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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乔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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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扬
乔扬一开始给我的是整个一个“北子”的感觉,似曾相识的亲切。南方人习惯称那些背井离乡的外省人为“北子”,这其中不言而喻有一种蔑视的意味。但是,乔扬给我的最初的感觉和其他所谓的“北子”一样,是一种莫名的亲切。
也许如我爸所说,我的骨子里流的本来就是“北子”的鲜血。高大的身躯,年年外出打工而不得不忍受巨大无助和落寞。但是我却一直自卑于自己的瘦小的身体。确切地说,我对“北子”的好感应该是源自他们的高大和自己的瘦小。
乔扬就是这样一个高大的北方人。他不说闽南话,也听不懂。因而,在这个五人的寝室里,他便显得非常孤独。当其他五个闽南人用地道的闽南话交流时,他的眼里便透露出一种自然的紧张和警惕,似乎我们说得每一句话都含有“乔扬”两个字。看他的欲罢不能的样子,我很想改口说普通话。可是话没出口,任达便会在一旁大叫:“你是不是闽南人?闽南人不说闽南话,你歧视你自己呀?”
有时候,自以为聪明一点的杨君也会对乔扬说一些大家都不反对的普通话。他说:“乔扬你比我聪明这么多的一个人才,怎么就进了这么个破烂学校呢?你应该去北京大学呀!”然后小薛一定会用纯正闽南话复述上述内容,接着在场的所有闽南人都会捂住肚子大笑不止,只有乔扬在一边纳闷且不知所措,看起来浑身不自然。
因为所有的闽南人都知道,“北京大学”其实就是“北子大学”。在闽南话里,这两个词的发音毫无区别。我们已经用这个笑话和无数知道它的含义的任开过无数次的玩笑,没有一次比这一次更加惹人发笑。可是笑过之后,每次我的心里都有一股不重不轻的自责。我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笑。我们似乎对进北大的所有人都是“北子”这个结论非常自豪。
乔扬当然不明白其中曲折的涵义,从来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即便乔扬一直在努力地学习拗口的闽南话,“北子”这样的词汇却是在正常社会里听不到的。只有那些动不动克扣工人工资的家族式工厂里,“北子”才是他们念念不忘的廉价劳动力。换句话说,“北子”根本就是一个生造出来的词语,除了创造它的人,没有人赋予它任何感情色彩。
可是乔扬仍在努力地学习。宿舍属大伟最热心了,他很愿意为乔扬解答闽南话的问题,似乎懂得闽南话的人天生掌握了一门外语一样。有一回杨君又说起“北子大学”这个“笑话”。笑完之后,大伟有点骄傲地用闽南话对乔扬说:“乔扬你真是个大‘北夹’。”大家肯定都看不懂“北夹”两个字,因为这一句话简单的普通话里也夹杂着一个经典的闽南骂人词语。“北夹”就是“白痴”的意思。
乔扬虚心地问大伟“北夹”的意思。经常看郭冬临小品的杨君一边马上笑着插话:“‘北夹’就是聪明人的意思。”不知是乔扬也经常看郭冬临的小品,还是出自真心的祝福,他说:“那好呀,我们大家都是大‘北夹’。”哄笑声绝对不亚于郭冬临现场表演的效果。大伟便又当了回好人说:太搞笑了,太搞笑了,骂人终归骂了自己……
在这样的环境中,乔扬便慢慢迷上了神奇的网络。一开始几乎是整日地泡在了学校附近的网吧。后来学校门口挂了一块“安全文明学校”的金色牌匾,附近的网吧便相续被赶走了。痛苦的乔扬拿了笔让我告诉他哪有网吧,我便说:“你坐520路公交车到文化街,往北走50米便又一个大网吧。”乔扬感激地握了我的手,便急匆匆地去追赶520头班车了。可是等他上了车,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到底应该在哪一站下车。周围除了520和投诉电话外,大家都是满口的叽哩呱啦,售票员干脆一句话也不说,报战器和叽哩呱啦没有什么区别售票员干脆一句话也不说。有零钱的乔扬生怕售票员发现他是外省人后多收他钱,一句话也不问便递了一张10元的纸币上去。于是就招来了售票员的白眼,还对牛弹琴一般对乔扬叽哩呱啦一番,我估计她说的是:“怎么不准备好零钱!无人售票车都已经那么多了,怎么还不懂得规矩?”因为我就曾经没带零钱招过白眼。
乔扬买了票,却还是不知道应该在那一站是文化街。他努力想从窗外一闪而过的广告牌寻找文化街的影子,可终究是一无所获。终于车到了终点站,乔扬惴惴地找了个看守报刊亭的老伯问路,人家告诉他:“文化街啊,你坐520路公交车到××大学的前一站就是了!”
