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拾贰 夷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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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风华来自于它小心翼翼的典雅，齐整如棋盘的街道上即使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也不会失去它一贯的井然有序。所有的人都在缓慢地生活，用一种极端优雅的方式，从寻常巷陌到公卿宅邸，无论行走还是驻足，回首顾盼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从容不迫的气度。京都人不会像江户人或是大阪人那样爽朗地大声说笑，他们说话做事永远慢条斯理，男人对仪表服饰的注重丝毫不逊于女人。他们是谦逊而骄傲的，皇城子民的尊严不容亵渎，看向乡土气息浓厚的武士浪人时尽力掩饰的不屑也会从不经意挑起的眉间显露几分出来。
那些身穿浅葱色外褂，发髻高高扎起，终日挥舞着刀剑的新选组队员们，对充满雅致情怀的京都人来说，是非常不受欢迎的存在。幕府的武士效忠于他们的大公义，而京都人只把天皇当作唯一的精神崇拜。古老而矜持的节奏不紧不慢地持续了上千年，可笑而土气的江户乡下武士变成了闲寂生活的乱入者。而在此之前，打破一切宁静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些开着庞大得可怕的黑船贸然来袭的金发碧眼的西洋怪物们。
文久三年暮夏的这个上午，年轻的男孩像以往一样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一长一短两柄日本刀在腰间轻轻碰撞，声音厚重有力，就像男孩子坚定的步伐。他的心情从刚刚开始就很愉快，巡街的工作对他而言，是种享受，可以借此大街小巷走一遍，看看京都的景致。土方岁三不喜欢京都，这让他有点费解，明明连泥土都在清风里带着摇曳的香气，高高伸向天空的玉兰树白花凋尽，繁茂的枝桠上缀满了喜人的小果实，连黑猫阿吉都常常溜去椰神社和那里的蟋蟀玩耍，京都有什么不好的呢？
“冲田师傅，”走在身后的一名队员忽然压低了声音说，“这些京都的家伙真是不像话，我们在为保护他们而努力着，居然像避瘟疫一样躲我们躲得远远的。可恶！真想好好地教训他们一顿！”
是的，从这队着装统一的武士们踏上这条繁华的四条大路开始，周围的人都远远地保持着距离，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飘来的眼神里，厌恶、畏惧抑或仇恨的意味都有。
“真是一群趾高气扬的混蛋，也不看看是仰仗着谁才能免遭那帮攘夷浪人的勒索！”另一个人也跟着抱怨。
少年没说什么，只是饶有兴趣地左右张望，看到一个也在偷偷打量他的一身侍女打扮的姑娘，愣了一下，便很温和地冲她微微一笑。姑娘吃惊地呆立住，慌乱之下连忙埋下头，一颗少女心还在胸口还噗通噗通跳动。等回过神来，红着脸想再看一看这个亲和的年轻人时，只看得到一束乌亮长发缠绕着白色的发带轻轻飘扬，在阳光下闪耀着活泼的光泽。
“冲田师傅……”最先开口说话的人又叫了他一声。
“哎，在听呢，在听呢，”少年明亮的黑眼睛里全是笑意，连说话腔调都可爱地拉得很长，“大家辛苦了，等任务结束后，就请大家去河原町那家茶屋吃点心好不好？他们的团子非常美味喔！”
“可是……真的很想教训……”那人一脸愤懑，还想说什么。
“好啦，好啦，”少年笑着扬扬手，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事，“店主喜多大叔跟我交情不错的，每次都会多给我一串，可真是大好人呐！”
显然对少年自说自话的习惯很无奈，那人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发泄怒气。
少年见怪不怪，平静地继续前行。他年纪虽轻，可俨然是一群人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用新选组的队员之一，北辰一刀流剑士藤堂平助的话来讲，就是“那小子就算是在打盹，也绝不能对他掉以轻心，因为他随手都能拔刀杀人，而且还是笑嘻嘻杀人的恐怖家伙”。
再走过去就到乌丸了，人更多了起来，町家一户接一户紧紧挨着，屋檐下偶有揽着篮子沿街叫卖的小贩经过。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刺耳的尖叫和疾呼。少年不慌不忙地对身后的同伴说：“跟上我。”话音刚落，人就带头冲上去。
那天发生的事情，据少年后来自己回忆，只剩下头顶的大太阳，耳边的哭叫声，疾风扑面带起的滚滚尘土，还有，随即而来的急促的马蹄声。
他的速度很快，转眼就把同伴抛在后面。是一架马车，烈马似乎突然发了疯一样，放开了四蹄，在闹市里狂奔，惊慌失措的人们吓得如鸟兽散。
看着急速逼近的马车，他静静地站在大街的正中央，膝盖前弯，手按在刀柄上，做出拔刀的姿势。少年的眼神很好，早就一眼望见了那个尖叫着拼命拉缰绳的男人，满头异色的短发足以说明这是一个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夷人。
