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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第一章

      千思书院。
      隆冬的一场大雪方停,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一片茫茫的白,高大的松柏上挂满了厚厚的冰凌。
      千思书院地处三省深山交界处,原本寂寂无名,却因了一代大儒祝连生而闻名天下。祝连生虽名满天下却并不出世,只在“千思书院”讲学授课。
      “千思书院”具有半民半官的性质,里面有近千学生,皆为全国各地学生中的菁英,书院实行“山长负责制”,祝连生为山长,下面还有副山长、助教、讲书、监院、首事、斋长、堂长、管干等人员。每个学生的吃、住、助学金、笔墨费均由书院供给。
      “千思书院”和其它书院最大的区别在于,这里不仅讲学,也授武,盛世健体,乱世防身,一日三思自省其身,这是祝连生的教育理想。

      书院分为上学和小学,上学是14岁以上的青年,小学是14岁以下的少年。
      书院教师众多,每七天讲一次课,其它时间,学生以自学为主,自学中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咨询教师,或者学生间互相讨论。学生们必须把自己每天的读书情况记录在“功课簿”上,祝先生和几位助教会定期抽查。此外,书院每年举行一次考较,每三年举行一次大考,以大考决定学生是否可以升入上学。
      祝先生和助教一般只在上学院上课,而小学由众多讲书先生主讲。

      书院里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的三面是高大的松柏,而另一面则为夏季才会盛放的各种藤花植物。
      这天的早课刚过,小学的孩子们就进入了习武时间。孩子们完成了这堂课的基本内容后,教头看看距离晌午还有一段时间。天气又寒冷,就吩咐孩子们就地解散、自由活动。
      一听得解散的号令,一帮十来岁的孩子立即欢呼雀跃着跑开各自玩耍。

      “孟元敬,昨天的雪仗还没分出胜负,今天继续……”一个十一二岁的衣饰华贵的少年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簇拥在他身边的是十来个同龄的孩子。一众孩子听得他开口,立刻跟着吆喝了起来,“孟元敬,你还敢不敢比?”
      “比就比,谁还怕你朱渝不成?”这个叫作“孟元敬”的孩子跟粉妆玉琢的朱渝一般年龄,剑眉星目,骨骼清朗。
      朱渝斜眼看看孟元敬身边的几个伙伴,用手一一指了过去:“孙嘉、秦小楼……今天要让你们见识见识本公子的厉害,你们就一起上吧。”
      孙嘉是个大个子男孩,秦小楼则眉清目秀,两人早已对朱渝的挑衅和趾高气扬极为不满,孙嘉瞪了他,立刻道:“比就比……”
      话音未落,忽然眼前一花,一块雪团已经在他的脑门上砸开了花,随即是朱渝的哈哈大笑声,原来,朱渝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孙嘉大怒,立刻俯身抓了雪快,很快,几十个孩子就在书院宽阔无比的广场上追逐了起来。

      孟元敬抓了一大团雪,捏得紧紧的,瞄准正在奔跑的朱渝,扬手扔了出去。可是朱渝跑得极快,一下躲了开去,眼看,这团雪就要击中一个迎面而来的小小少年。
      孟元敬来不及叫他躲开,忽见那小小少年扬手接住了那块雪团,微笑着往他的方向看来。

      玩耍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全部停了下来,都一眨不眨地看着雪地上那个一身蓝袍,满面微笑的翩翩小少年。
      少年神采秀异,珠明玉润,一双墨玉一般的眼睛粲然生辉。
      明明是一片寒冷的冰雪世界,一众孩子却忽然觉得周围有了明媚的阳光,天地间的花儿“哗啦”一声齐齐地开放在了眼前。

      朱渝呆呆地看着那神仙一般的小小少年,手里的雪团掉到地上也不知道。他张了张嘴巴,正要开口,孟元敬已经跑了上去,笑嘻嘻地看着那少年,异常热情的招呼道:“你叫什么名字?欢迎你来。我叫孟元敬,你可以叫我元敬。”
      “君玉,我叫君玉!”少年微笑,如春风吹过湖面,从此,就和这个一脸友善的男孩子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朱渝忽然无比的憎恨孟元敬,也憎厌那小小少年。

