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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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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听你唱歌。”楚寒衣一本正经的说。那双寒潭般的黑眸,因为隐忍不住的笑意,此刻像夜空的星辰一样熠熠生彩。
无忧悄悄舒了口气,又微微蹙了蹙眉。她虽通音律,却从未唱过歌。可是先前话已说满,她也不愿推托。略带怨怼的瞪了他一眼,她信步走到一竿修竹旁边,伸手拔下头上的白玉簪,霎那间发如飞瀑,千丝万缕,披散下来。她轻拈玉簪,信手击竹,打着拍子,柔声唱起来:
“…… ……
西城杨柳弄春柔
动离忧
泪难收
犹记多情
曾为系归舟
碧野朱桥当日事
人不见
水空流
…… ……
韶华不为少年留
恨悠悠
几时休
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
便作春江都是泪
流不尽
许多愁
…… ……”
天上宫中有一位师伯,每到月圆,便抚琴而歌,唱的就是这支曲子。她从小听到大,熟得不能再熟,自然便会唱了。
听着听着,楚寒衣的两道剑眉已经锁紧。她的歌声虽柔和轻曼,却带着无尽的凄恻缠绵之意,余音淡淡,仿佛是一线香烟,袅袅飘飘,时闻时没,令听者愁绪顿生。
无忧看见他眉宇间的挹色,胸口一窒,登时唱不下去,低声道:“我、我根本不会唱,唱得不好……”心中好生委屈,是他逼人唱歌,现在又苦着一张脸嫌她唱得难听。
他轻叹道:“不是你唱得不好,是这首歌太凄凉了,不适合你唱。”
她心中微微好过,又忍不住解释:“我从小只听过这一首,不会唱别的。”
她这样一说,忽然让他觉得有些荒谬,两人的样子,好像是酒楼的客人在挑剔歌女似的。想到此处,他不禁莞尔,薄唇抿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度,柔声道:“歌声可以反映歌者的心绪,反过来,歌曲亦会影响歌者的心情。你忧愁的时候,歌声就会流露哀伤;你若唱着凄凉的歌,自己也会变得不开心。”轩眉一挑,他兴味深长的道:“我来教你一支快乐的歌吧。”希望你人如其名,可以一生无忧。
他走到她身边,从她手中拿过玉簪,以钗击节,开口唱道:
“…… ……
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
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
倚仗立云沙,回首见山家,
野鹿眠山草,山猿戏野花。
我爱山无价,行踏看云霞。
…… ……”
这一曲《雁儿落》逸然出尘,疏朗率性,极尽高卧林泉、怡然忘忧之致。当年楚秋恒携二徒隐于黛岭,所居之处景致如画。一日,师徒三人午后小酌,意兴横飞,楚秋恒的大弟子随手抚琴,楚寒衣以箫相合,楚秋恒信口填词,遂成此曲。
无忧琴艺甚高,对音律自是精通,听他唱了一遍后,就大概记住了词曲。第二遍时,她便能在旁低声相合;到了第三遍,她已经击掌为拍,与他同唱了。男子醇然的歌声中掺入清朗的女音,竟然出奇的契合,别有一番婉转隽永的味道。
皓月当空,修竹茵茵,歌声漾漾,仿佛湖水盈波光。孤傲的俊逸对上漠然的清艳,孤傲化作执迷,漠然融为柔媚,眼波流转,眸光交会,倾心知契,尽在不言中。
逍遥王府书房。
凤青帆端坐书案之后,手持朱笔,案上正摊着文武百官的奏本。半月前,皇上昭示天下,将他立为皇嗣。随即,皇上龙体违和,无法早朝,他身为太子,自然而然开始监国辅政,每日批览朝臣的奏折。
只是此刻他剑眉聚拢,眼神空蒙,视线并未落在奏折之上。他出任太子监国后,第一件事就是请出铁胆御史莫卫珩任钦差,前往彻查碧渊城舞弊一案。莫卫珩为人刚直不阿,铁面无私,在女帝时代于刑部供职,素有“青天”之名。而且,凤侍一族上一代的第一高手凤小楼是他的夫人,夫妇二人俱对女帝忠心耿耿。是以凤青帆选中他来调查此事,就是相信他决不会受曹皇后的收买和威胁。
楚寒衣静立在案旁,驰骋兄弟随钦查去了碧渊城,他便成了凤青帆的侍卫。原本以为皇后的连环计失败,她必然不肯罢休,明的不成,就暗中派人下手。结果这些日子里,王府却颇为平静,莫说是刺客,连个小贼也没出现过。尽管如此,楚寒衣丝毫也不敢松懈,总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凤青帆身边。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凤青帆悠然回神,放下了手中的朱笔,眸中闪过一丝喜意,他一直在等的人终于来了。
房门一开,风尘仆仆的凤骋大步走了进来,向凤青帆躬身一礼,“世子,哦不,太子殿下,属下奉莫大人之令,回来传信。”
凤青帆点了点头,淡淡道:“不必多礼。你长途跋涉,也很辛苦了,坐下说话。”待凤骋落座,才接着问道:“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他虽然面上一片云淡风清,但这最后一句话还是泄露了他急切的心绪。
凤骋道:“我们随莫大人到达碧渊城后,就立刻继续上次的线索追查下去。目前查出牵涉于此案的官员多达三十人之多,包括碧渊城知府李仁辅,莫大人已经将他们一一收押,日夜审问。”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公文,递了上去,“这是莫大人的亲笔书函,请殿下过目。”
凤青帆一目十行,匆匆看了信,眉心紧锁起来,“所有招供的官员都声称受知府李仁辅的威逼或利诱,参与了舞弊案。可是为何,莫大人的信中未曾提及那李仁辅的供词?”
