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水川州

5、1.乱世金矿奇闻

　　羌藏式样的室内火塘，金字塔状的木炭噼噼啪啪地炸响，映红了一老一壮两张龙族男人的脸庞。

　　两人都蓄着独特的龙式脊发。老人已近花甲，仍像刚出窑的木炭似的，热气腾腾、火气不减当年。壮汉刚过而立之年，坦胸露怀一身蛮肉，活脱流着松油的裸皮树桩。

　　老人身边的茶盘里有十几筒红纸裹封的银元，边上一筒的端头已开封，散落着几块油亮的大清龙元。壮汉的木凳上随意放着一支新式的柯尔特转轮手枪，火光中熠熠发亮。

　　或许话题令人忧虑，两人面色凝重，毫无新春喜兴的表情。

　　1.1.看老人独有的龙辫发式，便知他是龙族邑治王国的邑豪，龙脊山几大族群的最高权威----大名龙郁峰。

　　虽然他这“邑豪”不是官府所命，却是龙族人地地道道的土皇帝，镇江县多半的少数民族也唯他马首是瞻。在内金川历史上，龙族首领是成功抗衡朝廷的英雄，是反叛民族的精神领袖。“峰太爷”在川西高原也算是神祗般的大人物(后话)。

　　峰太爷干咳两声，“先人在上，要天下大乱了，甲子一轮回！耕娃子，壬子年呀，对国家、龙族都不吉不利哟。”

　　壮汉清清嗓子，“太爷，葱邑豪就在那年遭人除脱了？”

　　“岂止这事。耳朵立起，所谓凶年，就是祸不单行。年初，葱字辈长房家族伙起垭坪井夔字辈闹事，烧了龙水方。清明，几房氏族家丁倒打码子，出了几十条人命。也是那年的中秋，棒老二绑我的票。腊月间，我母又遭人暗算。硬是鼠年人吃亏，祸事起堆堆。可惜你太祖母，好人命不长，十七岁就冤死在龙水河了。”

　　“抓到狗日的黑手没得？”

　　银发老人手捧一根三尺有余的金色雕龙烟杆，比拐棍还粗，褐黄色的叶子烟搭在火炭上叭嗒叭嗒地吸烧。那烟锅前端是长长的锋利尖头，整根烟具既似手杖又像是杀人凶器(后话)。

　　黑脸壮汉叼一节雪白的纸烟猛抽，烟熏火燎之中满脸闷惑。

　　峰太爷吐烟如叹气，“耕娃子呀，这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先人在上，巫邑豪气疯了，大动家法私刑。有点蒂蒂头，顺到藤藤摸，没找到瓜，硬是草丛丛里一团乱麻，更理毬不清楚。”

　　壮汉吸烟也倒抽一口冷气，“龙族里头还暗起一窝耗子哟？”

　　“一句话，你现在身为龙族邑豪的继位人，今年长个心子，把眼睛鼓起、耳朵立起，吃喝拉撒也刀不离身、枪不离手。我的霉运呀，说不准就落到你娃头上喔(后话)。”

　　“太爷觉得，九娃子龙八海要对我下黑手了嗦？”

　　1.2.壮汉说的龙八海，是龙脊山最大的山民武装枪骑卫卫长。他辈分不高，在其大家族中排行老九，却是龙族青年后生心目中的“老大”。他那“龙螃蟹”的威名足以使盗贼土匪闻风丧胆。

　　这蛮得流油的壮汉，是龙家寨的家族卫队鹿砦丁丁长，正名龙横耕，因其性格又是牛年所生，得一绰号“横牛”。按龙族“东峙夔巫葱郁纵横八百里舆图”的字辈，他比龙八海还高一辈。

　　但一山不容二虎，枪骑卫在山区纵横驰骋，鹿砦丁在乡里横行霸道，两个首领不共戴天就在所难免了。

　　峰太爷摇手扇开烟雾，“那倒不是。海娃子动你，不看僧面也得看我佛面。他跟你结梁子，主要是你猫毛不正。先人在上，你娃还该找个时间跟龙八海搭台子，或者我出面来让你们吃讲茶。话说回来，你在龙族内外结的梁子还少了？”

