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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猎伤 ...

  •   景泰三年,四月初八,天方微明。
      督公府的大门前,已停满了车马。前有两个厂卫掌灯,后紧随贾廷、曹添两名骑马太监,中间是辆辇车,车后又是陆小川、马进良两名骑马太监,这二人身后还有两个小太监各牵一黑一红两匹骏马。
      雨化田随督公和常言笑行至府门口,递上披风,由常言笑伺候督公披上。
      但见督公今日退了官服蟒袍,穿着一身墨绿金箔团蟒戎装,束腰箭袖,勾勒得他长身玉立、蜂腰窄背,愈显风骚。原是皇帝今日狩猎,大张旗鼓邀了诸多臣子,首当其冲便勒令东厂督公“务必随驾”。
      曹少钦难得亲临狩猎,督公府上下自然假借“护驾”之名,派老中青三代好身手的太监携同陪护,连常言笑这等深居简出的也露了面,却独留下雨化田守在府内。
      前些日子,皇帝赏了几个漂亮乖巧的宫女,今日便着人送来,督公不在,自是他雨化田代为把关,须挑个老实牢靠的丫头守夜奉茶。
      “替本公选个聪明的。”曹少钦对雨化田叮咛了一句,见他应了,嘴角轻扬了一个浅笑,方才进了辇车,率队入宫与皇帝会合。
      送走这大批人马,雨化田独自一人也百无聊赖,只回到暖玉阁,见昨夜和督公下棋的残局还未收拾,便坐置桌旁,续着昨夜的路数下了起来。棋子往来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时辰,忽听得门外一个太监报道:“雨公公,宫里送的人来了。”
      雨化田此刻与自己战得正酣,不愿分神多理,只道“让她们进来”,其后继续自顾自的下棋,非要先杀出个结局不可。
      与三年前一样,送宫女来的,仍是老太监万喻楼。
      若换做当年,万喻楼见小辈如此不敬,早一巴掌打了上去。然而雨化田已今非昔比,府内宫中都知道,他是曹督公身边仅次于常言笑的亲信,饶是借万喻楼十个胆子也不敢造次,轻唤了几声无果后,也只得忍气吞声的站着静候。
      而雨化田又何尝不知来者何人?
      万喻楼那克制强忍的难受样,他早从余光看出端倪,也自知不该如此怠慢,只是忆起当年,这万公公因看不起他这等小太监,又打又骂的百般欺负——如今让这势利眼的老东西生闷气到内伤,倒也颇有些报复的乐趣。
      棋下了一半,暗自估摸万喻楼也气得差不多了,雨化田这才抬起眼来,凤眼一弯,扬起一抹媚笑:“哦,万公公啊……我只顾下棋,未曾相迎,实在是失礼了。”
      他嘴虽这么说,人却坐着没动,直气得万喻楼又内伤一层,又不好发作,只皮笑肉不笑道:“哪里哪里,雨公公客气,”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向身后的八个宫女道,“还不快见过雨公公?”
      宫女当即一齐屈膝行了一揖。
      雨化田微微歪着头,打量这几个比他小几岁的女孩子,一个个倒都是甜美乖巧的模样,却看不出谁是万喻楼和皇上派来的探子。他如今尚没有督公那敏锐毒辣的眼力,既看不出个所以然,又不得不挑出最好的——他心里明镜儿一般,督公在狩猎当天让宫里送人来,自是要借此考察一番,他又怎能辜负督公的苦心栽培?
      “万公公,”他随后问道,“这几个宫女里,平日里谁更乖巧点呢?”
      万喻楼闻言,当即指出三个。
      见这三个宫女站出来,雨化田这才起身,边审视边暗自思量起来——万喻楼不是傻子,既明知他有试探之意,所选的这三个宫女,或许倒不是安插的密探,是否打了个障眼法也未可知——他顺着这思路想了想,自知摇摆不定是犯了大忌,须得当机立断,便暗自赌了一把,指了指靠左的宫女:“就要她一人。”
      他说罢此话,抬眼打量着万喻楼,无奈却看不出这老太监的神态端倪,只听老太监说道:“素慧容,还不谢过雨公公?”
      ******
      艳阳高照,风和日丽。
      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绵绵延延,自进了围场山间小路,曹少钦便弃了辇车,换上那匹唤名追风的黑马不紧不慢的走在队伍中间,并不与皇帝同行。
      身后马蹄哒哒,常言笑策马前来,奉上一本奏折,低声道:“督公,兵部侍郎今早递上的奏折。”
      曹少钦接来摊开,但见上书:“臣,杨宇轩,恭请圣安。自圣招贤德始,臣即受于将军之托,力荐天津都尉周天傲之子周淮安,为八十万禁军教头……”
      内容只看了一半,他便将奏折还给了常言笑,哼了一声,并未多言。
      “督公,”常言笑问,“这折子……是压着,还是呈上去?”