      因为这个陌生少年的到来,雪仗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孩子们都拥簇着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七嘴八舌地道:
      “你几岁啦?”
      “你是从哪里来的?”
      “你们那儿下雪吗?”
      “你也到书院学习的吗?”
      “你念书念到哪里了?”
      ………………………………
      “我十岁了。我们那儿不下雪。”君玉不慌不忙地一一回答,微笑的目光看向每一个人,一回头,忽然看见一双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君玉冲那双冷冷的目光友好一笑,那冷冷的目光一瞪立刻移开去。孟元敬大声道:“这小子叫朱渝,很可恶的,君玉你不要理睬他。”

      朱渝怒视他一眼,立刻就要挥拳相向,一个大个子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跑来,低声道:“公子,那把古弓找到了。”
      朱渝满脸狂喜,再也顾不得孟元敬,立刻从大个子手里接过那张很小的古弓,却脚步一晃,看得出那古弓虽然很小,却十分沉重。他伸手拉了拉,倒也并不怎么费力就拉开了。
      这时,天空中一群雪鸟飞过。这种雪鸟经常在雪后低低的飞来飞去。朱渝张弓,小箭“嗖”地一声飞出,一只雪鸟应声落在地上,他身边的十几个孩子立刻欢呼起来。
      朱渝得意洋洋地大笑一声看向孟元敬:“你来。”
      孟元敬哼一声,快走几步上前也张弓搭箭,“嗖”地一声,小箭飞出,也掉下一只来。

      孩子们轮番上阵,不过再也无人能拉开古弓。孙嘉能拉开,却又没能射下鸟儿。
      除了君玉,众人都已经试过,眉清目秀的秦小楼好奇地道:“君玉,你要不要试试?”
      孟元敬笑嘻嘻地道:“君玉刚来的,不用试了。”
      朱渝也冷冷看君玉一眼,他已经快十二岁了,因为先前听得君玉说自己十岁,便大模大样地道:“小鬼头就不用试了。”

      君玉微笑起来,也不言语,走了过去,抓起了那张弓,虽然十分费力,却也拉开了。
      众人见她拉开弓,都有点意外,君玉看了看天空,微笑道:“我射这鸟儿的三片羽毛下来……”
      “来”字刚一出口,小箭已飞出,孩子们抬了头,天空中有雪白的羽毛缓缓飘下,不多不少,正是三片,而那只受惊的雪鸟早已吓得飞出去老远。

      四周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声,朱渝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还没开口,忽然听得一声暴喝,“是哪个混小子偷了古弓?”
      孩子们大惊失色,立刻四散逃窜。君玉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头发散乱的壮汉大步追了过来。孟元敬已跑出老远,见君玉没动,立刻又跑回几步想拉了她一起逃跑。这时,那壮汉已经到了君玉身边,孟元敬见状再也不敢往前,呆呆地杵在原地。

      壮汉先拿起扔在地上的小弓,抬起头来,孟元敬和一众悄悄躲藏在大松树背后的少年无不心惊胆战,都为君玉捏了一把冷汗。
      壮汉怒目金刚般的眼神忽然接触到这陌生的小小少年一脸的微笑,满面的怒色不由得缓和下去,高声道:“孩子,是你拿了这小弓么?”
      他声音如雷,震耳欲聋,君玉却依旧满面的微笑,摇摇头:“先生,不是我。但是,我刚刚也用了这古弓。”
      壮汉看这孩子镇定自若的笑容,愣了一下,才道:“好的,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
      “谢谢先生。”

      壮汉一走,刚刚四散逃窜的孩子立刻围了过来。
      孟元敬拍拍心口。君玉笑道:“跑啥呢?”
      “那是兵器室的管理教头,脾气可暴躁了,他的绰号就叫做‘魔鬼’,要是被他抓住大伙偷拿古弓玩耍,一定会被胖揍一顿的。君玉,魔鬼这人最是不分青红皂白,他居然没揍你,真是奇怪。”
      君玉微笑道:“我看这位先生挺好的,怎会不分青红皂白揍我?”

