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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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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一别,流水十年
上、
素还真初到天外南海的时候,慕少艾正在岘匿迷谷。
那时他刚从一个漩涡也可说是一方牢笼中脱出,心上的伤痕开始变旧,颊上的黥印犹新。
他靠坐在迷谷的亭中,闭上眼睛抽着水烟,不发一言。空气中沉寂得似乎能听到烟圈破裂的声音。
——
如果不亲身体会,很多事情难以理解深刻。就像如果不亲自尝试,便难以了解到人们惯常所说的“黄连之苦”一样。
所以,也正是从这个时刻,慕少艾才开始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逐渐地深入骨髓。
他想到一个人。那个人不是羽人非獍,不是在他身边的阿九,不是朱痕,更不是那该被杀千刀的南宫神翳。当然,南宫他已经死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慕少艾想起的那个人是,素还真。
这并不奇怪。甚至可说是相当应景的想念。
——因为在慕少艾所认识的众多朋友中,却也只有素还真,最能担当得起这份“疲惫”的共鸣了。
——
“这位先生,要卜一挂么?”
遭遇测字卜卦的拦路,素还真向来不会恼怒。“那就测一字,‘药’吧。”
说着这话的时候,素还真正反复思量着关于神农草和如何解救净琉璃菩萨的种种;等到话语脱口而出,素还真却是突然记起一个人。——药师慕少艾。
这是没有由来的想起,甚至,谈不上是想念。任何人都会有这样莫名想起某人或者某事的经验。只不过,素还真这次想起的,是慕少艾。
翳流覆灭的消息传播得虽然算不上广泛,但也足够让他知晓了。
素还真微敛了眸子。
“‘药’字,是由草、系、勺三字所组成。系是丝线,意指你将会因此被绑缚……”
被绑缚吗?……
某种意义上,他自己早已是丝缕缠身;而从今后,缚线也将开始缠上另一个灵魂。缚其脱洒,使之沉重。
只有少年才有意气风发的资本。除此以外,又有谁是自由的呢?
素还真的心中快速地掠过一丝微涩的感慨,快得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先生神算。”素还真说,语气与神色皆一如平常。
中、
风莲好不容易得了城主的允许出了不老城来的时候,朱痕染迹正在往岘匿迷谷的路上。
那时他刚刚鼓起某种勇气,伤痛的事实已经远去,伤痛的情绪却仍时时被酝酿。
他一步一步有些刻意坚决地走着,踩在碎石上沙沙作响。地势渐低。
——
很多事情,当时做着的时候,由不得你考虑心情,也由不得你考虑到将来的漫长岁月。
时至今日,时间在过去、过去。朱痕染迹终于能够回头来看,看他亲手促成的对自己的一番残忍。——也因而苦涩。
岘匿迷谷并不荒凉,出人意外。
一切处在自然的秩序中。春华秋实,周而复始。本来,不是也不该是人力所能涉及。
现在,是春末。草长莺飞。空气中隐约能嗅到初夏闷热的气息。阳光也开始炽烈。
朱痕走进迷谷的亭中,拂去石凳上的薄埃,坐下,静静地,不发一言。思念溶于寂静的永恒之中。他需要一些这样不受打扰的时间,使他可在冗长的记忆中抽丝剥茧。
“你合该吃菱角噎死,或者看着风铃茫茫然而死。”
他记得他曾经如是对一个人说过。
其实,是那个人先说得多,成天念叨自己该是如何如何地无所事事终老而亡。有句话说,谎话说得多了,连自己都相信。那么何况是镇日被动接受洗脑的他,更何况,当初谁又知那是谎言。
当初呀。
人最难把握的竟不是自己,而是无法预知的将来。
后来终于只得前尘回首的,江湖的雨已经将他们前身的血洗尽。
——
“素贤人。”
风莲正在困惑,不知自己一时走神,无意识之下来到的这里究竟是何处,恰巧迎面来了个人。看上去,是素还真的旧识。又是。
“耶~兄台认错人了,我是飘逸如羽、风趣如斯的靛羽风莲,不是素还真。”风莲摇扇答道。
朱痕默默盯视着靛羽风莲,良久,突然开口说道:“前方即是岘匿迷谷了。”
“哦,多谢。”
“……”
“那么,如果遇见素贤人,请代药师说一声‘保重’。”
风莲觉得好笑。不老城里躺在云棺内的又是谁呢?
不过他却仿佛觉得不能用一句轻描淡写的“素还真已经死了。”来回答眼前的这位年青人,或说来回答方才的这声“保重”。
“他很好。前所未有的安宁。”风莲最后说。
——
与朱痕擦肩而过的时候,风莲闻到一股淡淡的特殊香味。
“是什么?”
“这个吗?”朱痕从怀中掏出一段貌不其扬的植株,绿叶的背面生满白色的茸毛。
“这是艾草。”朱痕笑了笑说,“不过,没到它开花的时节。”
那是朱痕出迷谷时随手采的。正如风莲是随口问的一样。
不过,为什么偏偏是艾草呢?
朱痕微微苦笑了一下,将植株重新放回怀内。
下、
后来。
更后来。
岘匿迷谷并不常有人来。
它似乎遗忘了时间。然而时间依旧从这里经过。
直到有一天,一个莲冠白衣紫带的人从其上的琉璃仙境飘然而下。
这样的情景,似乎也曾经有过。
可惜,已没有人能帮忙记得。
——
那个头戴莲冠的人花了半天的时间整理山谷纵横的枯枝腐草,——那是夏季曾经生长过于繁茂的后遗症,然后静静地坐在迷谷的亭中,不发一言。
他忆起那丛跳跃的火焰。
潮来潮往,风起风散,情仇恩怨,江湖迷梦。
那般火光,依稀闪动至今。
江湖中没有新事。
有些人活着,有些人远去。然后有些人要继续活着。
来来往往,或明或灭,无止息。这样的时间令人生厌。
不过他来不及停下去感受这样的厌倦。
否则,便是永无止尽的疲惫了。
——
他抬手抚着亭柱。
那上面,用他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字体潇洒地刻着:素还真,药师请你多保重。
莞尔。
那是风莲一时的玩心,即使明知素还真那时正躺在寸狭盒中,想要移动半步都不能,还是装样一本正经地写下嘱咐。
哪曾想,竟真有被所托嘱的人看到的一天。
风莲如果能早知今日……
素还真突然意识到,这是种相当奇特的想法。风莲难道不正是自己吗?
可风莲也已经是过去了。
和所有已经过去和即将过去的人事物一样。
自己还存在,还将继续存在。素还真突然觉得这是件该感到愧疚的事情,不仅是对于风莲,或说,其实并不是对于风莲。而是对于那匆匆流逝的时光。
——
“该走了。”
素还真对着空旷的迷谷说道。除了回声,别无他物有能力给予他回应。
他站起身来,目光忽地被亭阶下的一串串淡褐色的花朵所吸引。
已是深秋了啊。那花朵在满目的萧条中瑟瑟地发抖。
他记起来,那股香味。是艾草。
而如今,离朱痕向风莲提说艾草之时,又已经过去了十数年。
他能听得到流水淙淙。
多年前他在岸边烧掉的信封上署有“慕少艾”三字的信,和那些岸边曾经的弦歌,早已不知随流水飘散到何处去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