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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沧海月明珠有泪(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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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窗寥光,一室孤冷。
石室不大,却开了几个精巧的气口,很是通风。封闭的室内只有中央处燃着一支长明灯,在寒冰烟雾中颤颤巍巍地照亮着周围半尺。
朱婆婆就坐在长明灯下,低着头朝身旁看着,眼中流露出的,竟然是慈爱的目光。
旁人若没亲眼见到,怕是想也想不到转说中乖戾无比的朱老婆子双眼中除了酝酿诡计时的精光,也能闪烁这样可亲的光芒。
而能让朱婆婆有这样眼神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人。
就是此刻躺在朱婆婆身边寒冰玉棺之中的朱砂。
冰肌莹彻,丽雪红妆,脸上仍带着留给苏肆夜的最后微笑,仿佛当年在冰天雪地中她从未受过那穿膛一剑,只是入梦,梦带甜香。
朱婆婆坐在冒着氤氲寒气的玉棺边上,似是半点也感觉不到寒冷。“砂儿,娘带了点东西给你,你瞧。”
朱婆婆说着捧出了从步逐风那里骗过来的战利品。盛鲛珠的木盒本不过半掌的大小,她却谨小慎微地用双手捧着。
“这就是娘和你提过的鲛珠,这就是能让你再醒过来的鲛珠。”朱婆婆动作谨慎地打开木盒,话语中的兴奋毫不掩饰,“虽然现在娘还不知道到底要怎么用它,但是很快娘就可以知道了的,你相信娘。苏肆夜既然不懂得珍惜你,既然不能够保护你,那么到时候娘就带你走,走得远远地,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过活,好不好?”
任凭朱婆婆的语调再兴奋,展望的未来再美好,朱砂也无法应答她。
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不过朱婆婆还是笑了,笑得满足,权当女儿此时脸上所挂着的笑容就是为自己而笑的,是对自己的肯定和承诺。
“出来!”
这母女的温情时刻还没有持续多久,密室之外石楼之内传来一阵略显急迫的人声,短促的命令句使语调不怒而威。
她一听便知来人是谁。倒不是通过着短短的两个字来判断音色熟悉程度,而是能运内力将这千里传音运用得这般淋漓尽致的,这世上没几人,这岛上更没几人。
除了苏肆夜还能有谁?
朱婆婆连秘密迁了朱砂的棺木过来这一事都未曾支会过苏肆夜,找到鲛珠这件大事自然更不愿意让苏肆夜知道。
寒玉冰棺的棺盖起码也有百来斤重,朱婆婆却一掌将棺盖盖实,半点杂声也未发出。轻将鲛珠搁在棺木顶上,朱婆婆敏捷闪身出去,又关上了密室的门,出到书室接到苏肆夜,统共也不过一个瞬间的功夫而已。
“平日里苏将军从不来我这陋小的石室,今日怎么想得到来看望老身?你看我这乱得,都没有地方给苏将军看座。”
自从朱砂死后,朱老婆子还是第一次对他这么客气。本来心中只是七八分的猜忌,此刻朱婆婆的反常态度以及先发制人却更肯定了苏肆夜心中所想。
“你已经知道鲛珠的下落了?” 他不想绕圈子,十几年来,他空荒废的时间已经足够多了。
“什么鲛珠?老身可没有听说过啊。”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是朱老婆子他们这些老江湖的惯用法则。在确定对方到底知道了多少之前,自己是绝不可能抢先招供的。
“这地方不大,总共也没多少人,你做过什么、要做什么,难道可能完全避开我不让我知情?”苏肆夜表情冷峻,虽是反问句,却也听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
“苏将军刚刚还在说那个什么珠子的事情,怎么这一会儿就扯到这个地方来了?老身年纪大了,你可别把老身给弄糊涂了。”朱老婆子眉头骤然一蹙,面上却还佯笑着。
“我能把你搞糊涂?”苏肆夜见她口风紧,就干脆一次性全都摊牌,“这么多年来每逢朱砂的生死祭你为什么从不去她坟前参拜?每月你派碧烟出去到底打探什么?你这房里堆这么多书到底是想查什么?刚才步逐风到你这里来到底又是用什么东西和你谈条件?”