      “嘿,他这种野蛮人也配称先生么?”
      “他是书院的教头,怎么就不是先生呢?”
      朱渝冷笑一声:“小子,今天算你走运。以后可能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说完,扬长而去。
      他走出几步,看到自己的一众伙伴还拥着君玉七嘴八舌的,不由得大怒:“你们还不快滚?”
      十几个孩子似乎不敢抗命,立刻追了上去。

      君玉看着他们走远,有些好奇的问孟元敬:“朱渝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嚣张?”
      眉清目秀的秦小楼赶紧道:“他爹是当朝丞相,他在这里念书书僮都带了八个,很多人成为他的跟班,他们整天耀武扬威的欺负其他同学。嘻嘻,不过有一次他去偷拿一把古刀,被魔鬼抓住,虽然没有打他却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大个子孙嘉瓮声瓮气地道,“我可讨厌这小子了,君玉,你不要理睬他,他会欺负你的。”
      君玉微笑着没有开口。孟元敬以为她是害怕,笑了起来:“君玉,你不用怕,我们都会帮你的。”
      “谢谢你们。”
      “没关系,我们都是你的朋友嘛。”

      一众孩子散去后,孟元敬拍拍胸口:“好饿,走,君玉,我们去吃饭吧。”
      君玉点点头,几个孩子一起来到了书院的大食堂。朱渝已经换了一身朱帛领子的雪白丝绸袍子,腰带上系着一块剔透的红色玉佩,正端了饭菜往这边的桌子走来。
      朱渝得意洋洋的拔拉一口饭菜,又吐出来,“呸,只有猪才会吃这种东西,真不明白祝先生为什么不让我家的厨子来照顾我,真倒霉……”
      “要做公子哥儿就滚回你的丞相府呆着,你爹是丞相,你可不是丞相,少在这里臭显摆”孟元敬厌恶地白他一眼,小小声嘀咕道。
      朱渝瞪他一眼,孟元敬正要和他对瞪,君玉拉他一下:“元敬,快去吃饭,好饿。”

      众人端了饭菜在一张长条的桌子边坐下,边吃边聊。
      “君玉,你箭法好厉害,以前学过的么?”
      “我父亲是猎人,他的箭法才高明呢。都是他教我的。”

      “你父亲是猎人?哈哈,就是那种很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山野樵夫?”一个充满嘲笑的声音飘了过来,朱渝上下打量一眼君玉的略微有些旧的蓝色袍子,“小叫化,你若肯当本公子的跟班,本公子立刻赏你几套新衣裳,怎么样?”
      孟元敬大怒,握着拳头站了起来,君玉赶紧拉住了他:“元敬,吃饭”。

      朱渝见那小小少年居然毫不理睬,没事人一样的继续吃饭,粉妆玉琢的脸儿一红,用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君玉忽然抬起头来,冷冷的看他一眼。
      自从这小少年出现后,对任何人都是满面的微笑,朱渝第一次见他的目光变得又愤怒又冰冷,不由得收回了拍桌子的手。

      “君玉……”
      一个端庄的中年妇女快步往食堂走来,见了君玉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神情又慈爱又欢喜:“君玉,你说到外面走走,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呢。”
      这位中年妇女是祝先生的妻子,名叫梅眉,也是书院的习武教师之一。君玉正是她今天才带回来的一位故人的遗孤。
      朱渝见得师娘前来,不敢再多说什么,又瞪了君玉一眼,赶紧和几个跟班一起溜了。

      君玉向她行了一礼,微笑道:“师娘,我不会迷路的,元敬他们带我来食堂吃饭呢。”
      “哦,是这样啊。”梅眉淡淡地看一眼孟元敬和其他几个孩子,“从今以后,君玉就和你们一起上学。你们要互相照应。”
      “真的吗?太好了。”孟元敬高兴得站了起来,君玉看看他,也兴高采烈起来。

      君玉已经随梅眉走了出去。孟元敬本想跟去,但见师娘没有开口,只好停下。君玉回头,看他一脸郁闷的站在那里,冲他做了个鬼脸。孟元敬一下高兴起来,再看时,梅眉已经加快了脚步,君玉也小跑着追了上去。

      书院是呈山势而建的,由于生员众多,四处是密密匝匝的学舍。广场和学舍在底层和山腰,沿着山势上十八级阶梯,有几间宽敞而别致的木屋,是山长祝连生和几位助教办公的地方。而最边上靠着一棵巨大的古槐的一栋木屋,则是书院的藏书楼。

      君玉随师娘走进这栋十分清幽的藏书楼,来到一间小小的干净的阁楼。梅眉关了门,温和地道:“君玉,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君玉点点头,看看这明亮而干净的屋子,又看看外面浩瀚的书海,微笑起来:“谢谢师娘。”
      梅眉叹息一声,“以前,我和你母亲有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开办书院,传授武学,不分男女都可受教。可是,你母亲已逝,这书院也并非我开办,到如今也没有一个女孩儿可以来念书。君玉,你是这书院里的第一个女孩子,连祝先生都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今后行事、言谈要十分小心谨慎,万万不可曝露身份。”
      君玉用力的点点头:“师娘,我一定会的。”

