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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鲛珠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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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我活了多少年了,太远的事也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我已经游遍了洋流可到的每一个角落。
大概是五百年前吧,当我再次回到这里时,我便打算不再继续游下去了,一切的出发只是为了回到原来。
这里很好,海面上望去波澜平稳,然水下方圆五里外都是寒流暗潮汹涌,独我这里却温暖平静,珊瑚礁斑斓丛聚。关键是还有高高矮矮大小不一的礁石,有一块娇俏的小礁石,不时被海潮拂过,但是每当月圆潮起之夜,它却总能挣扎着露出一些顶儿来,好让我坐在这里汲取月华。
每个月只有月圆的这两夜,我可以完全离开海水,但当太阳升起时就必须回到水下,其中一夜,还必须于子时汲取月华来养元珠,元珠是我的命。一月不养精神就会委顿,数月不养,那就连命都不保了。而我所养的元珠,每年都必须用特殊的精魄来祭养,简单地说,就是我每年都会杀一个人,而且一定得是男人。
因而每年这里都会有一个打鱼的人“葬身大海鱼腹”。我从不多杀,也从不戏弄他们,我不敢直视他们看到我时的那种表情:呆滞、惊骇、绝望……我怕多看一秒就会放弃,但是我知道只要看到我的人就不能再活下去了,直到十年前!
那一年,我在近海守候了二十几日才等到了出海的船只。浮潜尾随,斡游溯回,等待风起浪涌,想把一切都做得自然一点。月西云漫,船底开始晃动,时机到,我快速的在水下搅起漩涡,不时拍打船底。晃动加剧,我听到船上的人只是步履紊乱,我知道对于常年出海的人来说,这不算什么。我吸附在船底开始顺着浪潮把船掀起……
我总能控制得很好,通常只会有一人落水,每当我听到尖叫及落水声,就会马上停止,迅速掠去我要的那个,只带他的精魄回我那里,至于身体我从不带回去的。如果掉下来的人多,我会在他们还来不及睁开眼的时候,把他们送回到船舷边,这种情况极少发生……
这次也是,我已经听到我要的声音了,只有一个落水,很好,收手,掠人。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噗通”,不对,我已经将船收稳了,怎么还会有人掉下来?不管了,速速离开是好。但我忍不住回了一下头,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但即使看了我也会离开的,回去救他很容易暴露自己,更何况他是自己掉下来的,不是由于我,我便没理由管他。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一看成为我此生最不后悔的一件事,这一看也使我堕入万劫不复。
我回头时,正对上了他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没有人在落水的瞬间还能把眼睛睁得那么大。这使我进退两难,他看到了我,不能活,但是我已经到手了一个,不能妄杀,虽然我沾满血腥的。我从没面对过这么复杂的一刻,救也好杀也好,都必须靠近他,我手中那个正在极力挣扎,我游向睁着眼的那个,很近,比我手中的这个年纪略大些。我伸出手,犹疑难决,这一刻显得无比冗长。救还是杀?
后来我做出的决定,是我先前完全没有想过的。可以说这个决定不是我做的,而是那个睁着眼的男孩。因为当我靠近他时,他没有惊慌、绝望,他和所有见到我的人不同,他拉住我伸出的手,很干涩,很温暖,甚至微烫……我一时失了神,没把手缩回来。他拉住我迅速回身向上游。
他一定是不知道有我这么一种东西存在,他一定以为我也是落水的人,他在救我,救我这个始作俑者。我方寸大乱!离船舷越来越近了,我巧妙地抽出我滑腻的手,把那个仍在挣扎的孩子换在他的手中,再向水面推他们一下,他只是回了一下头,我已经游出很远,我看得到他,他却看不到我。
我失手了,这是第一次。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我眼前总是出现那双眼睛,我总是在猜想他上船后会怎么向大家描述他所看到的,有人会相信他吗?我想这个地方我可能呆不下去了。
我决定离开,不过离开前我想知道,那个本来会被我杀掉的男孩是否被他救了,还想知道岸上的人是否相信了他。于是,黄昏后,我潜入了近海,向那个渔村游去,一路上我想象了无数种情景,整装出发绞杀我,捕捉我,或者人们惶惶离开……总该有什么动静的,但是一切如常,岸边泊船安静的随浪轻荡,有几个妇女在织补破网,几个孩童在嬉戏玩耍,男人们在不同的船上祭拜鱼神的,收网整叉的,就好像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难道那个男孩没有说吗?还是他当时根本就没看清楚,可是我还推了他们一下呢!我想我得弄清楚再走吧!
几天后,我再次见到他,他坐在崖岸边的耸石上,眺望远方,不知在看什么或是在想什么,神情祥和。我在水中看他,他却不知道,这种感觉很奇特。从此夜夜流连于此。慢慢地我从那些渔夫的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吴川”,那一夜这两个字在我心中飘荡了无数次,还知道了他只有母亲,他救的孩子是邻居的儿子,也就是船主的儿子。他家是买不起船的,他很小就跟着别人打渔帮忙补贴些家用。他水性极好。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原来如此!