可怜的乔扬对我说起这些时,我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大家如果知道××大学就是我们这个破烂大学的话,估计也禁不住要笑了。不过这回乔扬总算弄清除了文化街网吧的走法:他先坐520回学校,然后又坐520到学校的前一站。
不久乔扬又在公交车上遇到了另一件烦心事。那回乔扬上了520公交车之后,发现前排有一个空位,便马上把书包放在上面,然后挤到售票员处买票。可是等他回到前排,却发现自己的书包已经被扔到了地上,而自己占的位置已经坐上了一个白领模样的少妇。乔扬提了书包上前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这是我的位置。”
不想那少妇一转白领的安稳神态,泼妇一般地用普通话大骂:“最讨厌你们这些外省人了,自以为能说好普通话,便瞧不起我们。凭什么你是外省人,我就得给你让座……”乔扬二话不敢说,幸好文化路很快就到了,乔扬三步并作两步风一般下了车。到了网吧,耳边泼妇的声音竟仍然响着。
在网吧里,乔扬一开始挺迷游戏的。特别是反恐精英,局域网对战那种。乔扬一开始连走动都不会,再被杀了无数次之后,有一天我发现,乔扬变得异常强大,通常情况下以一敌五(也就是说杀了五个人之后自己才被杀一次)不成问题,运气好的话以一敌十的场面也经常出现,也就是说杀了十个人之后自己才被杀一次。连我都明显不再习惯和他交手,因为五秒内我必死无疑。
有一回,我和他一起去文化街,在网吧里我聊□□,乔扬玩游戏。在我聊得正兴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大喊:“这个乔扬是谁呀,妈的竟敢在老子面前用外挂,不要命了不是?没本事打就别在这混,打游戏还有作弊的理呀!他妈的竟能杀了十五个才死一次,不可能。”
我明白这回老用真名的乔扬被他自己的高超的技术给害了,谁叫他打得那么好了还不罢手呢?我刚大声叫“乔扬快跑”,四五个地痞模样的人已经围住了他。听到我的喊声,马上又有两个瘦高个朝我逼了过来。
这一群人把我和乔扬推搡到了一栋居民楼的后面。头领模样的一个人狞笑地用蹩脚的普通话问:“你们两个北子哪里来的?别老用鄙视的眼光看我,要不然由你们好受!”我连忙用闽南话说:“我不是北子,我是本地人。”
架着我的两个瘦高个的双手有所松动,神态也舒缓了一点。“头领”还是恶狠狠地说:“那你跑这干什么,这没你什么事,快滚!”我头也不敢抬,洒开腿便跑到了公交车站。余惊未定,心里面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乔扬。可是乔扬这么一个高个都只能束手就擒,我还能怎样呢?
后来乔扬对我说,我越来越糊涂了,到底是谁瞧不起谁呢?我无语。
乔扬后来就换了个网吧,也不玩游戏了。他跑了大半个城市,回来对我说:“我决定去师大的网吧,那儿都是学生,外省的也多,比较安全。”于是可怜的乔扬每每都要坐上45分钟的车到师大去上网。而这其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只能站着。他说他不习惯和别人争执。乔扬戒掉反恐精英后,我送给他一个免费的□□号码。很快他就迷上了这个不凡的东西。一开始还只是打打文字发发表情,后来□□有了音频和视频聊天的功能,乔扬便更加迷恋它。他说:“在这儿我永远不用忍受闽南话给我带来的不便。□□上受歧视的是那些说别人不懂的话的人。”
这样,之后的大多数时间里,我们宿舍便成了四个闽南人的天下。偶尔小薛或者任达无聊的时候就会说:“好久没剑乔扬了,他不会失踪了吧!”这时杨君的眼珠子总是一转一转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一些时间,有一天杨君忽然变得特别着急。他撬开乔扬的抽屉,取出乔杨所有贴有照片的证件,然后吩咐我们:“大家分头去找乔杨,如果明天还没找到,我就报告班主任,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当然清楚这事如果让班主任知道了,肯定不是闹着玩的。但我也知道,就在乔扬玩得高兴的时候,让他回到学校的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除去寻找的同学陆续回来了,都向杨君报告没有找到。我狠狠心,便一个人去了师大。很快我在师大后面的一间网吧里找到了乔扬,油垢爬满它的头发,声音变得无比沙哑,几乎已经除了我的辨认范围。可是就在他前面的电脑屏幕上,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正在不停地动着嘴巴。
我说:“乔扬,咱回去吧!”
乔扬说:“你先走。”
我似乎有点放心地走开,回去对扬君他们说:“乔扬没事,他在网吧聊天呢!”班里本来沸沸扬扬的气氛马上就冷了下来,只有扬君在一旁对我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似乎乔扬的出现根本于他来说就是一件天大的事。
第二天上课,乔扬总算出现了。可是一下课扬君就对乔扬说:“班主任让你到他宿舍一趟。”
我很纳闷,乔扬不是没有失踪么,怎么班主任还是知道了他的情况。扬君看我一脸迷惑,有些口吃地对我说:“我以为乔扬真的失踪了。便在你回来之前报告了班主任。”
我的心猛地一沉,为乔扬,也为自己。乔扬进了班主任的宿舍后就被直接送到了学校政教处办公室。两天之后他回宿舍收拾行李,手中拿着一份苍白的《退学申请书》。我说:“你……,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对不起。”乔扬没说话,出了门也没再回头。
我知道乔扬一定会以为我就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非常可惜的是乔扬没有看到扬君升任学生会主席时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没有向他解释什么,我以为我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明白我对他的亲切感。而事实上,也正是我的出现给了乔扬一个不得已的选择。
大一下学期还没有结束,乔扬离开了学校。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