　　“只要九娃子不出阴招、下烂药……那些龟儿，老子不得怕！”

　　“多长心子，少绷劲仗！但凡是黑手，你娃啷个晓得？”

　　“我……也防到起的。一直按你咋唬的做的，睡觉的时候也把这个连发枪放在枕头下面。”

　　横牛成为邑豪的“皇储”之前就靠心狠手辣当上了鹿砦丁的丁长，那时就开始飞扬跋扈、欺凌乡里了。

　　他霸占外姓外族的财产、敲诈客商马帮，还四处□□良家妇女，连龙族内的权贵和长辈也不放在眼里。确定他为龙脊山未来的土皇帝之后，他变本加厉，对各井方大小事务颐指气使。

　　因此，山内外的乡亲和外族人，与他结怨生仇的不在少数。

　　峰太爷啜一口茶水，“莫在外乱吃东西，小心别人下毒。耳朵立起，随便到哪里去，多带几个伙计，牵几条狗一道。你娃最好搬回寨子来，不要住在场街上了。那里人多事杂，不安稳。”

　　“我还想多修新房子呢，刚把旁边二爷家的宅院要过来。”

　　“丢了西瓜捡芝麻！寨子里留的地还不够你修个三宫六院的？长个心子：上面居高临下、风水吉祥，搭个地屋也算是骑在别人颈子上拉屎，你娃非要到下边人堆堆里头去挤油渣？”

　　“嘿嘿，寨子里没得酒店茶馆，花剧班子，太冷清了。”

　　这花剧就是成都梨园所说的“淫戏”，内金川称“灯戏”，龙脊山又分为“阴戏”和“火戏”两种。

　　阴戏在傍晚的酉时表演，大概指“太阳阴了女人出场”的意思，票价也“平易近人”。其形式杂以川腔昆曲的桥段，但内容都是《大劈棺》、《叔戏嫂》、《花田诱》和《尼姑夜骚》之流。这平原城镇大多喊禁的剧目，却在性俗开放的山区乡场老少咸宜。

　　火戏的名堂和票费就“曲高和寡”了：清一色的花旦，伴以高腔却低俗的唱词。虽然其间也有表演真功夫的杂耍，但“抖包袱”的精彩与西洋的脱衣舞不差丝毫。

　　龙家寨从不缺少山珍海味美酒好茶，横牛稀罕的是镇上那些“剥葱皮的西洋把戏”和客串窑姐的戏妹子。

　　1.3.说那阴戏是“眼睛耳朵打牙祭”，火戏就是性狂欢的过门了，所以那些“鬼名堂”要在老幼女眷回家后的戌时才开始。

　　把“灯戏”叫作“火戏”或许还有三重含义：一是因高寒地区演“光屁股戏”，必须在戏台四面烧几堆篝火；二是不少戏名都跟火有关，什么《花烛夜》、《烧澡堂》、《闺房失火》和《燎后宫》等等；三是众多花旦只剩火红的肚兜时，男人们就□□难禁了。

　　“老不退心火”的龙郁峰既是这些淫戏的“票友”，也是那当家花旦的“嫖友”，当然都是不付账的。

　　老邑豪有些尴尬，“先人在上，龙族大男人打个帮腔玩个戏子，也不违祖训。耳朵立起，这女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你娃逼走隔壁龙二爷，以为是别个的贡品呀？等于撬了人家祖坟，不恨你八辈子才怪！俗话说，百万买宅，千万买邻。”

　　“我给他钱，他又不要，说是孝敬我的。”

　　“人家老辈子孝敬你孙辈？长个心子，让你娃当了邑豪接手人，就捅了马蜂窝，你还那里铁矿、这里邻居院坝的打启发，又是张家林地、李家女人的逗猫惹狗。你娃不回寨子来，让我给你扎起，你娃呀，说不定哪天就墙倒众人推了。”

　　“要得，要得，我听你的，过年后就张罗搬家的事。”

　　“你娃又开始给个个新媳妇破瓜冲喜，这该由各氏长老会堂合议后才行。听说你开了女娃儿的肉苞还要人家红包(后话)，你娃硬是乱了规矩，惹些虱子上身，就不怕人家咬你？”