少年对夷人不像其他人一样充满憎恶，他一向都抱着新奇好玩的态度来打量这个世界。他甚至有些恶作剧地想等着马车冲到前面来再一举斩断马的四条腿，至于马车里的人的生命安危，则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也许不能过分地苛责他，那个时代里，西洋人在日本几乎是被妖魔化的。少年倒没有当他们是妖魔。只不过，爱和恨的概念，少年还是懵懂迟钝的。他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想要练一练刀。
可是，他瞥见了一个不顾母亲喊叫，傻乎乎往路中间跑的小孩，年幼得尚不知危险即将来临。少年眼神一沉，只对匆匆赶到的同伴说了句“拦住那女人和孩子”，前脚用力一蹬，纵身一跃，就跳上了马车的驾座，宛如敏捷的海燕。
驾座上果然是一个棕色鬈发的男人，留着浓密的大胡子，满头大汗，领带歪到了一边，惊恐万分地瞪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哇哇大叫。
“吵死了。”少年不满地嘟囔着，很想干脆就一脚把这个长满毛发的夷人踢下去得了。可是他没有时间了，看似瘦弱的小小身体里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果断地夺过缰绳，身体顺势滑上马背，用力往后一勒，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马吃了一痛，想反抗，却无法抵御住这股轻巧又强硬的力道，后腿支地，前腿伸直，仰头长长嘶鸣了一声，其声洪大如雷。身后的车座因为惯性而受到猛烈的撞击，发出几乎要崩裂开的巨大声响。少年毫不在意，一手握住缰绳，腾出一只手从上到下轻抚马颈上的鬃毛，附到它耳边亲昵地说话。马像是通人性一般，渐渐地平静下来，停止了前行，沿地慢慢踏步。
少年开心地笑了一声，又摸摸它的头，说“好孩子”，便轻盈地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走向那对差点就要殒命在马蹄下的母子。
还没到跟前，同伴已经围了上来，忽然听见围观的人群里响起一阵骚动，有人高叫，有人低语，所有的目光都转向马车那一边。
少年跟着抬起了头，只是很漫不经心的一瞥，便看到了马车前站立着看他的一个夷人少女。蓬松的水蓝色棉布裙，黑色的蝉翼纱手套，绣着蕾丝的米色淑女帽下，是一头金色的卷发。她湛蓝的双眼像宁静的大海，眨眼时，波浪慢慢地爬上海岸。她当时还很年轻，只有十七岁，鲜花一般芬芳的年纪，内心纯净，感情无暇，只是一张简单的白纸。视线交叉时，少女有一瞬间的恍惚。
少年很淡然，早在江户就见过那些夷人船员和他们带来的女子，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让他很不喜欢外，也没有别的想法。所以他只是无所谓地看了一眼，就转头和别人说话了。
不料，之前那个驾着马车的大胡子却走到少女身边，指着他一阵咆哮，惹得身边的同伴大为不满。
“混蛋，这些怪物，居然如此不敬！”
“冲田师傅，我去砍了他！”
“在京都杀了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皇城之地岂容妖魔来亵渎！”
“……”
群情激愤，磨刀霍霍，身后的京都人也充满仇恨和鄙夷地望向那两个明显势单力薄的夷人。大胡子哆嗦着把手伸向怀中，而金发少女回头对着马车内喊了一句话，又赶紧靠向大胡子又是摇头又是私语，不时还望向这边。
少年不在意地对身边人摆摆手，制止了他们当街拔刀斩杀夷人的举动。“没必要，沾染上他们的血，武士刀会哭泣的。”说着，他径直地又继续朝那对母子走去。
“没事吧？下次请当心点，要看好孩子啊。”少年低身对蹲坐在地上抱着孩子哭泣的母亲说，语气很温柔。
女人哽咽着，不断道谢。怀中的小孩仍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少年。
少年笑得更加开怀，从怀里掏出常备的一袋豆平糖塞到孩子手心里，又忍不住抚捏捏他的脸，稚气十足地说：“真可爱！这糖给你吃，是油小路的枝子婆婆家卖的。喜欢的话，请记得多多光顾她的店哦。”
小孩子接过糖果，高兴地大呼起来。
少年看着他，心想，小孩子就是有趣呢，还好，我赶上了救他一命。心里忽然就生出一股杀意，冷冷地瞥向那夷人。要不是杀了他们可能会惹出点麻烦，他是不会反对拿那辆车上的人血祭的。
后面匆匆来了几个人，有夷人，也有幕府公用方的人。事情也转交给那些人处理。少年微笑着，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带着同伴继续巡街。
他在那时还不曾知晓，有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已经用这样的方式，毫无征兆地和他走向了彼此，尽管十分仓促。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拾贰 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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