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浮翳卷·青灯行 ...
-
-楔子•忘川-
峣峣忘川,遥遥望穿。
破晓晚,独倚斜栏。
纤纤指寒,阡阡纸函。
荼縻染,残英纷乱。
澹澹疏潭,淡淡殊檀。
琉璃盏,喟然长叹。
苍苍叶曼,沧沧夜漫。
相思短,魂寂青鸾。
——潮起潮归,人非旧人。
不过轮回之间,红尘起落。却已,不辨容颜。
-壹•青缡-
寒塘雁渡,不觉已是深秋。苍墨的天幕下,唯独她高居云楼,睥睨眼下这一座沉寂的城。
湛水中那一池碧莲早已凋败无迹,空余越发萧瑟的寒意——随着铜壶滴漏一点一滴的落下,濡湿了一抹青衫。
女子执一盏兰灯,独自倚坐于斜阑,看着那飘渺的冷雨落满了肩头。
——曲终人散,客走茶凉。
她喃喃地念着,嘴角边蓦地牵起一丝凄然的笑意。
茶案上那一盏冷茶,早已没了袅绕的雾气,却惟独余下一抹猩红的颜色,似在嘲讽一般深深地逼着她的眼。
韶光弹指,逝水不复。
这样的日子,到底过了多久?
然而她已经厌倦了,那样朝朝暮暮,醉生梦死的过往,却让她倍加清醒的活着。
人生如浮游,脆弱而不堪,却终究有让她羡慕的东西。
譬如,遗忘。
凡有所执念游离于世的魂魅,每停留一日,便会耗去一点记忆。
如今,过了多少日,又过了多少年。她几乎便要忘了,她曾去过那个生死轮回的尽头,忘川。
也差不多忘却了,她也曾作为一个人而存在过。
仅仅,是存在过罢了。
——相传长干城隐居着那位名艳秦淮四野的艺伎,青缡。
那张国色倾城的容颜,似乎从未被岁月侵蚀过——仿佛不会老去。
传闻她乐似天音,舞若惊鸿,更能制一种绯红如胭脂的茶。更有人说这种上古帝台流传下来的茶名唤“青灯”,能使容颜不朽。一时间众说纷纭,真假迷离。
青缡闻得这些话,皆是一笑置之。
世人只知她是侥幸得了一副好皮囊的风尘女子,却又有谁知道,在这倾城不朽的容颜之下,她已活了千年。
在等待中,活了千年。
不生不死,不人不鬼。
是纠缠于红尘,叛离于轮回之中的,漫漫长生。
也并不是不曾厌恶过。
在最初那些漫长的岁月里,她多少次望着铜镜中那张姣好的脸,总是憎恶地用纤细的指甲把它划得破碎支离。直至缕缕殷红的血蜿蜒而下,还未及滴落,便可看到伤口诡异地迅速愈合,不留下一丝痕迹。
她已经是一个魔物了。
-贰•浣纱-
然,在这段纠葛之前,她也不过是个唤作青缡的尘世女子。尚未及笄的年纪,时常在村落外的那条长干水边浣纱。
在水一方,那些浣纱的女子们歌喉如水,时常唱起婉灵清澈的曲谣。
朝行而归,日日如此。
本以为,她也是这般平淡的一生。但世道无常,终究是有了变数。
“实在是抱歉……”
那日,抱着衣物匆忙赶来的少女微微地喘气,满脸歉意的说道。
“阿缡,这几日总不见你来,莫不是有个什么好事?”同行的小梓见她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笑着逗她。
浣纱的柔荑蓦地顿住,少女不太自然的笑了笑。
“胡说,才没有呢。”
虽是这么辩解,但青缡浆洗衣物的速度却比往日快了许多。待终于洗毕,她起身要走,却被身旁的小梓一把拽住。
“阿缡,我们不是说好了今日要去王老伯那儿帮他采菱角么?你最近匆匆忙忙的,到底是怎么了。”同是豆蔻年纪的少女双眉微颦,似是怀疑的神色。
“小梓,我真的有事,改日吧。”青缡含糊的答了一声,脸上有些许的慌乱。尚未等小梓追问下去便匆匆逃离。
——看来最近家中的确是出了怪事。但,要不要告诉小梓呢?
