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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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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
雨一直在下。
未来是美好的,因为未来带有完完全全的不确定性。
而回忆亦是因了其模糊性而美好。
记忆,是会说谎的。
四周昏暗一片,看到的全是黑暗。可是既然全部都是黑暗,又怎么可以说是看见了呢?
嘈杂的人声像是旧电视上的雪花点,嗡嗡作响,消不去,却又没有起多大作用似的一直在那儿。
“这不就是茧么……我可第一次见到刚刚破壳的茧。”“灰羽联盟的人怎么还没有来?”
“唉……又是一个新生儿,那我的愿望什么时候才可以实现啊……”所有或温柔或冷漠或焦急的声音沙沙连成一张细密的网,让他几乎窒息了。
而就在这时,一个像是有金属质感一般琅琅的声音,由这张声线的大幕之中穿出来,那是空到一望无际的声音:
“请大家散去吧,我们要处理新生儿了。”
一阵恍惚,那片昏暗突然被熔融铁水似的深红光芒打断。
逐渐的,那道红色中弥漫出了更多的色彩,赤红、暖橙、金黄、天青、婴儿蓝、靛蓝、烟紫……这些他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色彩如泼墨全全洒在他的视网膜上。
然后,所有光芒汇聚在一起,亮了。
睁开眼睛,亦或许方才根本就没有闭上过。一阵刺眼的眩晕过后,他发现自己斜倚着什么,眼前有个正俯身端详他的人。
年龄二十上下的女人,长而微卷的黑发搭在肩上,她有一双深渊似的黑眼珠,望之彻骨,但最可怕的是,她的背后似乎长着一对染着暗暗银灰的翅膀:“你醒了吗?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回答。脑袋里空旷,唯有一朵半残的花漂浮着。思绪里则是碎裂一地的回忆片段,他望着那一地狼籍,丝毫没有整理的意趣。他只想一个人呆着。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人又问道,没有感情,没有表情。
他依旧沉默。
“很好,”就在他以为那个人放弃之时,他恍惚在她的脸上看到一丝嘲讽,“陈昱,你读他的心试一试。”
读心,什么是读心?
一种飘飘摇摇的警惕感油然而生,他稍微改变了一下坐姿,预备迎接因为无知而带来的恐惧。仰起头,看到站在那女人身后的一个青年正闭上眼睛,表情严肃。可是他还未感觉到任何东西的时候,那个青年便发声了:
“他的名字叫做夏生,他心中有及其强烈的执念而且……我读不出他其他的事了。”
啊,原来叫做夏生。他想着。
执念,他不懂这个词语。
而且,他似乎……读取了自己的想法?!
“那么,将夏生的姓名在清单上上提,你觉得可以提到哪一位?”那长发的女人直起腰来,转头征询身后青年的意见。
他发现那个青年又闭上眼睛,心中传来一阵自卫的恐慌感。
“嗯……第三位到第六位之间的样子吧。”
“那好,陈昱,请你把他带到联盟的临时公寓里去,由你来看管他。”
“是。”青年微微后退,进而行礼。
带到公寓去?
哪个公寓?
他按捺不住心中对于未来自然而然产生的战栗,用自己最擅长的口吻,强力地压下内心动荡:“喂!”——他的声音还很清澈,年龄尚小,——“你们可不可以不要随意决定我的事情啊!”
话毕,一个短语突然在心中震荡。
「妈妈……」
那些零星的回忆碎片突然被莫名的风由思绪的地板上吹起,这些回忆仿佛都是宣纸或是肥皂泡制成的……空虚,又脆弱。
声音,好像是他自己的声音但是他不能确认的,在脑海里,轻轻响起。羽毛笔扫过耳际一般,微弱的痒。
妈妈……
妈妈…………
怎么办,我从来都不是你口中那种乖巧的小孩啊。
一只轻柔的肥皂泡突然飞到他的眼前……他眼前好像挡了什么东西似的,模模糊糊看进去,好像是个普通的房间。
「夏生!把你的成绩单给我!」
他有点儿痛苦的想,似乎是那个……妈妈的声音。
「夏生,都说过多少遍了要早点回家啊!」
「夏生你不懂吃饭要安静点?」
「你说我养你有什么用,什么用?」
妈妈。
为什么从来都不能够给我一点信任呢。
又是一片记忆的碎片飞扬起来,裹挟着花香。仔细端详,似乎是在厨房里面。
炒菜时锅铲碰撞的声音,菜入锅时“刺啦”的爆响。
嗯,是在厨房。
他记得,他是这样说的,「妈妈,我来帮你端菜吧!」
而那个系着围裙的人只拿背影对着他,「一边去,要你端也只会都摔了!」
「一定不会的啦,我来吧。」他又说。
「回去回去!」
……妈妈。
他往记忆的深处走了走,带起一阵风。花瓣的残片刮过他的面颊。
又是一片记忆。
大概,是期末考试之后的事了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是成绩。」
些微的停顿之后,那个挟带着恼意的声音直直砸了过来,「你是怎么考的!你拿着这种成绩还有脸回家?」
妈妈……
接下来,又是小片小片随风而起的回忆,他们都在幻觉之中增长增大,不改柔韧地完全覆盖住了夏生的五官。那些伤害过他的往事,那些令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那些令他感到自己的存在并没有多大价值的东西,纷至沓来;那个伤过他心的声音,那个叫着“我养你有什么用”的声音像是交响乐中的某个段落逐渐盘旋增大——它们紧紧黏住他的鼻,他的眼,他的耳,他的心。
他喘不过气来,近乎窒息。
于是就在这种盛大的绝望之中,陷入似无止期的睡眠。
“你醒了?”
