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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亦凡第三次回头望向那扇门,掩在走廊的阴影中,门内一丝动静也无,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心。终于忍不住扶着膝盖从沙发上直起身来,一双长腿大步横跨,没几步已迈到门边,抬手曲起食指,关节扣在门上发出的声音有些沉闷。直敲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传来仍带着鼻音的女声:“睡了。”
“出来吃点东西吧。”他的声音轻柔低沉,撞在安静的房子里,泛出浅浅的回音,一波一波透门而入。
“不了,我睡了。”仍是那个带着鼻音的固执女声。
“嗯。”江亦凡答应了一声,在门边想了会儿不知什么事,终究没有再开口,而是坐回到那座软绵绵的三人座布艺沙发,继续对着电视中的一团雪花发呆。远远看上去,挺拔的后背被客厅里三十六盏的豪华吊灯镀上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绒光,他披着那层光坐在寂寞里孤单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一次从沙发里站起来,到厨房将那面绣着粉色草莓的女式围裙系在身上,取了锅接了水坐在电磁炉上烧,又抓了把米放在小筐子中细细地淘洗,待水滚了将米倒进去。他站在一边看着锅,时而用勺子探进锅里轻轻地搅一会儿,又在一边操持着薄刃的小菜刀“呯呯呯呯”熟练地切出许多粗细一致的黄瓜条,拍了几瓣蒜兑了醋调到一起,用小碟装起来。渐渐有清晰的米香自锅盖下溢出来,飘了一室的饭香。江亦凡回身拉开碗橱,取了只描着小金鱼的精致白瓷碗,小心盛满摆上餐桌。
他解了围裙挂在厨房,又去那门前敲门:“姗姗,我煮了粥,你出来喝一碗好不好?”
门内是江姗姗的卧室,四壁上粉红色缀满樱花的墙纸是江亦凡亲自贴上的。有一阵江姗姗不知怎么突然迷上日本动漫,看到动画片里动辄满天飘花瓣的镜头就会觉得美得好像梦境一样。初三那年的生日,她从学校回到家,推开房门便在这一片粉色中愣住,回身看见笑盈盈的江亦凡,正一手撑着房门问她:“喜不喜欢?”
她兴奋得说不出话来,直点头,差点要在这片醉人的粉色花瓣中幸福地溺死过去。
他说:“生日快乐,小公主。”那朵笑,仿佛也成了粉色的,与墙上的樱花融成了江姗姗的春天。
江姗姗从被子里钻出来,抹抹脸上湿乎乎的一大片液体,随手扯过床头上一头长着猪脸的公仔,拉开半面杏色窗帘,坐在小晒台上望着半黑的天空发呆。
门外,她锲而不舍的大哥仍在敲门。
“不是不把你当做家人才一直瞒着你,是担心你知道了会影响功课,你已经念高中了,而且,快高考了……况且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江姗姗仿佛没有听到,仍旧坐着发呆,她想了好些事情。
譬如中午吃过午饭,她去书房找一本作文书,因为下午要上连续两节的写作课。那间书房一直是她同江亦凡共用的,因此也各自置办了家具,一半的红木桌椅与一半印着Hello Kitty的粉红色小桌椅相映成趣,她并没有独立的书橱,因此许多书会暂时存放在江亦凡的书架上。她踮起脚尖翻找,就像往常的许多次一样,却无意间瞧到了一本书,似乎往常并没有留意过,侧封正是她一向钟爱的粉红色,再一看,竟然还是一本少女漫画!她那时被从来都一本正经的江亦凡捧着本少女漫画的画面挤满了脑子,好奇之下抽出来翻看,才看到里面夹着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甚至是不同年份的纸条,字迹却是来自同一个人的,有“下课后作业借我对对答案”,有“亦凡,我在厨房留了菜给你,吃的时候自己热一下”,最简单的是“再见”,最肉麻的是“对不起,可是我好像爱上你了”,最搞笑的是“对我说十遍‘我是混蛋’我就原谅你”……最后一张上面写的是:“我不在意你得了肝癌,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江姗姗原本还在为发现了江亦凡的小秘密而沾沾自喜,那一刻却觉得脑子发蒙,如同有什么被突然抽离了自己的世界骤然离去。她知道“肝癌”是什么,初中时她们班有位长相出了名的英俊的年轻语文老师就是得了这种病,那时她作为班级干部与同学几个人一起买了水果去探望他,只瞧见他脸色惨黄地躺在床上,再不复三个月前风流倜傥的样子,他的妻子躲在门口“呜呜”地哭,说着“他怎么可以走得这样快”。后来没出一个月,那位老师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江姗姗怎么也想象不出江亦凡面色蜡黄、枯瘦如柴的样子。他在她面前,永远是高大挺拔的白皙少年,笑起来温润如玉,走路总是挺直肩背,从不会像如今她们班里几位高个头的男生一样一贯弓着背。他虽然瘦得很,看起来也是显得格外的单薄,但实际上力气却出奇的大,她时常耍小性子非要赖在他身上索要一个公主抱,他也总是好脾气地抱起她,两手一托就能轻易将她举到胸口,嘴里每当这时都会唤她“小公主”。他那墨黑的头发总是剪得很短,可以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漂亮的耳廓,看上去既精神又帅气,完全不像个病人,怎么会生病。
房门被敲得“笃笃”得响,江姗姗望到夜空中的半弯月亮,突然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几乎每天都会坐在收容院门口的台阶上看月亮。有一天,天上的月亮也是这么弯,像极了美人微笑时眯起的眼角,她看到一个少年站在门旁同院长辞别,他的身量比院长高出一个头来,肩膀很宽,背很挺拔,将白净的衬衫撑出个极为完美的轮廓,有个小小的婴儿静静依偎在他的臂弯里,睁着黑黑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与江姗姗对视,不哭也不闹。她突然想起几个月前,那场大水淹没了她的家,爸爸爬上房顶将她放在院子里那棵被淹得只剩下树冠的大槐树上,她抓着在风中不断摇晃的树枝,眼睁睁地瞧见爸爸在拉妈妈时被带得一个踉跄,两个人跌进水里去,只一瞬间就不见了。
至今也不知道那时的她心里是什么在作祟,竟直冲冲地跑去扯住那少年的衣角,仰头问他:“你可以带我走么?”
