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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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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扭曲成令人作呕的颜色。
又一只乌鸦嘎嘎着停了下来,杂乱的黑色羽翼在整片赤褐的地面上显得有些刺眼,彷佛是团黏稠的异物。
它离我仅仅几公尺……
这样的距离下,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它豆点似的眼珠。那只眼直愣愣地盯着这个方向;毫无情绪,小小瞳仁中并不存在任何一丁点同情、怜悯或者其它,彷佛只是在好奇我与地面上的尸体之间究竟有何不同。
于是连日来的第一次,我感到些许愉悦。
接着,这只象征不祥的生物垂下脖颈,由死尸胀开的腹部里扯出一节肠子,歪了歪头,拍拍翅膀飞走了。
目送着黑色影子的消失,我先是睁楞地仰望天空许久;之后忍不住轻笑出声,将目光拉回继续在满地尸堆中翻找。
……该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吗?终于,在不知第几具破碎的肢体下,我找到了他。
劣质的盔甲上有着一大块破洞,而在铁锈中央,插着一把同样斑驳的断剑;随着我的翻动,暗褐色汁液溅到了脸上,随之而来的是近乎刺痛的恶臭……他的眼睛似乎再也不能闭上,因为肿大的晶体边,皮肤早已黏到了一块。
时间停了下来,我屏住气息;半晌,不禁留下眼泪……
喜极而泣。
他浮肿的掌心有些冰凉……
我愣愣地收回手,上面沾满的是混浊暗沉的汁液;直到此时,我才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他和原来不同了,今后他再不能握住我的手,以温暖的笑容同我说──我们回家……
但那又如何?
我抹干眼泪,握住生锈的刃;并小心地拔出卡在他胸膛的断剑(其间有些许碎肉随着她的动作掉了出来),解开几乎和肉黏到一块的盔甲,然后在他的嘴唇上偷偷亲了一下……
「我们回家。」
对着长满褐色斑点的他,我愉快地宣布道。
返乡的路程,不可谓不辛苦;毕竟盛夏的日头从来就不是吃素的……
一路上,可以感受到不断滴吓的尸水以及蠕动的蚊蝇幼仔,温温热热的有些难受;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认真算起来的话,当时发高烧的情形其实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记忆里半是冰凉半是灼烫的温度依旧;那次,是他背着我走着足足半里路到医馆。我依旧记着当时那模糊而又宽厚肩膀所传来低沉的声线,不同于身上酷热严寒的煎熬,心头感觉到的,是温暖。
……所以,这回轮我了吧?一人一次才公平哪。
耸了耸略显酸疼的肩,我用我所能,最为朝气的声音朝着前方的路喊道:「我们回家!」
似乎走了很久很久,又似乎只经历短短一瞬。
树荫下,我们静静等待着烈日偏光角的增加;靠在动也不动的他身上,我突然地有些沮丧。
……和被枝叶筛落的光一样,他的身上也斑驳着。
自前些天开始,他身上便不断地有掉落着腐烂的肉块。当然,我也曾试图将它们拾起,但往往却只能看着残汁由指缝滑落……如今的他几乎只剩半副白骨。
『痛吗?』我问道,但他并没有回答;一如既往地,无论碰上什么痛楚都一声不吭。
『会痛吗?』我忍着泛红的眼眶,再次轻声的问。
风吹过枝头,让草地上的亮片跟着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圈。寂静之中,唯一能听见的,是蛆虫蠕动的轻响。
又一块腐肉砸落到地面,几只肥白的虫子四散奔逃……
啪滋。
啪滋啪滋……
揉揉眼眶,伸手环住他裸露的肩胛骨;我不敢与他空洞的眼眶对视,深怕带泪的模样会落入他的视线中。
『没关系,我们回家;到时候就不疼了……』
我们回家。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忐忑地将手置于跪坐到酸麻的膝上;听着他少见的冷静音调。
「我要去参军。」他这样说着,表情模糊不清,简直像是缺了一角的记忆。
我焦急地要开口,下一瞬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锁在静寂的牢笼中一般,冷漠地看着他收拾行囊准备离去──看着,只能看着。
直到他即将要跨出门的那个瞬间,我才瞬间找回了行动的能力;像是得到缓释的囚犯,我不假思索地拉住他。
「……别去!」我听见自己这样说,近乎祈求的声音中带着惶恐「求你了……这样腐败官府,不理他们也罢!我们逃吧,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梦境的光晕之中,我感觉颊面贴上一方温暖。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假若匈奴入关的话……」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令人感到熟稔的笑意。
「……从很久以前,我所想要保护的东西就只有一样。」
他的气息像是鹅毛一般扫过我的嘴唇……
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等我,等我回来。」留下最后一句话,他转身离去。
只是,他最后仍旧失了信。
……不过没关系的,这次就由我来带他回家。
当我提着装满骸骨的包袱走回村里时,并没有人打招呼,甚至没有人住意到我们俩……
但我并不在意,依旧自顾自地前行。而直到行至我们的草庐前,我突然听见路边传来一阵低语。
「这屋子怎地没人啊?空在这岂不浪费?」
「兄台这你就有所不知。几年前不是匈奴进犯吗?咱们村里啊,当时好些壮丁就给征去啦……这家的男人也是,死在了外头。」
「唉,世道不稳……」
「我还没说完啊,他女人也够烈地!听闻他战死的消息之后没想就绝食去了……那之后,这屋子就闹鬼呀!」
「唉,你别吓人啊!」
「这哪里是吓人啊,前些阵子我大姨还……」
接下去的对话,我已没兴趣听。绕到两人身后,我恶作剧的朝着他们颈背吹了口冷气,看着他们落荒而逃……
然后,我听见他的笑声。
混杂着骨头清脆的喀喀作响。
『怎么还是像以前一样顽皮……』就要叹息似的,他的声音中的无奈一如故往;但随即被慌乱给取代『唉!怎么哭了?我说,别哭啊…喂……』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