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荒地

1、第 1 章

　　张家的女孩都是肤色白皙而纤丽的，除了死气沉沉的外婆和中年发福的二姨。
　　二姨的确也白，只是那松弛上的纹路倒像是装水泥的编织白塑料袋，透着那一股衰败。还记得几年前，因着求学曾在二姨家住过一段时日。二姨人的确是极为和蔼的，说话懦懦的找不着意思，坐着看电视能够长久地不发一语，眼神呆滞地像是魂归他乡。
　　舒曼却不知何时目光就离开了电视转到她的侧面上——纤细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翘的鼻头，小嘴微张连着全家人都有的翘下巴。当年这该是怎样的佳人如玉。
　　舒曼心中一叹息，再看看这老房子的破败景象，更是生出一种命运的感慨来。这少年人的愁思更多是不明不白的，只知道这曾经与如今。
　　说到二姨，就不得不提起二姨父来。应当说，就算是二姨臃肿和苍老了再许多，以舒曼的眼光来说，他们也是极为不配的。
　　姨父生得极矮，仅二姨就比他高出一个头来不止。但他人倒壮实，红黑的皮肤总是像打了油一般发亮，面上总是带着酱色的古板气息；这几年秃顶地厉害，倒干脆地去剃了个光头。每每看见姨父吃着肥肉，形状就像是从土里面拔出的肉色人参。
　　回忆姨父对舒曼来说是个痛苦的过程，那面目不管见了多少回也找不出什么很具体的词来形容，心中只是厌恶。
　　每次过年，一家人聚在一起，如果二姨父来了总是一个人坐在一旁虚虚浮浮地笑着，少有人上去寒暄。舒曼也认为这人跟这一大家都是有些不相称的，殊不知这能找出的话题才是与这节日太不相称，倒不如避而不谈得好。
　　妯娌间聚在一起，舅妈总是和堂姐们嘻嘻哈哈地抱怨着，将年迈自私的外婆和懦弱多言的二姨当成笑料，舒曼少不得也只有附和着笑笑。“娘儿俩活该一个样。”这不知是谁说出来的，但舒曼记着，想着。却怎么也没有想明白。
　　也就是因着这些闲谈，舒曼竟拼拼凑凑地将这个故事还原，仿佛是上一辈的禁忌被揭露，舒曼总有些许的激动在里面。
　　这无非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舒曼认真地给二姨定下了悲伤这个基调。美丽的少女被众多的追求者思慕，在那个年代，她有知识有文化，家境殷实。但懵懂与矜持之间再多情的故事也只是欲言又止。但故事里出现了这样一个不一样的人。他执着的追求少女，就算被少女的家人制止、威胁也锲而不舍地出现在少女的身边。年复一年，少女本就懦弱无争的性格终被软化，期间颇多曲折最终却也得偿所愿地结婚生子。
　　然后这之后迎来的并不是幸福和快乐的结局，二姨面对的是姨父的贫穷和一个瘫痪在床的婆婆，荆钗布裙也许还能渐渐习惯。但婚后的姨父像是换了一个人，再不见守候时的诚心，每日每日地喝酒，醉了就是殴打二姨。二姨何曾见过这般施虐的残暴行径？也不敢对外说，只是眼泪洗面、冷暖自知。
　　这事终究被小舅和三舅知道，他们也不忍告诉外公外婆二姨的遭遇，于是将姨父狠狠地揍了一顿，并警告他不要再为难二姨。
　　但这只是苦难的开始，二姨终究被眼泪浸泡地麻木，他人家的事情就算是姐弟间也不好日日过问，这之间的许多苦楚大概也没有人能想象得到罢。
　　这是小舅有次喝醉后对着舒曼说的：“从没见过像你二姨父那样死皮赖脸的人！”说完也只是叹气，不再言语。
　　也曾听自己的母亲提起过二姨：“我们小的时候都是二姐照顾的，二姐那个时候多漂亮啊，把家里收拾地干干净净地……谁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安慰起母亲来：“他们不好多了嘛，这老了大家也磨习惯了，过得也挺好的。”母亲便不再言语，只是感叹着女人切莫嫁错郎。
　　这之后几年舒曼忙着升学，和二姨家便极少来往，当初懵懂间了解的一些事情也渐渐地淡忘了许多。
　　本是好好的假期，可这日母亲却来叫舒曼一道去二姨家，说是姨父的生日。舒曼心中不大情愿，这几年渐渐明白了些事理，但对于二姨依旧抱着旁观的心态，不愿了解，不愿知晓。
　　但这是规矩、礼数，最是失不得的。
　　见到二姨和二姨父，问了好，被询问着生活学习，接着沉默。沉默像是很习惯了似的。
　　一起到了饭馆，大家入席坐定。舒曼心思不在上面，只是自己也没有察觉地偷偷观察着二姨。
　　看着二姨给姨父夹菜，递纸巾，偶尔的一两句劝说抱怨——竟像是每一对年迈依旧相携的夫妇！
　　舒曼曾经问过母亲为何二姨受到那样的对待却不曾想到离婚，母亲一滞，最后像是自言自语：“那也太苦了，那个时代的女人……”便没了下文。
　　也许，只要是两个人，这辈子都是能到老的。舒曼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吃了一惊——那些所谓的缘分，所谓的姻缘，究竟是谁想出来的骗局呢？
　　“给我倒杯茶！”二姨的声音打断了舒曼的思索，只见二姨举着空的茶杯，对着穿梭在大堂间的服务员大喊着，“给我倒杯茶来！”声音软弱无力，显然不足够引起那些些许耳背的服务员的注意。
　　她又重复了两声，接着默默地把茶杯放下。
　　舒曼仿佛是看到了很久之前，还住在二姨家的日子。姨父对着不小心的二姨的吼叫，二姨那时的表情。模糊的面容渐渐交叠，又像是卧室里那些粗糙的珍珠项链，掉了彩珠的头饰，花白的粉墙上贴着的海报——迎客松，绿的妖异；白猫，扭曲的毛发；水果拼盘，失真的色彩……
　　二姨低下头，抿着的嘴角微微翘起，再抬起头来又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浅茶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肤，窈窕的身姿。她也许最开始也是讨厌姨父的，但欢乐时有他，悲伤痛苦时有他，不知不觉间他就成了整个世界。
　　人的心太小，哪里能想到将来呢？就算再简单的推论，再明显的事实。
　　舒曼看一会姨父又看一会二姨，他们简直就要成一样了！在这么长的日子里，他对她终究是用了心的，她的付出，他的付出，他们之间也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了。
　　舒曼陷入了这样的一个悖论间，连离开时也没有和他们说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