院长站在一旁皱眉叫她:“江姗姗,别胡闹。”语气里却尽是无奈。
那位少年却突然开口:“她也姓江么?”问的是院长,眼睛里却映着江姗姗小小的模样。
那时候的江姗姗才八岁,原本就是瘦小的身段,身上还罩着件格外宽绰的外套显得更加瘦弱了几分,那件外套还是之前一个与她相熟的男孩子在被父母找到并接走之前留给她的,可她知道她的父母再也找不到她了。想到这里,她急匆匆地开口答应:“我姓江,江山的江!”她小的时候,常常坐在爸爸的肩膀上,爸爸颇为得意地一手揽着她一手搂着妈妈,说:“这下我可江山美人都在手了!”
少年似乎在耐心地等她回神,她看到他冲自己温和地笑笑,蹲下身子将她看进眼睛里,出口的话都同夜色缠绵到了一处,温软好听。
他说:“我要先送这位小弟弟去他父亲那里,马上回来接你,好吗?”
她乖觉地点点头,松开手,又退回到那级台阶上坐下,对他挥挥手:“我就在这儿等你啦!”
她在那间收容院已待了好些日子,曾得到过不止一次“下次一定来接你”这样的承诺,却从没有人再回来接她过。渐渐她已经习惯这样空空的期许,再也不会轻信。这次却不一样,她记得那个少年长着好看的面容,五官俊秀,眼睛里蓄着深深的夜色,他与她说话时会小心翼翼地矮下身子,会问她“好吗”,一点也没有从前那些大人们的居高临下与怜悯。
果然,他只让她等了半个小时。他开来的车上沾满了泥巴,匆匆停在她的面前,他跳下车后还郑重其事地向她道歉:“对不起啦,有些堵车。”脸上的笑意深深浅浅。
她记得他往她身上裹了条毛绒绒的小毯子,还塞给她满满一把巧克力糖,让她坐在小厅里的长椅上等一会儿,他便跟着院长上楼去办手续。
后来也不知等到了什么时候,她独自倚着墙壁竟然沉沉睡去,还是院长将她叫醒的。
她醒来,首先看到的就是他。
那少年,是十八岁的江亦凡,身上有清清的香、掺着甜甜的味道,他纤长的手指揉上江姗姗的脑袋,笑眯眯地哄她开口叫哥哥。姗姗讨好地叫了声哥哥,扑进他已为她张开的怀里。
那时候,她想,哥哥有双特别亮的眼睛,笑起来嘴角弯起的弧度同爸爸的好像。
那时候,她想,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她会好好活下去。
“姗姗,饭要凉了。”江亦凡敲门敲得实在很久了,食指的关节已有轻微的痛。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微痛的手指,突然捂着上腹轻轻呻吟了一声,身体猛地歪倒在墙上时,膝盖狠狠地砸在门上,“呃——”,这回成了实打实的疼痛。
那扇门却突然开了。
江姗姗是听到动静立刻从小晒台直奔到门边的,运动与慌张交错,心里跳得厉害。她拉开门便看到倚在门边半弓着身子的江亦凡,他很高,即便是这样半弓着身子也还要比她高出一些来。
她想扶他,一时又找不到什么下手点,只好开口问:“你怎么了?你的药放在哪儿了?”语气里全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却被他冷不丁地揽进怀里,那种淡淡的清清的属于他的味道立刻将她包裹起来,她仰头看到他居然在笑,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那一幕完全来自他完美的演技。
“去吃饭吧?”
“嗯。”她低低地答应一声,任由他拉去餐桌旁,仿佛是被他蛊惑了一般。
可是她知道,她是真的被他蛊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