这样奔波的日子,我过了近十年,我看着吴川长大。看着他因为家境贫寒、母亲病重、自己又不能言语交流,和他同龄的人都有孩子来海边玩了,他还是一个人,我看到他和我一样寂寥。每次他出海打渔,我都跟在附近,我从不掠与他同船的人,我甚至帮他赶集鱼群,保他风浪中平安。我想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这一月的十五,月明星稀。子时正刻,我将元珠聚拢,调至口中,坐在小礁石上,长歌啸月,汲取月华。那些海鱼听了我这歌声定然失了神,忘记游动,呆呆地,有些甚至缓缓下沉也不自知呢!我却必须集中精神,两个时辰不得间断。声戛止,鱼儿们回了神,我也累了。就在这里晒晒月光吧!
风声、浪声、船声?不对!怎有船声?再听,已近五里外了,我翻身入水,很快到达,是一艘很熟悉的船,是吴川的船,他怎么如此莽撞?月圆时不宜出海,出海也不该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啊。这里暗潮汹涌,海浪暴躁,船身随水跌宕,很是令人心惊!我迅速贴着船底,将船扭向回路,但吴川的船偏与我作对。
“这船怎么不听话?算了,吴川,定是你听错了,我们走得太远了。这里浪急,我们还是回去吧!”
……
“他说什么?”
“吴川说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他的耳朵一向好,你还不信他?”
“可是……这会子什么也听不到了,再说,这茫茫大海,怎会有女子唱歌呢?吴川,你是把风浪声听混了吧?”
一个大浪扑来,“吴川,不行了,快回去!”
还未落下,又一个浪从侧面翻来,“吴川,啊……救我……”船被掀翻了!所有人全部落水。我先翻回船身,急着去寻吴川。
箭一样赶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向上游,天哪,他的眼睛和十年前一样,睁得大大的。我将他拉到船边,这里的暗急,人掉进去怎能游得出,其他人怕是上不来了。没想到他却将我的手扣在船舷上,自己一个猛子又扎了下去。我只会唱歌,不会人语,张了嘴发不出声,只能再入水寻他。水流太急,一下子就将他旋出很远,我想告诉他,让他抓着船舷,我帮他去救人,怎奈我与他一样,说不出话来。又将他拉回来了,紧紧地将他的手扣在船舷上,比了比手势,不知他懂了没?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我翻身入水寻他的同伴去了,我知道不寻着他们,吴川不会罢休的。
不知那些人给搅到哪去了,一下子也看不到,我转了几个向才看到一个,已经没了气息,也不动了,寻思那几个也是如此了。拖了这个往回赶,刚浮出水面,我就傻了!
只有空船一艘,吴川呢?他没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放开手上那个,赶紧入水,心里慌,整个失了方向,眼睛被水冲得生疼,也不敢眨一下。寻了快一圈了,还是没有。热辣辣的液体从眼珠子里溢出来了,这是泪吧,我从未流过,这滋味真不好。我想喊他,可发出的声音竟像是唱歌,那歌声尖利刺耳,在海水中划出。
我终于在六里的地方发现了他,他眼睛还睁着呢,手脚却都不动了。我拉着他回到船上,今儿是月圆夜,我坐在船上细细的端详,我从未这么近的看过他呢。他的眼睛好像也看着月亮呢。摸摸他的脸,这次快和我一样凉了,不烫手了,我摸了又摸,手都离不开他的脸了,那感觉真好!
我想起了他坐在石头上的样子,想起他第一次看着我的样子、在船上收网掌舵的样子、还有他的母亲……他得活着!我知道怎么让他活下去。
我这辈子也活够了,每天都一个样,自从遇到了他,才活出了点意思。他与我不同,他才二十几岁,人世多繁华,他不该为别人就丢了命!
我对月长啸,聚拢元珠,吸月华凝结成珠,刺出眉心血,留下月色的泪珠,将元珠封在血泪里,化作两颗鲛珠。这鲛珠可以救他的命。
我为他度下鲛珠,他的眼缓缓闭上了,身体逐渐有了温度,我的手渐渐烫起来,却不曾离开,直到他再次睁开眼睛。
他看到我了,他一定觉得我是个托着半条鱼尾的妖怪吧!他的眼睛那么大,那么明亮,他一定很怕我。我该回到水中去等待我的宿命了。我浑身乏力,我的手从他脸上收回,想向船边挪动。但我没能走成,他那炙热的手抓住了我,我们再次重复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四目相望。
这样看着看着,我知道我再也走不开了,我心里莫名的有些欢喜,他不怕我,也不讨厌我。我轻轻地靠向他,他没有躲避,还用手环着我,我心里乐极了!
就这样相拥无语!但有些东西一直在变化,我的鳞片干瘪翘裂,撕得我身上生痛。我眼光也开始涣散了,即使这样近,我也有点看不清他了,我甚至感觉到晨曦快要来了,身体越来越轻,却舍不得离开一会儿以延长我的生命。
我把手中的另一颗鲛珠放在他的手心里时,一颗滚烫的泪珠打在我手上,我已经看不到他了,那一定是他的泪水吧,是为我流的吗?一定是的!
太阳跳出海面,我的身体迅速消亡,他环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我却再也感觉不到了!
千年孤寂,如今灰飞烟灭!这一刻,我真的很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