朦朦胧胧的,他听见了窗帘被拉开的声音,然后阳光特有的那种温煦暖意涂抹在他的眼睑之上。他费力地睁开眼睛。
窗外传来轻盈的鸟叫声,琢磨不出是真的,还只是耳鸣带来的幻觉。
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发觉那个女人穿着比较正式的制服,正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
是桌子上。
“你好,夏生。”缺乏抑扬顿挫的嗓音里蕴藏金属质感,像低等的人工智能,“你醒了吧?那么让我来介绍一下灰羽联盟这个组织,以及放在你手中的责任。”
他没有搭腔,只是低下头来扶住额头,太阳穴一跳一跳,牵扯着整个大脑都疼得发晕。背部有奇怪的拉伸感,他反手摸过去——竟然在自己背后也发现了一对翅膀。
他狠狠一惊,心中蔓延着对这个女人的不满与些微的迷惘。
“请不要紧张,这对翅膀我一会儿再进行解释。首先,我的名字叫做林音,”她以自我介绍作为开场,停顿片刻之后,“我所处的组织,你已经知道名字了,叫做灰羽联盟。
“灰羽联盟里的成员,非常好理解,就是背后有这一对翅膀的人。
“相信你在过去的童话里面已经听过这样的故事,人死后,会变成天使。
也就是说……我已经死了?
年龄尚小,他对死亡与永生并无多少概念,只是心绪中又渗出一点恐慌,也就是说……再也回不去了么?
死了。
突然有刹车刺耳的摩擦声、撞击声、哭泣与悲鸣撞击他的太阳穴。
啊,死了。
“但是也有人,生前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残存在心里,也就是所谓的执念。他希望能够完成自己的心愿,因此灵魂的翅膀无法变成白色,只好变成凡人与天使之间那样不上不下的一种,便是灰羽。灰羽们,都会短暂地停留在这个「松川城」之中,等待愿望完成的机会,再转世,成为天使。
“灰羽联盟,就是尽可能帮助这些灰羽完成他们未做事情的组织。一个慈善机构。”
死了,什么愿望没有完成。
完全想不起来,但是,心中又有隐隐约约的预感……
大概,是和「妈妈」有关系吧。
“所以说,”那个自顾自的女人又接下去说着,“你的愿望或者执念,是什么呢?”
他向后靠了靠,将头转向窗户。
夕阳,将它的光辉毫无保留地涂抹在了这个窄小房间里的每一寸角落,鲜艳得令人心生敬畏的橘色兜头笼罩了整个世界。这个传统的,最多只有三层楼房高的小镇将如此震撼人心的夕阳完整地释放在天空之中,美丽而永恒。
夏生尝试着在那个回忆落了满地的思绪里寻找自己所谓没有完成的心愿,但似乎一无所获。
“夏生,你应该知道你生前所住的地方吧。”
呵,模模糊糊只记得,武汉。
“或者说一两个关键人物,联盟是一个有能力也有想法为灰羽们提供帮助的组织,哪怕只有极微小的线索,我们也会为你们找寻现实愿望的最佳途径。作为新生儿,即刚刚产生的灰羽,残留在心中的影像会更加清晰……这对完成你的心愿也有很大的帮助。所以……”
“你够了没?”他又用这种声音说话了,一种他自己都会感到极其别扭的口吻。
那么多的回忆,那么多的碎片,每一个……都是与她有关的。
所以,我家的那条街是什么样子?所以,阳台外晾晒衣物的竹竿藏在记忆的哪个角落?我在哪里上过学?我是骑自行车亦或是搭乘公交车?我背的书包是什么颜色?
阳台上的那盆花,究竟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怎样去告诉你我的心愿。
“你懂不懂什么叫做知趣啊?”