苏肆夜每说一句话,音量就多升高一分,目光就多凌厉一分,步子就多往朱老婆子那里逼近一分。等到最后一句质问出口,苏肆夜扔出一本不知何时从朱老婆子书堆里找出的书,运了内力直直扔到朱老婆子面前,快到她闪避不能。
不能躲只能接,朱老婆子接到手中垂目一看,正是翻到“沧海月明珠有泪”一页。
这般盛气凌人下,朱老婆子哑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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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她空有怜老之心,对方却没有爱小之意。
还未踏上引入石楼的台阶,一声低斥便从屋内穿了出来。仅仅有“出来”二字,云菀听得出那是苏肆夜的声音。
而且是苏肆夜不太高兴的声音。
尽管自己没怎么见到他高兴过。
他的声音刚一过耳畔,云菀的脚下不由自主地就打了个趄趔,险些直接连人带食盒一起扑倒在台阶上。
站站直打开食盒看了一眼,还好并没有打翻。
提着食盒走上台阶,蜿蜒过石廊往朱婆婆常呆的书室走过去,门未全掩,未及门口处就传来了两个人的争执声。
具体说来,是一个人的质问以及另一个人的狡辩。
这绝对不是什么进门的好时机。
云菀犹豫了一刻,还是决定转身先离开,到外面等等,起码等他们吵完、等苏肆夜离开了,自己再进去送饭。
正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一阵冰凉的风不知从哪个角落一丝丝沁了过来,卷起云菀素色碎花的裙角、拂动她绕到耳后的发丝。
风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薄雾,触肌生凉。
不待细想这样一阵奇怪的风从何而来,一声声诡异的声响夺入云菀的脑海。
像是一潺潺水声,又似是一串串铜铃;仿佛就在耳畔,又似乎飘渺悠远。恍惚间隐约有人声,仿若邀请,请她接近。
已然不能自主一般,思绪同着脚步一起被牵引,被召唤。
一步一步,云菀的身影没入迂回石廊间。一步一步,云菀的身影出现在了以前从未来过的门前。
右手中提着的食盒从手中倏忽滑落,食盒中的饭食洒了一地,云菀伸手触及了一个甚至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隐蔽机关。
二重石门訇然中开。
循着屋中央那盏长明灯,穿越近地徘徊的冰雾,她一步步走到了寒冰玉棺边,一步步靠近了搁在棺盖上的那只来不及被关上的小木盒子。
透过木盒中土瓷小球的镂空纹理,鲛珠在一片昏暗之中闪耀着水蓝色的光芒,那是鲛人迎月落泪时大海的颜色、泪水的颜色。
也一如此刻云菀眼中的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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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朱老婆子总算妥协,“朱砂在我这里,鲛珠也已经在我手中了,我可以带你去见她,只要你答应步逐风出岛帮他们的忙,说不定朱砂很快就可以重新醒过来了。”
她不用复活这个词,对她而言,朱砂就从来都没有死去过。
“真的?”苏肆夜一听,身体不由自主向前略倾。那是急切时候的正常反应,而这样大的情绪波动,已很多年都不曾有过了。“朱砂现在在什么地方?”
看着苏肆夜情绪激动了起来,朱老婆子才意识到,自己一厢情愿想要将苏肆夜从朱砂的身边抽离开来,当真是不可能的事情。
摇了摇头,朱老婆子叹了口气,转身引着苏肆夜来到了自己这十几年来每日必去的那间密室。
迂迂回回不知拐了几个弯、也不知上上下下了多少个台阶,就在走到一面看似无缝的石壁前面时,朱老婆子对着地上的一摊异物骤然怔住了。
“这里怎么会有个食盒?难道有人来过?”朱老婆子的猜测刚一出口,自己立马出动了隐蔽的机关,门只开了一个小缝的时候就急急忙忙闪身进去,苏肆夜也紧跟在朱老婆子的身后。
石室还是那间昏暗的石室,冰棺还是那座安静的冰棺,木盒还是那个敞开的木盒,只是盒中的土瓷已经碎了,土瓷锁住的鲛珠已经不见了,只有朦胧冰雾间能看到一个倒地的素色身影,是云菀的身影。
苏肆夜箭步上前检查云菀状况,呼吸略浅但是均匀,只是发间还有衣衫都被冰雾沾湿,手还是暖的,食指上只有一个奇特的小伤口,血已经不流了,应当才晕过去没多久。
“什么!鲛珠呢!鲛珠怎么不见了!”
朱老婆子紧步上前一看,破碎的土瓷间空空如也,她拿过长明灯照着、将土瓷碎片、木盒、连带着冰棺周围所有的角落都找遍了,却什么都找不到。
自然而然,朱老婆子将目光聚焦到了这密室中唯一不该出现的多余。
“你个死丫头,赶紧醒醒,快点给我醒过来!”朱老婆子一把冲上前抓住云菀的肩膀摇晃,“为什么鲛珠不见了!你快点起来告诉我,为什么!”
