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湮之荼蘼烬》璎珞璃

17、番外一 涅寂（下）

　　三年后，京郊墓地。
　　无头坟前女子双手合十，向前一拜。
　　坟前疯长的杂草随风而动，唰唰的声音搅乱了墓地萧索的寂静。
　　一别三年，如今她终于又回来了，三年游历天下，她看尽了姑姑终其一生也不曾见过的风景，享尽了那弥足珍贵的自由，她算完成姑姑的心愿了吧。
　　女子起身，掸了掸裙间的余灰，才一弯腰，一阵强烈的镇痛自胸腹而来，她紧紧攥住前襟，咬着嘴唇忍住那几乎夺去魂魄的窒息，好一会儿直到双手由于过度紧握而失了力气，这股疼痛才渐渐平息。
　　这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她想她那颓败的身体果真是到了残烛之末了。
　　不过她的脸上未显露一丝悲容，反倒有近乎解脱的淡淡欢喜。
　　最后沉寂之前让我再看一眼，那最初之地吧。

　　望京大街第三个巷口右转，这条巷俗称八木巷，大楚时期四大世家之一的穆氏府邸就坐落于此，南幽建国后这条巷子便改名“帝巷”，然穆氏立国搬进楚宫后这座旧宅却一直闲置着，虽有三两士兵把守，但终究门庭冷落，它像是一道讽刺穆氏曾为人臣的伤疤，掩不了也去不掉，只得放着，任它萧瑟。
　　三年前，壮年而衰的朝寰帝终是抗不过重症，于一雨夜驾崩在殇华宫，其后太子穆晟即位，改年号隆徽。
　　隆徽帝早年因朝寰帝身染重疾便接手政务，登基以来政绩更是斐然，穆氏篡位的阴影多少被洗白了些，不知哪天他突然兴起，想起了旧宅一事，便命人重新修葺，将那穆府的匾额改成了八木苑，闲暇时偶有造访。
　　平常这八木苑大门紧闭，看守之人也甚少，不过名气倒是越传越响，竟有到望京不到八木苑乃人生憾事之说，于是名人居士多到八木苑门前驻足观赏。
　　朝雾迷蒙间，朱漆红门前，一女子于那“八木苑”匾额下静立，无声息地沉默，着初春的一袭清香于悠远间随风而动，华衣斗篷遮去容颜，却在隐约间得以一窥朦胧惊华。
　　女子微微叹气，莲步轻移，沿着修葺过的新墙漫步远去，像是走入看不清尽头的末路，脸上却带着无限怀念的表情，一直走到人烟稀少的矮树旁，她才顿住。
　　昔日旧墙的纹路都已不见了，却不想这棵老树就如那时一样，无力倚墙但也不曾衰败而倒，她轻提裙裾，如最初的轻盈而跃，一瞬跨过了那道屏障。

