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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皆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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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个成语,叫做“后悔莫及”。
有那么一个俗语,叫做“世上没有后悔药”。
有那么一个俚语,叫做“后悔得想去撞墙”。
都不是什么吉利话。
而最不幸的就是,不管是这成语、俗语还是俚语,反正拿来形容少女此刻的心情,那就都是“恰如其分”。
——她已经把肠子都悔青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少女发誓,她一定不会再那么傻了——居然会乖乖地照着师傅的话做,她是把猪脑子装进自己脑袋里了么?
寒玉床,那真的是货真价实、半分假都不掺的千年寒玉床啊!滴水成冰就算了,但凡是个活物,就都受不了那刺骨寒气。
可她家那不着调的师傅居然让她上去睡五天,而她也竟然真的照做了!
她到底是有多想不开呀……
在少女彻底丧失意志之前,满脑袋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盘旋不去。
接下来的事,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千年寒玉床乃是师门至宝,历代掌门于此之上修炼本门内功,能收事半功倍,一日千里之效。
这一点没错。
可是,历代也就只有功力精绝的掌门,方才有足够的内力去抵御玉床的千载寒凉。
像少女这样的“半吊子高手”,若说她消受得起这份机缘,继而内功突飞猛进,跻身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芸芸,那才真叫一个“异想天开”。
她唯一的收获,就是如此刻这般,寒气侵体,内府虚弱,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居然敢真的照着师傅的话去做,你果真是越发大胆了……”
林昇无奈地叹,舀起一勺子药仔细地吹凉,左手捏着少女的下巴迫使她张嘴,右手上的勺子便将药汁送了进去。
不料少女喉间剌痛得厉害,那药汁一进口竟然就呛着了她,撕心裂肺地就开始咳,连苍白的脸上都晕起一丝病态的红。
林昇一惊,连忙将勺子丢了,双手揽着她坐起身,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背脊给她顺气。
“咳咳……”
少女无力地依靠在他胸前,整个人早就烧的迷糊了,咳到不行的时候,眼睛反倒是微微睁开了一条缝,扯住林昇的衣袖,泪水便像是开闸般往下流。
——她小时候三天两头就是大病小病,药罐子一个,反而不怎么哭闹。可是在师傅身边这么些年,少女早就忘记了生病是什么滋味,如此重症之下,她只觉身体里一半是冰一半是火,冷热交替中,更是头痛欲裂。
心里满是莫名其妙却汹涌而来的委屈,少女迷迷糊糊的放肆大哭。
林昇这就着了慌,捻起自己的衣袖就去给她拭泪,迭声哄着:“好了好了,大哥知道小五两难受,不哭了。你乖乖的,好好吃药,病好了就不难受了,不哭不哭,小五两最乖了……”
好像已经听不见他在说话,少女只是一个劲儿地边哭边咳,越哭越咳,到后来竟像是窒息一般憋红了面颊,咳得快要没有办法呼吸。
林昇心疼得不行。
正当他想着法子给少女顺气的时候,门口却忽然吹进来一阵冷风,林昇下意识地将少女掩在怀里,眉间稍蹙,抬眼看去。
方才在鲁医师那里匆匆见过一面的清冷公子,他的轮椅被两人推着,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直接闯了进来,寒意深深的目光从林昇身上一划而过,便落在了他的怀中,然后再也不曾移动分毫。
林昇心下有些恼了,只是他素来温润守礼,也说不出什么过分的话,只是沉声道:“公子若是想要进来说话,先敲个门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谁知对方理也不理,轮椅滑进,视线只投注在他怀中少女的身上。
“公子请自重!”林昇眉间皱起,恼怒愈盛。
“该自重的是你!”
银剑只见林昇毫不避忌地拥着少女,心里真真是个火冒三丈,怒喝道:“还不快放开我家少小姐!”
少小姐?
林昇听得一怔,继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看向轮椅上的男子:“公子莫非就是小……暖心的兄长?”