几日前她感了风寒,在床上昏睡了几日。朦胧中不时能感觉到有人用手拭着她的额,醒来时却不见人迹。却惟独桌上时常凭空多出了些饭菜,袅袅散发着热气。
本以为是隔壁小梓的母亲给送来的,但昨日她去问了,得到的却是否定的回答。今日看小梓这么问她,看来也是不知道这些事的。
自从两年前相依为命的母亲病逝,她的家中便再没有别的人了。
那,到底是谁呢?
过去倒是听说过田螺姑娘的故事,但自己又不是谢端,况且也不曾见过什么田螺呀。
青缡匆匆赶至家门,看柴门居然半开着方才回过神来,苦笑着压制住了这些荒谬的念想。
所谓田螺姑娘的故事,也仅仅民间的传说罢了,她何时当过真?
“尾赤。”推开门,青缡轻轻唤了声,她两年前收养的那只白狐便从暗处跳了出来,表示友好的蹭了蹭少女的脸。它的尾巴尖上有一撮红色的毛,鲜活似跳动的火焰。
这也算是家中唯一的一点生气了。
“倒是许久不见了,这些日里你又去了哪?”
青缡笑着摸了摸尾赤的头,照例给它盛了一些饭菜。
——正是母亲下葬的那日,她遇到了尾赤,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的有福呢。
-叁•尾赤-
那是早春时节,江南迷离的烟雨带有微微的凉意。青缡强笑着送走了办完事的殡仪人,在归家的路上便看到了那只白狐。它伏在一滩殷红里,血水染红了白毛。
白狐在江南一带极其少见,想必是挣脱兽夹或是被人追猎时受的伤。
青缡见了心疼,便把它带回了家。
起初这只狐是分外警觉她的,只是在暗处怯怯地躲着。除了换药,平日里青缡端了饭菜来也是待她走远了才吃。但日子一长,倒也不怕她了。每次青缡回到家便示意友好地钻进她怀里,柔软的毛微微地颤。
伤一好它便走了,青缡本以为它是不会再回来的。却不知为何,这两年尾赤来却时不时地回到她家。青缡倒也不介意,这空荡荡的家中若是无人,那么多一只狐狸也是好的。
然而这一次,尾赤却在她家住了许久,每晚夜半而出,朝午而归。
多了一张嘴毕竟是不同的,中元节还未到,家中的粮油便见了底。
这日,青缡与小梓去城里换了些油盐物什。因中元将至,也顺道去不远处的道观中祈求平安。
尚未入门,不觉一只枯瘦如骨的手伸了过来拦住了青缡。
是观中的一位老道士,鹤发苍颜,目光锐利。
“请留步,贫道号冲虚,有一要事相问。”虽是谦词,但语气却无丝毫谦逊,待青缡让小梓先进去后冲虚便语气咄咄地问道,“姑娘身上狐魅之气很重,想必已是日积月累而成。贫道且问,姑娘可曾与狐怪相处?”
她怔住,在道人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如实应下。
冲虚道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冷笑着道:“你可知它是修行了百年的狐妖,两年前我本可将它除去,不想到阴差阳错却被你救去了。今年中元乃是百鬼夜行之日,我若不再除它,它便要为患一方。”
“怎么可能。”青缡也曾听说过这道人除妖的名声,但仍不信,“我觉得尾赤他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狐狸,他可没干过什么坏事——”
“若是它便要杀了你,你也信它?”
道士蔑笑着打断她,“古有东郭先生,欲助狼而被其害。人总是觉得自己应仁爱天下,却不知天下却不可同待于彼。你纵容恶人,恶人可不会因你的善而不加害于你。这点道理你怎不知?”
“我本好意劝你,无奈痴儿不识,我也无法。”
冲虚道人冷冷撂下一句话,身影一动便不见了踪迹。只余下几张道符,飘零着落在地上。
“——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中元那夜将这妖狐除去,然姑娘若肯助贫道一力,就请用了这几张道符。若无意,那请自便!”
-肆•驱妖-
天又兀自飘起雨来,小梓早已不见了踪影。青缡手中捏着几张道符匆匆地往家赶,又默默地把道人的话念了几遍。
冲虚道人也无非是让她把这几张驱妖障符贴于家中的窗门之上,至于其后该如何,自然是交给他处理了。
——不过举手之劳,况且是除魔斩妖之助,青缡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但她终究是不忍的。
不只是多年来的感情。她总觉得,无论人也好,妖也罢,不曾做过错事便好,何必要白白除去一个无辜的生命?
