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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坦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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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经过你的生命,留下一道或轻或重的划痕,然后匆匆离开,就像房间窗外的那课梧桐树,春去冬来,只他一个独自生长,茂密或枯萎,树下的人,从没有人驻足。
夜已经很深,张爸趴伏在病床边,微微有些发福的身子,弯着十分吃力,像一只驮着沉重壳的千年老乌龟。
张晨走上前,给张爸披上一件外套,既不让他回去,也不说话,只让杨定远带了张起硕回家休息,自己就这么陪着父亲坐了一整夜。
其间凌晨时医生来了一次,全身检查,他看着丁香萍瘦骨嶙峋的身体,握紧了父亲的手。
他这个父亲,这辈子娶了两个老婆,却都没让对方过上好日子,更让大儿子一人在外漂泊这许多年。因此那多出来的爱,尽数浇灌在了张起硕身上。张晨早过了羡慕弟弟暗自神伤的年纪,这个时候的他,是像个男人一样,站在父亲身旁,可以跟他共同撑起一个家的。
张起硕疲惫地坐在副驾驶,红着眼睛问:“定远哥,我妈要是走了怎么办?”
杨定远看了面前这男孩子一眼,缓缓道:“你总要长大,没有人会陪你走一辈子,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别回家了,去我那儿,找我表哥跟你聊聊天,知道你喜欢他。”
张起硕紧张地摆了摆手:“不成,不成,我看到他紧张。”
杨定远笑道:“那我陪你回家去。”
张起硕又道:“我不想一个人在家,每次妈犯病,我都是一个人在家,手机得放在枕头边,就怕半夜爸打电话来,说妈不行了……其实也压根睡不着。”
杨定远沉思良久,道:“回去吧,前半夜我陪你做作业,后半夜咱哥俩联机打游戏,要打什么我陪你。”
张起硕侧头:“哥你还会打游戏啊?”
杨定远挑眉,很帅气的样子,“当然,我什么都会。”
这个冬季,妈妈还是一样的生病,父亲一如既往的疲惫,自己总是提心吊胆,又充满希望的生活着。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变了。有这个叫杨定远,不过是两面之缘的人陪着自己,他是自己哥哥的伴侣。而在那间冷冰冰的病房里,不再只有父亲颓唐的背影,离开前他深深地看了病房一眼,哥哥站在父亲身边,那么高大,肩膀那么厚实,看起来……那么可靠。
如此过了好些天,丁香萍再次有惊无险地出院,只是神智较以往更加模糊,偶尔睁着眼喃喃地念着什么,张晨低头,就听见模糊的佛经。
这是她最后的信仰,她乞求神明能给她绝望的生命带来一丝的光亮。
然而乞求神明的人那么多,她只能无力地,清晰地感觉到,属于自己的,那些笑容,那些精打细算,那些自私,都一点点从指间流逝,直到变成一尊木偶,变成一具尸体。
腊月二十八,林涵经不住家里催,率先上飞机回了北京。临走前张晨和杨定远送他,安检处,林涵深深看了杨定远一眼,并不顾忌张晨:“姨娘那边我替你说,今年过年先陪着张总,玩的开心点。但你自己要有分寸,别说张总现在还跟赵鹤牵扯着,就是他单身一个人了,你也要想清楚是不是真跟家里摊牌,毕竟他大你五岁,家世也并不相配。”
杨定远紧张地看了张晨一眼,张晨只是浅浅地笑着接过话:“林涵,我知道你为他好,等过完这个年,我会回去跟赵鹤说清楚。杨叔杨阿姨我也认识不少年了,到时候我陪定远回去说这事。”
杨定远惊讶地瞪大眼睛——张晨这是……这是就默认了跟自己的关系了?
张晨若有所思地定了片刻,又道:“当然,前提是跟定远分析好利弊,我这么大年纪的人,需要对定远的感情负责,如果他肯定,那么我就陪他走这一程。”
林涵透过薄薄的镜片细细端详张晨,忽然觉得张晨的性格,其实跟自己一点都不像。纯子总说他们有相似之处,其实那不过是表象。
如果是他林涵,经历了这么多,又遇上杨定远这样的人,必然已经没有那个心力再去谈情说爱。但张晨,最起码知道要对杨定远的感情负责——也就是说,不管杨定远以后是否从一而终地与张晨在一起,他张晨必定会陪着杨定远,一直走到定远厌倦为止。
林涵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晨的肩膀,摆出兄长的样子对杨定远训道:“听见没?平时多听张总的话。”
杨定远调皮地对他撇撇嘴。
其实张晨自己,已经看得很透彻,他本身不相信什么爱情,可是却愿意,用自己来当教材,教杨定远如何去谈一段,成年人的恋爱。
回去的路上,杨定远开车,深呼吸几次才问道:“晨晨,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是那个意思?”