无情不答。
此时此刻此地,他的眼睛、耳朵和脑子里,早已被一个人塞得满满当当,无暇他顾了。
林昇明白这也算是一种默认,心里一时无奈一时好笑。
——等小五两病好后,若是知道他竟把她哥哥当做了孟浪之辈,还不定要如何折腾呢。
“一直听暖心提起公子,不曾想今日竟是如此相见。”林昇将犹自轻喘的少女放平,仔细地给她把被角压严实了,这才回转过身来,抱拳道,“在下是暖心的大师兄林昇,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公子见谅。”
恍若未闻般,无情静静地停靠在床边,半晌没有动作。
林昇却似恍然了什么,道:“暖心的病来势汹汹,可最险的那几日已是过去了,药引也寻到了手,公子不必太过担心。”
仍旧无人应答。
银剑见状,只得忍下涌到喉间的怒气,对林昇道:“林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如何照料少小姐的病情,我们想仔细问问您。”
“这……好罢。”不放心地看了看少女,再看看那个始终沉默的男子,林昇虽然有些犹豫,可还是跟着金银剑出去了。
走在最后的金剑,细心地将门扉轻轻合上。
屋里,终于只剩下他和她。
她呼吸急促,苍白的脸色却泛着病态的潮红,如同一条脱了水的鱼,在即将干涸的水洼里拼命挣扎。
无情静静地凝视着,半晌,他终于将手从轮椅扶手上移开,轻轻探向她的额头。
——这样简简单单的动作,他却做得极慢,仿佛是耗尽了力气才能抬起手臂。
或者,他是真的没有了力气。
——昏迷中的她看不到,他原先攥住的地方,留下了十道入木三分的指印。
他自己也仿佛没有发觉,只是将掌心羽毛般印上她的额。
烫。
幼时,他曾不慎被火烧伤,那样灼烈的伤口,现下竟输给了她额上的高热——就像是滚沸的油锅,却被这人笨手笨脚地打翻了,于是点点滴滴皆烙在了他的心上,逼得他不得不心口失温,手脚冰凉。
她却好像觉得舒适了一样,竟伸出滚烫无力的小手拉住他的,然后,因那凉凉的触感而发出满足的喟叹。
他的手一僵。
然后再动不了。
——他的轮椅突然就扎了根,死死地扒住了地面,任性地要将无法行走的他困在她身边,不许他远离。
“……是我的错……”
他突然开口,语调平静至极,眼睫却垂得极低,将眸底神色遮挡得分毫不露,不肯让人窥探清楚。
只有那低低话音,缓缓在空气中散开,如同指间流沙。
“那一日,该把你绑在家里的…点穴也好…下迷药也好…或者……打断你的腿也好……”
至少接骨对他而言易如反掌,绝不会如此刻这般,让他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一种无能为力。
……是他错了。
他的袖口微微震动。
——明知她是多么不可靠的性子,说与他听的话从不曾兑现过,竟然还是就这么信了,眼看着她独自出门,之后也不曾追上去……
是他错了。
“哥哥……”
喃喃的低唤突然自她口中响起,他看过去,却见她的眼睛并没有睁开,只有那失色的唇正微微翕动,轻微的呓语支离破碎,声声沙哑:“回家……”
他一怔。
“回家……囡囡答应过的……囡囡要回家……”
“……别生气……囡囡知错了……哥哥,囡囡……”
“哥哥……”
颠三倒四的话听不出什么具体意思,可一声声都是在唤着他,就如那个几乎让他一溺不醒的梦。
梦里,她就是这么一声声地叫着“哥哥”。
他静静听着。
——她不知道,她口口声声唤着的两个字,多年来,一直是他的心中尖刺,每每听到她这么叫了,总是忍不住要皱起眉头,心口艰涩。
只这一次。
他依旧是锁着眉,却始终安静听着,不曾打断。
——她是记得的。
纵然是这样子的昏迷里,她也依旧牢牢记得他们的约定。
她记得的。
“……安分些。”
他终于伸手过去,指尖滑过,轻轻理顺她汗湿的鬓发,声调不自觉就低了,“待把病养好了,再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