便这么想着,那几张道符飘扬着脱手而落,转瞬之间便消失在雨雾之中。
归至家中,屋内的摆设一往如初,却寂静得有一些诡异。
是走了么?少女心中竟有一丝落寞。
但若真如道人所说,尾赤是一只狐妖。那么它察觉出这等不祥的事,也定是逃走了吧。
青缡这么想着,倒有些庆幸起来。
她想起几日前的病,那定是托了尾赤的照顾了。母亲在世时也与她说过,人在世上多行些善事定会有好报,连妖魔都会待见的。看来果真如此。——也可见他是只报恩的狐狸,更不该有杀的理由。
正想着,却看见那只白狐疾疾地从远处跑来。跃入门帘时,却仿佛被一到无形的墙硬生生地挡住,霎时便被弹出一丈之外。
“尾赤——!”青缡惊呼一声,蓦地奔出门外,却见那只白狐倒下的地方已是湿了一地的血水。——它本就受了极重的伤,更不堪这驱妖障的狠狠一击。那双清秀的眉眼微微地蹙着,却是狠狠地瞪着青缡。
那样厌恶的目光,让青缡一下子怔住。回身却见冲虚道人执一把桃木斩妖剑追了上来,厉声喝道:“孽障,你还能逃到何处!”
“啊……”陡然间明白尾赤目光的含义,青缡失声叫道:“不是我——我一早便把那道符扔了,这符阵——”
“滚开!”
一声厉喝让青缡的眼前霎时一片空白。
说话的……是尾赤!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尾赤说人话,可它说的却是……让她滚开!
“……不是我……”她无力地辩解着,却完全得不到回应。眼前全是道人狰狞的面容和尾赤憎恶的目光。
“阿缡——”恍惚间,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跑了过来。是小梓,挽了青缡的手便要拉她走。“道长让我们快离开……”
“小梓……”青缡蓦地便清醒了。“难道是你——是你贴了驱妖障符?!”
小梓停住,疑惑地望着她。“不是道长让你和我贴的符么?他说要让我与你协力,才能将这狐魅抓住啊。”
“不,不是这样的!”
陡然间,她一把推开小梓,立身挡在了冲虚道人的面前。“住手!”
“道人,他虽是妖,却也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怎可伤及无辜?”
青缡咬着唇,一字一句的说道。全然不顾道士震怒的脸。“况且你居然骗了小梓,你——”
“阿缡!”青缡的话还未说完,却被身旁的小梓打断。昔日少女无间竟用一种警觉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你疯了么?人妖之间本就是势不两立的,你怎么会帮妖魔说话?”
“我……小梓,你待我说完……”蓦然无措的少女哑然道,“其实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
“呵呵……”冲虚道人面带深意地笑道。“小梓姑娘,贫道一早便与你说过,你朋友的心智是染了邪气的。”
“不过她方才的确也帮了贫道不少忙呀。青缡姑娘,驱妖障真是有劳你了。”
“一面助贫道除妖,一面又说贫道伤及无辜。姑娘到底是怎么了?”
他笑意越来越深,在青缡看来却是分外狰狞。
“你——定是疯了。”
-伍•善恶-
是谁说一子落错,是谁说一念成灰。
青缡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她,活活便是一个异类。
“人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走吧。”徒劳于一番解释,尾赤它最后看了她一眼,只说道。
“……你救过我,我不想杀你。”
“……人妖之间本就是势不两立的……你疯了么?”
