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当如此[雨化田]》百里不归

2、二

　　早晨，驿站里清清冷冷的。我刚穿戴整齐，姚嗣承就推门走进来。
　　我不满地瞪他一眼：“要不是时候不对，我先挖了你的眼珠子。”
　　姚嗣承打量我：“你扮男人真是惟妙惟肖。”他绕着我转了转，又问，“你快成督主眼里的红人了，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我嗤之以鼻：“你那督主疑心很重，我头上悬的可是刀子。”
　　姚嗣承皱眉：“这么危险，你可有把握？”
　　我叹气：“勉强只有三分把握。你找我做什么？”
　　姚嗣承挑眉：“我本想让你去伺候督主……”
　　我把梳子猛地拍在桌子上，冷笑：“伺候过一个万喻楼已经够我恶心了，这活儿我不做，你自己去。”
　　姚嗣承退出去：“成，我去。”
　　等我走到雨化田的房门外，听见姚嗣承正在里面向雨化田禀报风里刀的事情，声音忽然没了，只听雨化田道：“进来。”我小小地翻了一下白眼，又整出一个不卑不亢的笑容来，方才推门进去。
　　雨化田坐在梳妆镜前，见我进来，便让姚嗣承出去。姚嗣承与我擦肩，轻蔑而又怨愤地对我哼了一声，学得像模像样。雨化田叫我过去，我刚一走近，一道劲风擦着我的头顶过去。
　　我心中暗道不好，不知是哪里露了马脚让他抓到，双手在背后慢慢握紧，笑道：“督主一早便要练武，真是好兴致。”
　　“是个可造之材。”雨化田端起一杯茶，浅浅抿了一口，问，“你又为什么要跟着我呢？”他说话时，仍盯着手里那杯茶，神色悠闲惬意。
　　这是要试探我？我被他那样一吓，真的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抓着我的破绽。但是，他这样问了，我必须编出点像样的理由来应对。
　　我一撩衣摆，向他跪下：“余某已满二十，却整日混迹江湖，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有幸遇见督主，恳请督主收留。”
　　雨化田沉默半晌，我又不敢抬头看他，只能跪在地上等他发话。等了又等，他把茶盏一放，一声脆响：“我交给你一件事，办得好，我有赏。”
　　“多谢督主成全！”我张口谢恩，心里觉得有些憋屈。之前我假意顺从万喻楼那个阴阳怪气的宦官时已经跪够了，没想到出了东厂还要给雨化田下跪。
　　我在太后面前也算得宠，除了太后和皇上，还没有这样跪过谁。今时今日，我跪雨化田乃是迫不得已，等他落到我的手上，必叫他还回来。
　　“你与姚嗣承带人回龙门客栈，翻遍黄沙，也要找到那几个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雨化田虽然一脸平静，但是语气却仿佛藏着淡淡的怀念。
　　他要找的人，是他带去龙门的那些部下？我暗自揣测，肃然领命，出门撞上候着的姚嗣承，与他对视一眼，他脸上全无意外之色。
　　一路上，我与姚嗣承骑马并肩行在最前，姚嗣承回头看了看与我们保持着几步之遥的缇骑，压低声音问我：“他信你没有？”
　　“半信半疑，他怎么嘱咐你的？”我亦低声答他，想到之后一路艰难，不免叹息。
　　“让我仔细观察你，看看会不会是赵怀安的余党。”
　　我有些发愁：“且不谈这个，咱们要去找你们那几个档头，还有那个□□队队长。他们也不知被埋在何处，更不知埋得多深。等我们赶到那儿，已经大约过了两天了，我恐怕只有尸首可挖了。”
　　姚嗣承不置可否。
　　漫漫黄沙，不见草木，一眼望尽，天地相接。
　　越是靠近龙门客栈，姚嗣承便越沉默。
　　之前我同他开玩笑：“这是葬英雄的地方。”他手一抖，绷直了身体，不答我的话，也不曾看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龙门客栈的方向。
　　第一个被挖出来的是□□队队长方建宗，一起挖出来的还有一个老伯，姚嗣承看了看：“不是咱们的人。”负责挖的锦衣卫把方建宗的尸首抱起来，将那老伯的尸体一把提起来，丢到一边去。
　　第二个被挖出来的是谭鲁子，我没见过谭鲁子，只知道是个相貌清秀、眼角有痣的年轻人。西厂除了雨化田，能独当一面、有勇有谋的就是这个谭鲁子。姚嗣承还在锦衣卫时，就一直在谭鲁子手下做事，也是谭鲁子选他进的西厂。可见这个谭鲁子，当是十分欣赏姚嗣承的。