　　“陛下，到喝药的时辰了。”侍者小心翼翼地将精心熬制三个时辰的汤药递上，那只枯槁的手没有接到，只是无力地一挥，然后伴随着玉碎碗破声和阵阵跪地喘息，玉帐中的人嘶哑呼喊着：“下去，滚下去！你们快把她找回来，找回来！”
　　“陛下……息怒……”
　　侍者无法接话，只能惊恐万状地请罪，他们的陛下三年前病危，命是保下了，可是自此神志不清，形似疯癫，太子殿下只得瞒住天下，宣称陛下驾崩并顺势登基，三年来秘密命人医治陛下却无任何进展，如今这日日发狂，他们做下人的又有什么办法呢，陛下口中的“她”，那人尸首都已经无踪可寻，又怎么找得回来？
　　“陛下，您可是要见天祈公主？老奴再去问问隆徽陛下？”
　　“天祈？惜儿？对，她一定找得到她，朕要见她，快把她带来。”
　　侍者连连称是，他知道只要提起天祈公主，太上皇的病状就能收住，当然他可不敢真的去找公主，皇上可把公主护得紧，决计不会让公主来见早已驾崩的朝寰帝，宫人都知道这只是一句戏言，一句唬住这个疯癫太上皇的戏言。
　　等到侍者宫人都退去，玉帐中眼含疯狂的垂暮王者嘴角浮起了一丝凄苦的笑容，终于可以安静了，他伸出自己皱成一团的苍枯双手，想象着她一本正经将祈运的咒符放入自己手中的触觉，冰冷却带着少女的柔美，他轻轻一握，一瞬的思念却是无情地溜走，不留一点痕迹。
　　十三年了，她居然从未入过他的梦，每次寂寥的黑夜他一个人睡在她曾经呆过的宫殿里，深陷在孤独和自责的刺骨中，一次次不得解脱，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壮年而衰，药香伴日，疯癫囚禁，她还是不愿原谅他，不愿见他……
　　八木苑，望京名景？谁又知道这里囚了一个太上皇，一个甚至被自己儿子厌弃的太上皇？不过这都无所谓，他只想找个地方静静等她来接他，可是她没有来，一次也没有来，只留他在人世间苟延残喘，腐烂在黑暗里。
　　他拖着自己摇晃的苍老身躯，攀上窗沿，看那一片繁盛的荼蘼花开在离冥府最近的地方，妖艳地在风中荡漾，却也造不出他所眷恋的幻象。
　　草丛中一阵响动，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谁在那儿？”
　　不同于曾经朝气的爽朗，那是沙哑而无力的声音。
　　那片摇动的荼蘼花海中走出来一个如残红朝露的影子，宽大的斗篷遮了她的大半容颜，只听那似乎穿越时光而来的声音仿佛如那时的清脆灵动：“对不起，我……”
　　女子似乎震惊地消了声，很久之后，那斗篷之下仅露出的嘴角边上多了几丝晶莹，她轻轻揭下斗篷，含笑的眼被泪模糊，她却似乎没有注意到，继续说道：“我进来看看，你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攀着窗沿的手颤抖了，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望着她从未改变的样貌，记忆深处涌起的是被压得最深的那份少年时光里遗忘的过往，鬼使神差地他想脱口的那句“怎么你是离家出走吗？”被深深咽了下去，他用双手盖住自己枯槁的病容，他不想她看见这样的自己，她好不容易来梦里找她，他那如死皮的脸和那双深陷的无神眼睛，不想她看见啊……
　　“等等，你不是想问我的名字吗？这一次我不会忘了说，我叫楚鸢，不是小丫头，你记住我叫楚鸢，穆砚。”
　　是她……是她……他想起来了，那个他不甚在意的贵族女孩，那个失了名字从此失了记忆的往事，最初最初的相遇……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势吧，罢了，我们都放过彼此吧，我不再恨了，你也别再折磨自己了，穆砚。”
　　他的手伸向她却又在半空顿住，他怕这样的幻影会昙花一现，于是不忍去确认也不忍去破坏，可是他的手反被她握住了，是梦是影都无所谓，他渴望了一辈子却不得的笑容就在他的眼前。
　　这一生，够了。

　　“皇上，昨夜太上皇驾崩了，今天早上侍者发现的。”
　　“什么？不是说至少还能拖三个月吗？”
　　“禀皇上，这事的确有些不寻常，您还是去次八木苑亲自看一下吧。”
　　“来人，出宫。”
　　隆徽帝慌忙造访八木苑，侍者宫人围着太上皇的寝室，无人敢入内。
　　穆晟步履匆匆，刚踏进寝室，他一眼就看见玉帐里的遗体，他撩开帐帘厌恶地瞥了一眼，却见那张疯狂的脸庞此时盛满了安宁和说不出的幸福愉快，在遗体的枕边一片如细沙般的晶莹碎屑，流淌在朝寰帝的手中。
　　昔日那个杀伐决断威严冷酷的帝王此时含着笑，犹如握着心爱之人，一起沉睡在极乐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