或许是承受不住猛然间的剧烈摇晃,云菀苏醒了过来,朦胧间渐渐看清苏肆夜紧张而疑惑的眼神、渐渐看清朱婆婆更为焦灼并且愤怒的眼神。
见云菀醒了,朱老婆子赶紧一把将云菀从地上拉起来:“你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我的鲛珠呢!你把我的鲛珠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云菀猛地被拉起来,一时间难以站稳,头上莫名地感到晕眩,满面都是迷茫的神色:“我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我……我不知道啊……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一点也想不起来……”
“死丫头,你不要给我装傻!你快说!你把鲛珠到底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赶快给我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朱婆婆双手如鹰爪似的紧捏住云菀的肩膀,额头的青筋都已经爆出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啊……”虽说朱婆婆平时不曾给过云菀什么好脸色看,但是至多也只是找些小事折磨折磨她而已,从不至于发这样大的火。她盛怒至此,毫不知情的云菀显然有些害怕了,语句开始无法连贯起来,“我不知道这……这是哪里,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那个鲛珠是什么东西啊……”
云菀的眼神着实无辜,而且眉梢紧蹙,想是肩膀上吃痛却不敢说出来。苏肆夜扶住云菀的肩膀,巧劲一施便解除了朱婆婆锁在她肩膀的双手,将云菀略转过来对着自己,一字一句严厉问道:“你好好想一想,能不能记起来什么?”
往日里让她慌乱的眼神今日却起到了不一样的作用。云菀看着相比之下没那么凶悍的苏肆夜,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地回忆着脑海中零星的画面。
“我只记得我看到一个蓝色的烛火……不对,也不像烛火……那是水蓝色的……”
“鲛珠?”苏肆夜猜测,果有其物。
“或许是吧,”云菀点点头,继续用力回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感觉像是有人叫我一样,叫我过来,叫我将盒子打开……”
“对!是鲛珠了!你把那个盒子怎么样了!”朱婆婆急切至极。
“我……”云菀想不起来了,环绕了一圈四周,最后视线凝固在破碎的土瓷上,皱着眉闭上眼尽量回忆,右手慢慢握空拳抬臂,又急速作砸摔状。
“对了!我想起来了。”云菀蓦地睁开眼,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抱歉,“对不起,我好像……好像把那个白色的瓷球砸碎了,然后有一束蓝光飞出来,接着我就昏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什么?”朱婆婆瞳孔霎时扩大,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你居然砸碎了鲛珠的封印!你居然弄丢了鲛珠!你居然弄丢了我用来让朱砂重新醒来的鲛珠!”
朱婆婆整个身子由于愤怒而颤栗着:“当年就是因为你这个死丫头,才害我失去我的女儿,今天,你又摧毁了我重新得到她的机会!你这个克死我女儿的煞星,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朱婆婆话音未落,已抄起了一把陪在冰棺旁朱砂生前常用的长剑,手腕一挽,运足了气力直接往云菀的喉间最致命处刺去。
朱婆婆每天都要为朱砂拭剑,因而十几年来半点锈斑都不曾有过,此刻依然破风呼啸,见血封侯。
只可惜今日见得了血,却不是云菀的血。
呯——一声金属音,长剑被苏肆夜一只手握住停在半空之中,任凭朱婆婆再怎么使劲,剑锋也无法再靠近云菀一分。
苏肆夜的手心滴着血,顺着剑身和手腕浓稠滴落。此刻正是朱婆婆盛怒之时,不用这样的方法根本无法拦得住一个无法与自己女儿重逢母亲的愤怒。
“你干什么!”朱婆婆吼着,有撕心裂肺之状,“你到现在还要护着这个死丫头吗?到现在你还不愿意让我一剑结果了这个煞星吗?”
“鲛珠到底是怎么被放出去的、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回来,我们都不知道。云菀是最后和鲛珠有过接触的人,如果你贸然杀了她,只怕以后找回鲛珠就更加困难了。既然鲛珠是步逐风给你的,此刻倒不如去找步逐风问问清楚,才算是上策。”
苏肆夜的分析句句在理,很镇静。
只是朱婆婆想不通在这样的时刻他还能这么镇静到底是为什么?难不成他这么多年来真的已经修炼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情了?
将手中的剑一扔,上面还沾着苏肆夜的血。
余怒仍盛,却无处可发,朱婆婆怒吼一声,一掌朝冰棺棺盖拍下,数寸厚的冰棺霎时裂开一条长缝,继而在一声闷响之后裂开两半。
小的那一块棺盖顺势滑落到了另一边,露出了棺中人的脸。
又是那张脸,一如千百夜的梦回。
苏肆夜的手掌还在滴血,云菀取出常备的绢子想要替他包扎,却被苏肆夜甩开了。
他此刻眼中,只有朱砂,那最后的笑容,那他十几年来从未忘怀过的容貌。
犹记那年,白雪地里,赤梅树旁。
“我若是喜欢,就要留在身边天天看到。”
“不矛盾啊,以后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下,你可以天天看到这云菀赤梅,又不用折损它。”
“我说的不是这花。”
朱砂,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