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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Chapt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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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复留君住?
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
最忆西窗同翦烛,却话家山夜雨。
不道只、暂时相聚。
滚滚长江萧萧木,送遥天、白雁哀鸣去。
黄叶下,秋如许。
曰归因甚添愁绪。
料强似、冷烟寒月,栖迟梵宇。
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
有解忆、长安儿女。
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
身世恨,共谁语。
雪后初晴,偌大的空地上几只麻雀正跳着脚寻觅食物。院子里静悄悄的,十三已经病了有半个月了。
走近他的那间屋子,只听得里间传来咳嗽的声音,到后面竟是喘息都难以为继的样子。
我忙挑了帘子进去,却见他怔怔的立在窗前,风呼呼的灌进来,地上散落一地的纸张。
我立刻恼怒,上前去啪的掩好窗户,道:“你不要命了!”
“四哥?”他似乎这才发现我来了,刚才只顾发呆了。
他声音极虚,面上浅淡的笑着。我不忍心再责怪,只得呼喝着叫那帮奴才们上来收拾一番。又给这屋子里又置了两个炭盆,方觉得有些暖意了。
他躺在那里,只是无言的看着这一切,下人喂他药,他也是默默地喝了。我知道他从小就怕喝药,怕苦。那时候一生病,肯定是要闹得人仰马翻的,最后还是得他亲额娘来哄,方肯喝点。眼下他这副模样,看了却更让人难受。
我知道他为什么,他从来都是掩不住心思的,也不瞒我。但是他自己或许不知道,在我眼里,他那么的想在众人里出人头地,让皇阿玛看到,而自己的性子却又是喜好恣意不羁的,我很早之前就想,他这样的性子日后怕是会苦了自己。
没想到的是,我的想法很快成了事实。他的出色和努力看在了皇阿玛的眼里,记在了心里,而他喜欢上的却是那个人!
他怎么能喜欢上她呢?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了她,福亲王收养的女孩子,小十四第一次出宫时见了一面,就此念念不忘。不过这个弟弟是一向不爱跟我说话的,我知道的还是十三告诉我的,那时候也没见他有什么想法啊?哪怕后来,那女孩子进了宫抚育,我和十三阿哥都是见过她几次的,她的样子谨小慎微,总是垂眉敛目的立在一旁,不问是绝不会说话的。
那时候,十三也绝没有表示过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屋子里的光线又黯淡了下来,我起身走到窗前,只见天空彤云密布,雪珠子密密匝匝的下来了。
“四哥,下雪了么?”十三支起半边身子,问道。
“是下雪了。你快好好躺着吧,把被子盖严实了。否则到开春,你这病也好不了。”我假装嗔怒。十三微微一笑,听话的躺好,眼神却不离那扇窗户,发起愣来。
我知道病人最忌神思恍惚,他这样子倒不如睡着了的好,不过想他心事沉重,恐怕是睡不着的,而且我若走了,他可能又要到窗前吹冷风去。
我搬了个凳子坐到他床前,想了想,不如直言算了,于是道:“你若是真心喜欢她,便让她做侧福晋得了。指婚的马尔罕家原是我旗下的,我去跟他说,谅不会有什么异议。至于宫里,我再跟额娘商议,你看如何?”
他缓慢而悲伤的摇摇头,叹气,却不肯说话。
我急道:“你这样子折磨自己却又算什么呢?”
他微微笑了起来,道:“四哥,我想去江南。”
我一怔,江南?这是什么话?
他的眼神飘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缓缓道:“江南,我真想去江南啊!你知道江南,西湖边上有多美么?雨是有颜色的,时而淡灰,时而浓绿,但是总是很温柔,怪不得人家都说江南的雨丝缠绵,让人的心都软了,连她也告诉我,她舍不得,她是有舍不得的!”他猛地咳嗽起来,我赶紧轻拍他后背,正欲叫人,他按住我的手,微微喘息:“别,我没事。”
我只得依了他,复又扶他躺好。
“四哥,日子过得这样快,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我听了这话,只觉心底无限悲凉,却不得不劝道:“胡说什么呢!你的日子还长着呢!日后还要担大任,做大事呢!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缠着我问,我每天都做些什么,你还说,以后要跟着我学做事当差,四哥一直满心欢喜等着你这个臂膀,你现在说这样的话,不是叫我心寒么?”