      梅眉忽然想起方才在食堂见到的朱渝等一众孩子,这些孩子正是人嫌狗不理的年龄,特别爱惹事生非,便道:“若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会收拾那帮小子的。”
      君玉看着这双几乎和自己的母亲一般温和的目光,深深向她鞠了一躬:“好的,师娘。”

      光阴易逝,转眼之间,君玉已经到千思书院一年多了。
      今年的三月初六是三年一次的大考。通过这次考校,孩子们就可以升入上学。孟元敬和朱渝都已经13岁了,这次考较后很快可以升上学了,而君玉虽然不到12岁,但是成绩十分出众,这次考较后也可以升上学了。

      朝阳一点一点从树缝里洒在树下静坐的两个孩子的脸上。
      吃早饭前有短短的自由活动时间,然后就将开始长达一个时辰的武术晨课。这是君玉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她常常和孟元敬来到广场的古松下闲聊或者看书。
      这棵古松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似一所巨大的绿屋子,大家都说是千思书院的风水树。
      温暖的阳光、习习的微风、花儿的芬芳、美丽的大树、朗朗的书声、友好的伙伴、梅眉流露出的那种关爱的眼神……君玉几乎热爱着书院的一切,自从母亲过世后,她几乎已经完全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

      孟元敬看她手里握着的一卷《吴子兵法》,道:“君玉,还有三天就要大考了,你已经都准备好了吧?”
      君玉还没回答,秦小楼已经跑了过来,“君玉,师娘叫你去一趟。”
      “哦?”君玉立刻站起身。

      “师娘又要给你开什么小灶了?”一个忍不住妒忌和恶意的声音飘来,随即,锦衣玉佩的朱渝和他身后的几个少年已经围了过来。
      朱渝一身崭新的丝绸袍子,腰上一边系红色玉佩,一边挂了柄寒光闪烁的宝剑。他看着众人,得意洋洋地举了剑:“小穷鬼,没见过这种宝物吧?这把宝剑叫做‘照胆’,是南朝梁武帝所铸,我父亲送给我参加大考的……”

      君玉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往前走。
      朱渝大怒,挥了宝剑向君玉的袍子划去。饶是君玉躲得极快,那蓝色袍子的下摆也被极其锋利的剑锋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朱渝和身边的几个同伴见她躲闪不及有些狼狈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朱渝笑声未落,君玉猛地冲了上去,狠狠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
      朱渝被打得一个趔蹵,差点摔在地上。
      他的一众跟班立刻围了上来,孟元敬和秦小楼也赶紧几步站到了君玉身边。

      也许是第一次挨打,朱渝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对面那双又伤心又愤怒的目光,一动也不动。
      “公子……”
      一个书僮怯生生地叫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朝身边的几个同伴挤了挤眼睛,向君玉挥挥手:“小穷鬼,三月初六,你可别穿着这件破烂的袍子上台和我较量哦……”
      君玉傲然的看他一眼:“朱渝,你放心,那天我一定会打得你落花流水的……”
      “小穷鬼你吹什么大气?”朱渝破口大骂起来,君玉却已和孟元敬走远了。

      梅眉的书房。
      梅眉看着君玉垂头丧气的走进来,又看看她被划破的蓝色袍子,有些意外:“君玉,跟人打架了?”
      君玉低声道:“这是我妈妈临终前给我缝的衣裳……我……我……”
      梅眉见她低了头,眼圈都快红了,笑笑,拍拍她的肩:“君玉,换下来,我给你补好。”
      君玉这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梅眉见她笑了,看看书桌上的两个包袱,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一把两尺来长的古拙的剑。
      “这剑叫做蹑景,是晋朝的嵇康所铸,你要好生保管。”
      “送我吗?”君玉看着梅眉,迟疑着不敢伸手去接。

      梅眉笑着把剑递到她手中:“这剑本来就是你母亲之物。君玉,今后你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坚强,你要完全依靠自己长大成人。”
      君玉点点头接了包裹,冲梅眉行了一礼,告辞而去。

      外面,孟元敬正在等她。还有一会儿才上课,两人来到君玉的小屋。
      尽管君玉常穿那件蓝色的旧袍,更没有任何亲人来探望她,但是孟元敬却一直很羡慕她有一间单独的房间。要知道,就连嚣张如朱渝,曾撒泼让丞相父亲出面,祝先生也没允许他有一间单独的居室,祝先生总是说,大家来书院是学习的,不是来做少爷的。
      但是师娘却给了君玉一间小小的阁楼,尽管它比他们的宿舍还要简陋得多。