　　近年来，寡廉鲜耻的横牛擅自恢复了龙族的古老陋习，强行实施了准邑豪对新娘初夜权的占有。最恶劣的是，他玩够了人家的黄花闺女，还要强索钱财作为对新邑豪“恩宠”的答谢。

　　峰太爷察觉室外有什么响动 (后话)，静听片刻未发现异样，“久走夜路必撞鬼哟！你这些钱啷个来的，我晓得。横牛娃儿，莫看到你眼前吆五喝六的，耳朵立起：时来铁是金,运去金如铁----人一倒霉运呀，喝口水都塞牙齿……”

　　“峰爷爷，过年过节的，莫咒我嘛----说起倒霉运，你先头说的意思是，那年朝廷也倒了霉运啰？”

　　“当然啰。那个壬子年，咸丰二年，太平军起事了，比白莲教还闹得凶。那个武则天一样的慈禧，偏偏就在这时选入皇宫为妃，日后硬是成了狐狸精，当了皇太后。先人在上，这就叫屋漏又遭连夜雨，一内一外恰恰成了大清朝的克星。”

　　“嘿嘿，说起来硬是有点遇缘耶。”

　　“轮回呀，这世道就要乱成一锅粥了，眼睛鼓起，天灾人祸马上起纤纤地来！我盘算黑河沟那事儿(后话)，得搞忙点才行。”

　　峰太爷说的黑河沟，地处龙脊山脉西南段，谷底终年不见阳光。其土质和腐烂的动植物散发出毒雾和瘴气，在早晚特别浓密，驻足其间稍长，就性命难保，相关的恐怖传说多源于此。

　　这里的确像“生命禁区”、“死亡地带”。俗话就是“阎王谷”和“鬼门关”，县志描述为“不适宜人生活的区域”。

　　1.4.几千年来，人们眼睁睁看着黑河沟这么一个深峡豁口，通风通光又通水，就是不通人。这“不通人”，既指不通路，也指不通人性----阎王鬼怪拉肚子似的发洪水，不时喜怒无常地冲来滔天的黑潮，还经常鬼使神差地“飚”出人畜禽兽的尸骸。

　　就这么一条死路里面，官府怀疑有恶匪大盗重罪逃犯，猎户认为有珍稀动物“四不像”，药农确定有千年人参灵芝，盗墓贼坚信是刘备皇陵的实冢所在，冒险家却玄乎其神地说沟里有一条地道直通西藏拉萨的布达拉宫，寻宝人又旁征博引地证明当年“大西王”张献忠藏有从全国劫掠而来的亿万金银财物，倒是迷信者的说法更接近于科学和传说：沟底有真正的地狱入口与丰都鬼城相连。

　　贪婪的横牛只想好处，“你是说大西王埋在沟里头的宝藏？”

　　“张献忠？血洗成都的杀人魔王，还会在旁边山上留下金银财物？再来一伙乱党，把你娃弄死埋在黑河沟还差不多！”

　　“那天灾人祸……皇帝倒台会乱到我们山旮旯里头来呀？”

　　“搞不好还是两轮血光之灾！当年满鞑子灭了张献忠之后，又对巴蜀各地大开杀戒，除了我们大山里头，川西坝子十室九空。不然啷个会有湖广填四川？长个心子，凶年，祸不单行。”

　　“那些革命党是乱杀人的乱军啰？”

　　“这说不准，乱世荒年，烧香拜佛、八卦问卜都不灵的。先人在上，那张献忠在文殊院杀了几百个和尚，哪个菩萨保佑得到你？乱党出乱兵，乱兵一定乱杀无辜。耳朵立起，革命党都是犯上作乱之徒，不会比张献忠手软！”

　　“那，你说的那事儿----你真相信黑河沟里有金子？”

　　“屁话！你娃以为是神话传说呀？先人在上，你太祖父和我，都先后进沟亲眼看到的！我带麻师傅一帮人专门去查实了：黑河沟里就是有一座大金山！高山一样的金矿(后话)！”

　　穷山险沟之中隐藏着巨大的金矿，且出自一言九鼎的族群领袖之口，足以让壮汉张嘴结舌，也让门外窃听者闭气吞声(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