　　姚嗣承亲自把谭鲁子从黄沙里抱出来，竟还去探他的心跳。其他的人默然无声，我却坐在马上笑了。姚嗣承看我一眼，我说不出那双眼睛装着什么，太复杂了，也许是悲伤，也许是对我的愤怒。
　　我实在不能体会他们这样的感情，同生共死、荣辱与共。我不懂，也没有机会懂。要为太后做事，我眼里就只能有太后，没有同伴。我今日与姚嗣承把酒言欢，也许明日他就能一剑斩下我的脑袋。我的背后，只能交给我自己。
　　我望着姚嗣承的背影出神，耳朵里忽地听见一些奇怪的声响——有人就在附近，或许还在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姚嗣承转过头，一个眼神制止了我。
　　姚嗣承把谭鲁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地上，又给他拂掉脸上的沙粒，理好他有些散开的衣服，才走到我旁边。我还想打趣他，他一抬头看我，我便是一惊。他虽然神色平静，眼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我望着他，将那些玩笑话都吞下去，张了张口，又不知如何安慰他。
　　姚嗣承仿佛知道我所想，叹道：“我真是没有想到——你说的或许不错。”
　　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循着他的视线望到谭鲁子的尸首，才回过神。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又找到大档头马进良的尸首。断剑刺入眉心，过了这么久，已经是死透了。
　　其他人又陆陆续续在沙堆里找到一些缇骑或者是江湖人的尸首，缇骑的尸首便被抱过来排成一列放好，江湖人的则被丢在一边。有些人甚至会故意从尸体上面踩过，然后再把尸体踢得更远。
　　那边似乎又挖出了哪个档头，然后一声惊叫，一个缇骑冲姚嗣承叫起来：“姚百户！三档头还没死！”
　　姚嗣承愕然，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奔到那个缇骑身边。
　　三档头继学勇？命可真够大的，在沙堆里埋了近两天还没丧命？我想了想，若是让他活过来，以他的立场，说不定会妨碍我的计划。一个雨化田已经够我头疼了，再加一个继学勇，真是不好办了。
　　我当即下马，大步跨到继学勇身边，刚刚蹲下去探他的脉搏，姚嗣承一把按住我的手。我朝他看过去，他低头看着继学勇，避开了我的视线，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这是想阻止我动手？我唇角一翘，定定地看着他。慢慢地，他松开了手，给我让开了位置。
　　他刚刚站起身，另一边又是一阵欢呼：“姚百户！四档头、四档头也挖出来了！看着也没死！”
　　我错愕，与姚嗣承对视一眼，他亦是怔怔地，反倒没有刚才听说继学勇还活着时那么高兴了。我还来不及揣测他的意思，他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扯到一边。我一愣，眼睁睁地看着继学勇被缇骑围起来。
　　我不满，用力挣开姚嗣承的手，低声呵斥：“你疯了！？”
　　姚嗣承仍是不敢看我，只是示意其他人把四档头赵通也抱起来：“我若真让你动手，才是疯了。众目睽睽，你怎么向督主交代？”
　　我眯起眼睛：“我有的是办法，不劳姚百户费心。”
　　姚嗣承又扯着我上马：“回驿站。”
　　要雨化田死，是太后点明的。雨化田不死，我和姚嗣承的脑袋可能就保不住了。真搞不明白，现在的境况已经是进退两难，他还有心情去救那两个档头？
　　不过也无妨，一个虽然伤在脸上，伤口却贯穿整个头部；另一个伤在左肩，离心脏也是分毫之差，又都在沙里埋了这么久，就算血没有流干，也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哦，不对，应该是只剩半只脚在鬼门关外了。就算我不动手，他们也未必活得成。
　　我忍下怒意，问：“那个人呢？”
　　姚嗣承很不屑：“这种连面都不敢露的废物，有什么可惦记的？先把两位档头送回去要紧。”
　　“是啊，先保住这两条命才最要紧。”我顺着他的意思调转马头，他警觉地看向我，我冲他笑笑，“你救你的人，我做我的事，咱们互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