凤骋略一犹豫,回答道:“只因在我们得到李仁辅的供词前,他在牢中暴毙,死因不明。”
凤青帆闻言忍不住一拍案几,斥道:“荒唐!如此重要的犯人,竟然在过堂前莫名其妙的死掉了,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就因为此案关系重大,他特意派出了自己的贴身凤侍,怎么还会出这样的乌龙?
凤骋被他一喝,脸色一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垂头不语。
楚寒衣有些讶异,凤青帆素来温文,且与驰骋兄弟名为主仆,情同手足,对年纪稍幼的凤骋,更是关爱,平日里别说是呵斥,连一句重话都不会说。看来他此次是动了真火,向来温文俊秀的面容,染上一片怒色。再看凤骋,虽然低着头,身旁的两手却紧握成拳,指节都有些泛白,好象心中不服。
楚寒衣蹙了蹙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凤骋虽小事糊涂,在做正经事时却很少出大纰漏。何况,碧渊城那边还有个心思缜密的凤驰。无论怎么说,也不会是因为他们疏忽而出了这种差错。
凤青帆显然亦想到此节,他神情已渐渐平静,目光扫到直挺挺站在一旁的凤骋,叹了口气,温言道:“刚刚我太心急了,实在不应该。阿骋,你先坐下,把事情经过讲一遍。”
凤骋此时方抬起头来,面上仍带着委屈的神色,却不落座,站着说起来:
“我们和莫大人,一起落脚在肃信伯在碧渊城的别馆里。到达后的第三天,就将李仁辅收押了。原本犯人们都关押在碧渊城的大牢里,可是李仁辅原是知府,又是涉案官员中官阶最高的,我们谨慎起见,就将他单独囚禁在别馆中的一处秘牢。那里地点隐蔽,仅由一名牢头就可以看守。”
“那李仁辅老奸巨滑,收押后一直不肯招供,只是大声喊冤。莫大人知道这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以先审问官阶较低的那些人。而在提审过所有涉嫌官员后,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涉案。于是莫大人再次提李仁辅过堂,意图查明朝中何人与他勾结。铁证如山,李仁辅实在无法狡赖,几日又见朝中毫无动静,显然他那位靠山是要舍车保帅了,态度终于有所松动。当时已是午夜,莫大人就先退了堂,打算明早再审。”
凤骋神色一黯,“那天晚上,当我和大哥亲自将李仁辅押回牢房的时候,看他除了有些垂头丧气之外,没有丝毫异样。可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他就突然在牢中暴毙,而仵作却查不出他的死因。我们大感蹊跷,却又得知李仁辅的夫人和他最宠爱的第十二房小妾亦于同时身亡,也同样是死因不明。”
“事发后,我们马上收押了那个牢头,可是不论如何审问,甚至用刑,他都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喊冤;何况,我们又始终查不出李仁辅的死因,最后只得将牢头放掉了。”
“追查至此,线索全断。莫大人因此派属下回来,请示殿下下一步如何行动。”他一口气说完,这才坐下。
凤青帆沉吟半晌,低声道:“此事的确不能怪你们。他们这招‘釜底抽薪’,够毒辣!”他轻抚着眉心,看来想一下子扳倒曹皇后是不可能的,是自己过于急功近利了。淡淡一笑,他释然道:“这番较量,我们虽然赢了第一局,却到底还是让他们扳回一城。”
凤骋急道:“难道我们就这样罢手了?”
凤青帆扬眉道:“不罢手又能如何?他们行事如此小心,在碧渊城方面毫不现形,只由李仁辅一人出面。一旦出事,要清理的东西和人一定不会很多。其实就算我们得到了李仁辅的供词,牵涉到了皇后,我们也未必能做什么。只凭人证,恐怕难以说服皇上,不过是敲山震虎罢了。”他轻叹道:“皇后侥幸在这次舞弊案中脱身事外,只希望她有所警醒,从此会收敛起来,我们的麻烦就会少掉很多。”这话说出,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成为太子,又彻查碧渊城一案,断了别人的财路,皇后对他必然已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
凤骋虽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那属下怎么回复莫大人?”
