑。对于这个人来说,他知道,当轮到他提方案的时候,其他人都取消了资格,十二间店铺和两个码头将全是他一个人的。所以,他利益最大化行为便是,不管前边谁,包括第一个人,提了任何方案,他都一概摇头,不同意。再看第四个人,他知道,不管自己提出什么方案,第五个人都不会同意,都会被砍了双手,所以,他的利益最大化行为是,尽量不要轮到自己提方案。所以,不管第一个人提了怎样的方案,他都会表示同意。第三个人,知道第四和第五个人的选择策略,所以,他的利益最大化的方案是十二间店铺和两个码头全归自己。这个方案,因为自己和第四个人同意,超过了此时的一半以上的人的同意,可以行得通,所以,不管第一个人提出什么样的方案,第三个人都会反对。第二个人,知道自己提什么方案,第三个人、第五个人都将反对,一旦轮到自己,双手就被砍定了,所以,他会同意第一个人提出的任何方案,这是他的利益最大化行为。因而,不管第一个人提出怎样的方案,第二个人与第四个人都会同意,加上第一个人自己的票,就是三票,一半以上,可以通过。因此,第一个人提出任何方案都可以通过。
“可是,你怎么能保证你一定就能抓到第一个提方案的阄?”她按捺不住性子,好奇地问。
“玩过赌场里的抽奖吗?一个碗中放有20个红白各半的小玻璃珠,这种珠子的导热和保温性最好。”佑冠谷水无波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用这种小玻璃珠,涂上1-5,5个号码,放入黑色绒布袋子时,多捂了会儿想要的号码,譬如说我想要1号珠子,捏在手心中的时间便比其他珠子多一些。待抽时,手指凭借球体的温度,便能随心所欲地挑出那个我想要的1号珠子。”
原来如此,可思巧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头。玩这游戏的人皆需拥有非凡的智慧和超人的理智,佑冠好说,到底是从小被她教育出来的人,博古晓今,境界自然不一样。百里洵勉勉强强算是个明白人,可剩余的那三人怎么会有陈景润的头脑和克格勃的洞察力?
除非,除非……
“四人中还有个内鬼帮你?”
佑冠目光滞了下,又一切恢复如常,用手轻捋她偏乱的鬓发,笑道:“你真聪明,我和百里洵的确有事前协议。四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打得什么算盘,百里洵早就告诉我了,当时他怀疑他二叔杀了他父亲,对他恨之入骨,更不想见到他势利壮大,自然会帮我。我为表诚心,许诺将二姐下嫁于他。又怕二姐受委屈,便要求百里洵需明媒正娶,要求他遣散其他的姨太太。并将唐家在风城的一个码头和六间店铺当作陪嫁的嫁妆给他……毕竟她在百里洵那会比在唐家幸福”
思巧幽幽道:“唐涟嫁给百里洵?”
她万想不出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因权利、阴谋、利益而走在一起,会有多幸福的未来。
佑冠没说话,低头静静地看着她,而她默默地发着呆。这样一来,所有的事都相通了。
首先,他们操控了抓阄的顺序。再有百里洵从中穿针引线,假装不小心将其中奥秘分别泄露给另外三人,当那三个人以为了解了游戏策略,变得“聪明”时,他们就掉入了事前设计好的陷阱中。
好一个完美无缺的布局,细枝末节处处都考虑到了。这要有多深城府的人才能想得出来?
唐佑冠,唐佑冠,你太可怕了。我怎么能算计得过你呢?
思巧倏地浑身发冷,灵魂都抖上了三抖,连再深想下去的勇气都没了。
她用被子盖住大半张脸,倦倦道:“喝了药,乏了,我想睡会,你回吧。”
他嗯了一声,却并不走,一直枯坐在她的床沿,思巧也不理他,闭上眼睛一会儿真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吵醒,再睁眼时,看到的竟是他刚起身离去的背影,修长的背影冷冷的,黯黯的,有种遗世百年的孤寂。
思巧爬起来,摸着被褥下陷的痕迹,闻着那蕴藏在空气中的仓兰气息,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她默默望着那个背影,却不知再见那抹背影却要相隔四年。从那以后,直到唐佑冠走,他都没再来看过她。
唐佑冠走的那天正好是元宵节,一个冷清的元宵节,她仍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装病给人看,没去送行。佑冠走后,唐老太太也不大来走动了。这病装得也容易些,少出门,定期请大夫上门把把脉便能蒙混过去。反正前世她是个宅女,出了名的宅,宅到万人敬仰的那种。赖床是她人生最大的爱好和奋斗目标,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么美好而悠哉的生活,在一年后被一封休书打破了。她内心荡漾又澎湃,仰天长笑:命运啊,也对我也太好了吧。想什么来什么啊。可面上要假装冷清,寂寞,伤感,悲哀。
又过了三年更美好而悠哉的生活后,唐家三少回来,两人正式签署离婚协议。她内心更是激动又兴奋,面上要假装嫉妒,痛苦,绝望,心死。
她不断告诫自己:唐家都是人精,所有的表演循序渐进,不能做作浮夸。最有一搏了,绝不能阴沟里翻船。
坐在火车上,她春光满面,内心却虚得要命,总有不好的感觉伴随着她。古人云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莫不会成真了吧。
这个梦做得很久了,久到她以为会一直做下去,重复着所有的事件,在无间道里痛苦的无止境的轮回。突然,耳边扬起了一阵诡异的音乐声。不知是什么名曲,起伏绵长,只觉得熟悉得紧,似乎在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