张晨点头,淡然道:“就是那个意思。”
杨定远道:“我一直以为你把我当小孩儿。”
张晨不禁莞尔:“现在依然把你当小孩儿。”
杨定远:“可是……你跟我……”
张晨自嘲地笑了笑,有点落寞道:“你对我很好,我想,陪你走这一段,不管以后你怎么决定,最起码现在可以让你满足。”
杨定远皱了皱眉,猛然一打方向盘刹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他气喘吁吁地撑在张晨颈侧:“你的意思是,我对你好,所以你感动了,报答我?”
张晨舔了舔嘴唇,默认。
杨定远愕然看着他许久,忽然脱力一般跌进驾驶座,沉声道:“我只是比你小,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你不该这样……不该这样不信任我。”
张晨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见表情。
杨定远哑声道:“我只问你……晨晨,你用一个男人的态度回答我,你对我是……怎么一种感觉?”
车内的空间安静了很久,杨定远看着前方,黑暗中的眼神有期待,有无奈,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心头的花开了又谢,忐忑不安,焦虑不堪。沧海桑田的一分钟后,张晨轻轻开口道:“定远,我感激你。”
杨定远心脏砰砰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耳边炸开一下,心头不停有个声音在吼:怎么办?他只是感激你……
张晨侧头看他一眼,歪了脑袋,深吸一口气又道:“但是定远,我想我……我或许也很喜欢你。”他语无伦次地举手比划:“你知道的,这两种感情其实很难区分,我感激你,也……我承认我动心了,但似乎跟当初和赵鹤在一起时又不一样。提到赵鹤,我现在很难理清对他的感觉,但可以肯定还是有感情的,至于是什么感情我也不知道……好吧我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杨定远一寸寸地转头,盯着张晨看了一秒。
张晨几乎能看见他眼中璀璨炸开的焰火,下一个瞬间,杨定远倾身过去,压住他狠狠地吻住了嘴唇。
唇舌的纠缠,手下用力地摩挲,恨不得能跟他融为一体!恨不得能跟他生长在一起!
不够,这样怎么够?一颗心里怎么可以溢得这样的满,幸福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多么好,这世界日升日落,世事变迁,他能在这么一个时刻,听见张晨说,我对你动心,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让他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动作,才能最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他的欢喜?
那么的欢喜。
欢喜的要疯了!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那些商务谈判,那些资金回笼,那些吞并侵占,都是一些聪明人证明自己存在的游戏。
而他杨定远,他想,他其实才是最聪明的。
所谓的聪明是什么?所谓的幸福又是什么?
是一个正版LV限量包包?
是一场利润高达百亿的商务谈判?
还是开着名跑车在众人恭维的目光下风流倜傥?
都不是。
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而真正的幸福,不过是在最恰当的时间,握紧了最恰当的一双手。然后就像结婚誓言里面说的那样,从此以后,不管疾病或困苦,不管幸福或健康,都风雨同舟,甘甜与共。直到两人一起度过了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最后有一个人先闭上了眼,而另一个人,慢慢地回忆生平,再无遗憾。
张家楼下,杨定远恋恋不舍地牵着张晨的手,像个热恋中的小青年,执拗道:“你就睡我那儿去嘛。”
张晨摇头,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你自己回去睡,乖,这两天阿姨身体好很多,明天我正好有空,带你去我高中转转。”
杨定远无奈地撇嘴,心不甘情不愿道:“好吧,那明天见。”
张晨看着他一脸赌气样儿上车,忍不住微笑,转身上楼。
空荡的客厅里,张爸一人坐着,电视机里重播着午夜新闻。张晨站在门口换鞋,讶然道:“爸?你怎么还不睡?明天不是要上班?”
张爸迷迷糊糊地一睁眼,清醒了,揉着眼睛道:“来,坐这里,咱爷俩谈谈。”
张晨挑了挑眉,换好鞋走过去。
张爸盯着电视良久,道:“最近,爸在医院听到了好些风言风语……”
张晨看了父亲一眼,微笑道:“爸,你想说什么?”
张爸:“你每天跟杨定远那孩子同进同出,爸知道你们关系好,可这是不是有些……太亲密了点儿?”
张晨靠进沙发里,闭上眼,半晌才道:“爸,谢谢您关心,但这是我的私事,您就别再过问了。”
张爸噎住,瞪着眼睛看电视,想发火,但一口气哽在嗓子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张晨淡淡道:“爸,我是一个成年人。虽然有的事情关系到我的一生,但既然当年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没有人来告诉我这些事不对,那么现在也就不要再干涉我的习惯。如今的我,能够处理这些问题。我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实力,面对同性恋所要面对的,社会压力。”
张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晨晨……你……”
张晨垂下眼帘,掩盖住眼中锋芒,淡淡道:“不早了,爸,快去睡吧,保重身体。”
张爸沉默地站起身离开,想说些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能开口。灯光中的背影,如此伛偻。
张晨目送他回房,忽然喊了一声:“爸。”
张爸背对着他定住脚步,张晨轻声道:“放心吧,爸,我会好好的。”
房门轻轻一声合上,就像是父亲遗憾的叹息。
叹息的是什么?是回不去的岁月?还是错失掉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