他不语,我知道自己的话有几分说到他的心里去了,于是也不再多说。
许久,他方道:“只是这代价竟然这样大。我一直以为自己和别的兄弟们不一样,我身边没有侍寝的宫女,也从不去那些个烟花之地。我总希望自己对一人长情,若是一生能有一个真爱的,也就足够了。额娘也总是这样教我,她那样的一生,实在太苦,我总希望自己不要也那样去伤害如额娘一般的女子。如果我能做到,额娘应该也会欢喜的。可是到头来,我发现爱新觉罗家的血液永远不可更改的让我做出那样的决定。”
他喘了片刻,继续道:“我几乎是一瞬间就下了决定的,四哥,没有挣扎,没有迟疑,所以我讨厌自己这样子,我几乎不认得自己,原来我竟然也不过是个冷血冷肠的皇室阿哥!我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大清的阿哥,却永远不可能是自己的。我现在的病,一面是为了她,一面是为了自己,发现自己是这样子的人,实在难以接受,不知道从前我坚持的那些,是不是还有半点意义。”
我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劝解。我是打小就习惯了以皇子身份活着的,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叹和想法,十三却不同,他是在自己亲额娘那里长大的,那时候的敏嫔受宠,皇阿玛于是准她自己抚养十三阿哥,虽则晚上十三阿哥是回阿哥所安置的,但每日早上,嬷嬷都会把他带去敏嫔那里。他那时候欢喜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只是没料到,那时候母亲的温柔和教导,竟然让他现在有了心结。
又坐了一会儿,看雪慢慢小了,十三弟似乎也倦了。我离开阿哥所,不知为何,一路甩开跟随的太监,走得飞快,雪掩盖下的宫墙依旧透出红色来,我觉得难受。
立春后,十三的病终于有了起色,渐渐能下床走动,除了有时一受凉咳嗽之外,没有别的症状了。只是他眉宇间最后一抹少年的恣意洒脱也都不见了,日常说话办事时多了几分老成稳重,但是也不怎么爱笑了。
日子过得飞快,十三的大婚很快到了,婚礼那天我又看见她,本来她是没可能在这个场合出现的,但是她出了年便住在八阿哥府上,和自己远方的亲戚,八阿哥的福晋做伴。所以能有机会来这边观礼,我知道之前她和十三见了一面,只是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原本一直有些萎靡不振的十三,却一改之前的颓废样子,变得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整个人多了几分坚定。
她在人群里依旧淡淡的笑着,有时用眼神寻觅老八的福晋,似乎看见了便安心了。只是看见我的时候,眼神还是防备的。
我忍不住走过去问了她几句话,走进了才发觉今日看起来明艳的她,是因为化了妆,而近看的时候,微红的眼眶却怎么也掩不住。但她还是倔强:“是烟迷了我的眼。”
看她那样子,我忍不住把刚刚得知的事情告诉了她,我的嫡福晋刚说,宝贞儿,也就是老八的福晋应该已经是默许了老八娶她了。因为之前福亲王的那层渊源,老八自然想一全了忠孝之名。
只是我想,这样的归宿,对于如此倔强的她来说,恐怕是最不想要的。若是成真,她对宝贞儿依赖而亲昵的眼神,不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奴婢不会跟八爷的,就像不会跟十四爷和十三爷一样。”她虚弱无力地说,我早知道她的答案,却不禁好奇:“那我呢?”