      此事之棘手,不消督公明说,常言笑也是知道的。
      周天傲和杨宇轩都是排斥东厂的大臣,据递上来的情报,那周淮安更与反东厂的江湖中人结交甚深。如今杨宇轩既不交出兵权,又力荐周淮安掌管八十万皇上的亲兵,无疑是彻底宣告站到了督公的对立面。而折中所言的将军于谦,如今是周淮安的武功师傅,当年又偏偏与督公的父亲私交甚好,甚而在督公刚入宫时还派人秘密保护过他,有此人插手,人情道理上着实极不好办。
      常言笑此番思虑,曹少钦又何尝未想过?但这忧虑却只一闪而过,随即便拿定了主意,淡淡一笑,道了句:“呈上去。”
      “督公……”常言笑一怔,四下扫了一眼,低声道,“杨宇轩奏请周淮安进京面圣,若递上去,皇上准奏该当如何?”
      曹少钦看了常言笑一眼,见他这蹙眉忧虑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浓,眼中却已渐渐冷了起来,只道:“这又何妨,周家父子来了,本公更要亲自给他们接风。”
      说话间已有号角吹起,狩猎的队伍应声渐变成扇形,皇帝带着近卫军策马奔驰,身后紧随贾廷、曹添、陆小川、马进良四名太监及一干皇子、武将等,好一番浩浩荡荡的景象。
      曹少钦骑着追风溜溜达达的跟在最后面,见前方大队扬起风沙,便拿白绢帕子掩着口鼻,微微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
      常言笑见状,上前道:“督公,不如返回去等着吧,又是风沙、又是腥膻畜生,没什么意思。”
      曹少钦哼了一声,拍了拍马鬃:“本公即便想回,追风却不乐意。”他说到此处,却见那马儿仿佛听懂了一般,摇头摆尾的低鸣着,跺着蹄儿,如此模样,倒惹得曹少钦朗声一笑,“闷了一冬,它倒急不可耐了。”
      常言笑见督公这般朗声一笑,又听得此言,心中不禁涌上一阵凄惶。督公说的是马儿,在他听来,却又仿佛说的是自己……自督公坐上这位子以来,便时刻顶着无形的压力,能像方才那样开怀一笑的时候,着实不多……上一次督公随同狩猎,已过了十年之久,想挣脱苦闷束缚的,又何止是马儿追风呢?
      “即使如此,不如小的带督公另辟蹊径,让追风到安静的地方跑一跑。”常言笑道,扬鞭向东一指,“那边小路直出围场,是片幽静的林子,督公意下如何?”
      曹少钦看了一眼那小路,却不言语,调转马头便沿路而行。常言笑见督公默允了,会心一笑,也赶忙跟了上去。
      二人并肩策马而行,出了围场,便是一片视野开阔的树林,隐约还有水声,似而离瀑布湖泊之类不远。行到半路,曹少钦猝然勒马,环顾四周景象,竟有了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一想,方才忆起,十年前他随先帝爷狩猎时,也曾来过此处。
      彼时,他与常言笑带着万贞儿,偷偷绕行至此,在水里、林间好一番嬉笑追逐,直玩闹得精疲力竭方才罢休。一晃十年过去,弹指一挥、天翻地覆,今昔对比的种种难免刺痛了曹少钦心中柔软的一角。
      他忽而扭头,一个凌厉的眼神瞪向常言笑,目光中多了几分狠辣决绝的冷酷与愠怒,仿佛因对方窥探了他的软弱、触犯了他的骄傲而怒。
      常言笑本想让督公重回故地开心一番,哪料却迎来这样冷酷凌厉的目光,蓦地一怔,但见督公眼中竟有一丝杀机浮现,方知自己弄巧成拙,赶忙下了马,跪地垂首道:“小人莽撞,求督公恕罪!”
      曹少钦垂眼俯瞰着跪地叩首的常言笑,蹙了一下眉,眼中的戾气渐渐散去。常言笑的好意,他又如何不知,怎奈这片树林纵然承载着他年少无知的欢乐,何尝又不是代表着他承欢杀父仇人身下的记忆?
      被先帝爷宠爱的岁月,是他永远不能揭开的伤疤。
      “起来吧,”曹少钦说,调转马头,留下一句叹息,“我不想再来此地。”
      他一人出了树林回到大道,却见皇帝正巧带着第一波打来的猎物奔驰而来。
      “曹卿家方才去了哪里?”皇帝笑道,行至曹少钦跟前,回手一指身后紧随的马进良,又道,“这小太监果然厉害,骑术可比那几个武将强多了,曹卿家果真教导有方啊。”他边说边凑得更近些,压低了声音,笑问道:“今日督公府来了这么多人,为何独不见那叫雨化田的小太监?”
      曹少钦闻得此言,桃花眼微微眯了眯,看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中却不免再掀波澜。明知皇帝已注意雨化田多年,他却挡在其中,从不让皇帝与之相见。于皇帝看来,不过以为曹卿家耍性子吃醋;与曹少钦而言,却是不愿也不忍让雨化田步了他的后尘。
      身陷其中,非常人所能道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猎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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