那个打着官腔的女人歪着头,一缕黑发落在眼前:“如果我方才的话哪里冒犯了你的话,我向你道歉。”
“算了,”夏生淡淡的,“我觉得你简直就是个机器人。”
“哦,是么?”
“……你不懂的。我觉得,你是不会懂的。”
用了一个强硬重音的句子收尾,夏生微微偏过头,明显地想要结束这一段对话。坐在桌子上的林音望着他,这个据会读心术的陈昱来说,想要完成的愿望迫切得不行的小孩。
短短黑发,小孩子似的还未长开的轮廓,一点点不甘心与倔强。
与自己完全不相同的孩子。
有什么触动了她。
“既然这样,”良久,林音才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波动,“我想也许我同你交谈不合适,明天我会请陈昱在这个时间过来,麻烦你在家中等待。”
她迅速从桌上跳下来,极快打开夏生的房间门,脚步声轻盈地消失了。
“哼,家么。”只剩的夏生一人,仍静静地斜靠在床上。
家……吗。
好像自己从来都没有产生过归属感。真可笑。晚饭桌上尽是些不爱吃的菜色,配上妈妈的唠叨,饭后看看电视也会被骂,和朋友打球蹭脏衣服总是会罚站,星期六从没有主动带我出去。我真是宁愿待在学校也不想回来!但是来到这里以后每天都是重复的……我可以随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只是,可是。
记忆碎片又席卷而来。
「夏生!把电视关了给我写作业去!」
妈妈。
又是一日的夕阳。
夏生趴在房间里的桌子上,面对夕阳,散漫地捧起饭盒。
居然还是这样的夕阳,橘色的,盛大的,泼墨一般的豪情。可是看多了,什么美丑都无法分辨。毫无分别。
节制的敲门声传来,他估计是那林音口中的「陈昱」,便懒洋洋地说了一声:
“请进。”
一张普通得如同温开水的面容由逐渐敞开的门后露出来,果真是那个青年。
“你好,我就是陈昱,请多多指教。”
他微微向前迈两步,在得到夏生的允许之后,坐下来。尽管做出一连串动作,却全是轻手轻脚,丝毫没有发出令人生厌的拖动声。
“我是读心术士,首先,要为昨天林音无理向你道歉。我声明,我是不会在未经你允许的情况下随意读取你的记忆的。”
“那那天……”夏生只觉得这个人是在用礼貌外壳掩盖自己的目的,以礼相待背后,明明隐藏着什么。
“她是我的上司,在那种场合我也身不由己。”
“反正,”夏生典型地吃不惯礼貌,他嘴硬,耳廓染上一道红晕,“你们不过都是要套我的话罢了!”
陈昱将身体微微前倾,俯向夏生所坐的一方:“哦?你真的觉得,我也是?我那天并没有去触及你的记忆深处,就是因为我期待着,”——他郑重其事地停顿了一下,——“你有自己去解决问题的勇气。”
夏生突觉得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动了动。他深吸一口气,接下辩解:“又不是所有事都只靠想法就自己完成的……”
“确实是这样。”陈昱点着头表示赞同。
“那么你还说——”
“但是,记忆是会骗人的,没有一个人的回忆全部是真的。”他的声音温文尔雅,有着让人想要去相信的力量,“所以,夏生,认认真真地尽量以公正的态度去评价你的过去,好吗?”
真正的过去……
被陈昱的嗓音勾出的回忆碎片,又在他的眼前闪过。
真正的过去?我所说的我所想的那里不真实过?就是她,就是她限制了我的自由我的快乐我的生活。就是所谓的“妈妈”!
陈昱似乎注目了他一瞬间的动荡:“一般来说,完成你们的心愿都要回到你们之前所在的世界去,还想看看那些熟悉的街道和熟悉的房屋吧,还有夕阳。那边的夕阳要美妙的多啊,如果你决定了要去,就去找我吧,我也住在这临时公寓的1楼。”
“那么就这样。”
他见好就收,起身示意,旋即告辞。
“熟悉的街道,与熟悉的房屋……”
他忘记了吃饭,脑海里回旋起记忆的圆舞曲。
熟悉的街道,忘记了么。
熟悉的房屋,忘记了么。
只有夕阳,和她。
所以,我家的那条街是什么样子?所以,阳台外晾晒衣物的竹竿藏在记忆的哪个角落?我在哪里上过学?我是骑自行车亦或是搭乘公交车?我背的书包是什么颜色?
阳台上的那盆花,究竟是什么?
家。忘记了么?
记忆,是会说谎的。那么……
“夏生的反应怎么样?”见陈昱由房间里微笑地退出来,靠在走廊上等待的林音问着。
陈昱笑着:“应该没有问题了。”
“等等!——”话未毕,那扇门又从里面被打开了,个子小小的男生眼睛里有可疑的红色,“请,让我回趟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