她果然惊异的看着我,我忽然后悔自己的问题,因为我发觉我不想知道她的答案。不过,她思索了好久才说:“你们太过强大了,皇子、贝勒,您拥有太多的权势。如果四爷弱一些,至少像我这样的处境时,我也许会对四爷动心。”
我的心里一恸,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病榻上的十三,他说的:“爱新觉罗家的血液永远不可更改的让我做出那样的决定••••••”我仿佛才明白,自由对于十三意味着什么,也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的吸引十三,也许芸芸世间,能明白这一点的也不过她一人,十三的放弃,果真是放掉了半条命去。
她的眸子清澈,只是眉心沉重,我欲帮她抚平,却忽得明白自己也做不到,转身离开了。
却不知道,在这一霎那得明白里,注定了我和她数十载的牵绊。
再后来,我为了劝她,打了她。我告诉她我心底对感情的想法,那些我从来不与人谈起的事情,对于感情我只相信原来就存在于心底的,或者我根本不了解的。她理解我,她说那叫幻影或者前所未有的震撼。我在心里微笑着。希望她能就此振作起来,因为十三弟是病在表面,而她是病在心里。
可是到了塞外,我却发现自己根本没能动摇她一分一毫,可是我仍旧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劝她,只是当她问我,跟我是不是也可以的时候,我却不那么确定的告诉她,也可以,也许我不敢跟十三弟争,因为我怕挣不到。
看她似乎微微恼怒的样子,我却又有了几分开心。于是决定带她出去烤肉,面对穿着朝服的我,她总是紧张过度。可是她居然一夜未归,我急得要死,但是见到惊慌失措的她的时候,却什么也发作不出来了。我忍不住安慰了她,虽然我那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却不忍逼她。
我怎么了?
知道了玉镯的事情,我隐隐的不安,还有失望。这种失望已经伴随我很多年了,时不时地跳出来,折磨我。额娘从来都是为了十四殚精竭虑,小心操持着一切,包括反对十四娶她,嫌弃她出生不够高贵,没有母家帮持。而现在,真的是为了十四才给她镯子么?
不想,她竟倔强至此,竟然扔掉了镯子。她不知道我这半年多为她的事情操了多少心,尚且还没什么好办法的时候,她却如此轻易的把自己的救命稻草说扔就扔了。
我气极了,气她的倔,也气自己无能为力。为什么,额娘总是为十四打算?!
我喝得半醉,回到营帐才知道她还没回来,遣人去找她,才知道她在那冰冷的河水里捞镯子,后悔了么?
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亲自带了人去捞。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就在我快要失望的时候,我许了一个愿,我想,如果我去捞,能捞得到的话我就放弃她,随她跟随她的命运去好了。
果然,让我捞到了。
然后把镯子套给她,看她敢摘下来。
她的事情定下来的那一晚,十三从京里给我写了封信,告诉我京里发生的一切我需要知道的,最后他写到十四弟的福晋有喜了,她得命可真是不好。我想着,却猛然看见十三在信的最后又写道:
“四哥,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有些事情,当做便做。人这一生,只几个决定便成就了一辈子。但求无悔最好。”
原来,我自己尚未明了的心意,他已然明了。
皇阿玛的声音阴晴不定:“十四那孩子和嘉沫原本就亲厚,眼下却•••••不过他们打十几岁就一处玩耍,想来兄妹之情更甚罢。你额娘赐的镯子也是为了喜欢嘉沫那孩子,我若指婚给他人就更不好了。所以,朕想指给你,你意下如何?”
我心里涌上喜悦,但仍镇定答道:“回皇阿玛的话,儿子愿意。”
皇阿玛淡淡的道:“你一向对这些事情看得淡,这次到答应得痛快。”
我道:“回皇阿玛的话,一来是为着额娘喜欢,二来儿子子嗣单薄。早有打算多纳个福晋,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
皇阿玛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便这样吧。”
一句话,尘埃落定。我掩饰着自己的喜悦,走了出去。傍晚的风微微凉,我头一次觉得事情顺心是如此叫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