凤青帆摊开纸笔,飞快的写下给莫卫珩的回信,盖上印信,蜡封后递给凤骋,交待道:“我会向皇上奏明此案已结,在朝廷委派的继任官员到达之前,就由莫大人全权处理碧渊城的全部事务。一旦新的官员到任,你们和莫大人就启程押解犯官回京。”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身在碧渊城期间,一定要确保莫大人的安全;另外,继续派人监视李府,追查一切可疑的人物,也许皇后的人还会与李府有瓜葛。还有,你亲自去暗中盯住一个人。”
凤骋脱口问道:“谁呀?”
凤青帆道:“在李仁辅死的那晚,值夜的牢头。”他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回去的时候,他还活着的话。”
凤骋点了点头,却迟疑道:“但我们审了那牢头三天,却什么也没问出来。”
凤青帆冷冷一笑,道:“李仁辅的死纵然不是那牢头做了手脚,他也一定脱不了干系。想来他是因为知道我们查不出死才会如此有恃无恐。”他转头看着楚寒衣,问道:“寒衣,你说呢?”
楚寒衣淡淡道:“据我所知,至少有十几种毒,可以让人猝死而不留任何痕迹。”
凤青帆点了点头,又道:“以皇后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她一定不会留着这么一个人。可是她长在深宫,这些事情也不会随便找人来做,留下一堆线索。所以一定有一个心她完全信任的人在宫外替她做事。只要我们找到并除去这位心腹,皇后的手伸不到宫外,就不会有太大作为了。”
凤骋的眼睛亮了起来:“殿下向皇上奏明已结案,就是要放出我们不再追查下去的风声,然后用牢头引出皇后手下的心腹高手。”
凤青帆微笑颔首,道:“不错,阿骋你也长进了不少嘛。”
凤骋“嘿嘿”一笑,起身道:“事不宜迟,属下这就动身了。”临出门前,他又转过头来,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楚寒衣,戏谑道:“小楚还是这么惜言如金啊!”说完,立刻蹿出门去。
凤青帆不禁失笑道:“这个阿骋,才刚夸过他长进了,他就立刻原形毕露了。”
楚寒衣脸上却全无笑意,一片凝肃。凤骋走前这一回头另有深意,他嘴上说的虽是一句玩笑,扫过来的那一眼可是郑重其事。楚寒衣读懂了他的意思,心中微微一哂,殿下的安全,即使没有凤骋的提醒,他也会……
夜雾凄迷,乌云蔽月。
一个纤细的身影突然间从逍遥王府中闪出,犹如一缕轻烟,飘到王府门前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左右逡巡了一下,又偏过头,仿佛在听着什么。
远处,隐隐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空、空、空”,已经是三更了。
那人影等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听到什么其他的动静,身形一展,行云流水般,迅速向城北而去。
街角暗影一闪,忽地转出一人,文士打扮,清矍隽秀,正是叶允信。他的嘴角吟着一丝悠然的微笑,在逍遥王府外面守了这许多天,终于让他等到了。眸中闪过深沉热切的渴望,他振衣而起,足不沾尘似的,追随先前的人影,消失在一片迷蒙的夜色里。
出城向北不足五十里,就是夜萝山麓。山脚下有一大片密林,此处离京城虽近,平日里却少人烟。然而,不知何人何时建起的一间草庐,就矗立在密林深处。
那纤细的人影来到草庐之外,停下脚步。云破月出,月光下,无忧娇容似雪,艳若绯樱,一对星眸宝光流转。她单膝跪地,神色恭敬,扬声道:“徒儿拜见师父。”
“进来吧。”草庐中传出一个清柔、娇美的语声。那声音既缥缈而不可捉摸,又冷漠而令人战栗。只是这淡淡一句话,已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庐内之人一袭黑袍曳地,面罩黑纱,让人看不清容颜。可是在宽大的衣袍下,仍可隐约见到绰约的体态,单只是身影,已有绝代风华。
无忧自记事起,师父已是这样的打扮,连她也不晓得师父究竟是什么模样。她有些好奇,甚至想突然伸手揭开面纱,看看师父的庐山真面目。思及此处,心中突的一凛,她不是早就习惯了师父的样子吗,为什么忽然会有了这种想法?
心思翻腾间,听见师父那漠然的声音响在耳边,“你深夜前来,扰我清修,究竟有何要事?”语音虽然仍是平平淡淡,语气中却掺着一丝不悦。
无忧心中一怯,几乎就要打了退堂鼓。脑海中却记起,曾有一个人,用极认真的眼神,极认真的话语,鼓励她去追本溯源。奇异的,这回忆竟然战胜了师尊多年的积威,给了她勇气,让她十多年来第一次,站在师父面前,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徒儿深夜前来,是想问师父一件事……夕颜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