而她最要好的朋友,却是那般的斥责。
“……你——定是疯了。”
那个道士的话语不断地在她的耳畔回荡不息。
疯了。
疯了……
是疯了吧……或许是的。
那一刹那,她已经分不清真正的善恶到底是何物了。
-陆•无涯-
何谓正,何谓邪。千古洪荒,又有谁能解。
她死了,却因苦索千年,执念不散。
——她与奈何桥上的孟婆做了交换,每停留于世上一日,便耗去一点记忆。除非夙愿已了,才入轮回。
她每日都会饮那种唤作“青灯”的,极苦的茶。越来越麻木的七窍之感,让她不得不用苦与痛去维持。
然,若是时间太长久,直至记忆全湮,便空余行尸走肉的一个躯壳。再无轮回。
对于不愿转生的魂魅,这也是惯例了。
“他们的下场如何呢?”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记得当初问孟婆这个问题时的情形。
那个看透轮回苍生的仙祗,只是满目悲悯的摇摇头,淡淡道了一句——
“很惨。”
这是在漫漫长生中慢慢的遗忘,最后,便忘记了自己。
没有轮回,没有宿命。
是一场望不到头的,无涯的生。
-柒•流离-
直到堕入这阴阳两道的缝隙里,青缡才明白,善恶的界限是模糊的。
正如黑与白的边缘,那一抹暗灰。
无论人或妖,都是如此。
青缡如愿以偿地杀了那个名为冲虚的道人。
——不是她自己,而是利用了凡人妒忌的邪念。
他的弟子需要他的修为和他在道界的位置,而她,只要他死。
“你快走吧!”
那日,尾赤它最后看了她一眼,只说道。
“……你救过我,我不想杀你。”
而她却没有走,只是用尽了力气为它挡了冲虚道人的剑。
便是那一剑,让她毙命。
——冲虚的死,只是让他偿命。
却不是她流离在这世上的原因。
-捌•故人-
又一年。
深秋已过,落雪如残英覆了满肩。
回廊迤逦,不时有风带着雪掠过。隔着一抹青纱帐,她把琴而奏,弦乐从指尖流泻而出,宛若天音。
却带着不能自持的颤抖。
——来的呀……等了这么久,终于是来了。
那一纱之隔的眉眼,像极了当年。
这日,她接待了一位与常人不同的客人。
“大人只想听曲,你只需好好地在外边弹便是。”那位管事慢慢地说完,便放下了阁中的青纱。
那是一个王族,不容许任何平民的窥视。而她匍匐于地,在抬眼间,恍惚看见了他眉间的那点朱砂。
鲜活似跳动的火焰。
是他啊……只一眼她便认定。
她虽无多少修为,但些许术法还是能用的上的。抚罢最后一阙弦,纤指暗捏心诀,那道青纱蓦地坠落。
一纱之隔,刹那间,便是四目相对。
那样熟悉的眉眼——
“尾赤……还记得我么?”
几乎不曾多想,她便颤抖着脱口而出。
是的,她有话要说。这一忍已是千年,她终是等到这一日,怎能不欣喜。
无论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无论有再正义的借口,人终究是自私的。
这世上的光明磊落,卑鄙无耻,仁爱众生,暴虐残忍。
都来源于每一个凡人的内心。
善恶正邪,也并不拘束于仙魔。
——她只想告诉它,当初她没有出卖它。她要让它看当年杀冲虚时,这个道人写下的认罪书。
仅此而已。
她知道它最后还是被那个道士打散了魂魄,只有千年之后待魂魄重新聚集才能转世。
所以,她选择了等。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流离在这世上的原因——只是为了向尾赤证明她的清白。
-玖•青灯-
如此近,又仿佛如此远。
而时光匆匆,却在此刻停滞不前。
那个面容清雅的王族男子,纵使有那熟悉的容颜,却掩不住他一脸的茫然——
“我……似乎不曾认识过你。”
他静静的开口,只一瞬,便打破了青缡所有的梦。
——素未相识。
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青缡一怔,随即涌起深深的惆怅。
或许她早该明白吧,忘川水所制的孟婆汤足以涤荡尘世的所有记忆。况且,在当年那唤作尾赤的狐狸——在他的生命里,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过客罢了。
它又怎么可能记得自己。
浮生若梦。
这千年间,忽地,却是梦醒。
什么也不曾余下。
也唯独那一盏青灯茶,陪她阅尽了过往。
潮起潮归,人非旧人。
不过轮回之间,红尘起落。却已,不辨容颜。
或许,她与尾赤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毫无关联。
她最在乎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清誉。
仅是如此。
青缡想着,不仅凄然一笑。她对着这位王族微微颔首,轻启朱唇。
“想来也是,这位故人多年前便已经去了,又怎么可能是大人您呢。”
“不如,便让小奴奉上一盏‘青灯’,聊作歉意。”
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念道,缓缓地,像是读罢了她的这一生。
青灯,青灯。从此,青衫伴孤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