      君玉告诉他,是因为自己经常要帮师娘抄写一些书谱、拳经,所以需要一间小屋子好干活。
      这也成了朱渝嘲笑她的另一个理由,朱渝常常大模大样地叫住她“小穷鬼,我们是来书院读书的,你哪,是来做下人的,哈哈,只有下人才住柴房嘛。”
      他这种赤裸裸的妒忌就连孟元敬都早已看出来了,要是君玉不次次考第一,要是他们的策论先生弄影公子不那么大张旗鼓地夸奖君玉,朱渝也不会这副嘴脸了。

      两个孩子在桌上打开了包袱,孟元敬惊喜交加地拿起那把剑,大叫起来:“这是什么剑?看起来可比朱渝那把好多了,哈哈……”
      其实,孟元敬并不知道这把剑有多好,见朱渝嚣张,激起少年心性,一见君玉也有了把长剑,直觉上就觉得肯定好过朱渝的。

      “它叫做‘蹑景’,你说,真的比朱渝的那把好么?”
      孟元敬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剑:“‘蹑景’?这就是蹑景?我听我舅舅说过,这是晋朝的嵇康所铸,还有一把叫做‘追飞’,合起来就叫做‘蹑景追飞’,一把在嵇康手中,一把送给了他最好的朋友阮籍。这剑肯定比朱渝的那把好多了……”
      孟元敬还想追问什么,集合的第一声钟声已经响起,两人赶快跑了出去。

      书院开设的常规课程为经学、史学、文学、文字学、算术、历法,而为了科举考试设立的八股文和试贴诗也要讲。除了这些课程外,书院还有一门重要的课程是军事策论,主讲策论的先生是弄影公子。

      弄影公子年仅25岁,去年才上“千思书院”执教。他16岁即中探花,在翰林院供职一年放江苏府尹,次年升迁一路做到了正二品的吏部侍郎,可谓少年得志,本来前程一片大好,不知何因,去年突然辞官归园,随后上“千思书院”。和祝先生的威严简朴不同,弄影公子英姿翩翩、文采风流,峨冠博服飘然有林下之致,讲策论的时候旁征博引,谈吐风趣,因此远超一众严肃古板的老师,十分受学生喜爱。

      课堂里很安静,就连一向很嚣张的朱渝也一副毕恭毕敬之色。
      每个人的桌上都发了一本《吴子兵法》,大家哗哗地翻起了书。孟元敬捅了捅君玉,悄声道:“你今天早上就看过了。”
      君玉却是满脸失望之色,她悄悄地沮丧地说:“《吴子兵法》总共有48篇,但是据说大多已经失传了,我早上看的那本只有10篇,我以为先生应该有全本的……”
      孟元敬赶紧翻开自己那本,果然只有10篇。
      君玉正想再说什么,弄影先生的目光看了过来,她赶紧闭嘴。

      弄影先生也翻着一本书,看样子已经非常破旧了,他放下书,再次开口:“你们要记住,学习兵法的目的不在于纸上谈兵,而在于常养浩然气,静观无字书,赵括经纶满腹却兵败长平;倡导‘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的马谡终因‘街亭之战’兵败名殒。汉将霍去病读书不多,但打起仗来,运韬布略,决胜千里……用兵之道一在德,二在广,只有胸怀宽广才能放眼天下……关于这一点,吴起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子,谁来谈谈吴起?”
      朱渝的手高高举了起来,“吴起的母亲过世,他不奔丧,是为不孝;他想做鲁国的大将军带兵打齐国,因为他的妻子是齐国人,怕鲁国国君怀疑,就杀了自己的妻子,是为无情;可是这样一个无德无情的人却是一个军事天才……”

      弄影先生点了点头,“君玉,你有什么看法?”
      君玉合上书本站了起来,朗声道“史载吴起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甚至为士卒吮疽,对于这样一个名将,明间流传他杀妻求将的真实性如何我认为尚待商榷。很多儒生因此对吴起的品德大加非议,可是国家有难时,他们除了可耻的投降或者毫无意义的自杀又能干些什么呢?” 弄影先生笑了起来,他拿起台上那本很破旧的兵书:“君玉,这是世上唯一一本全本《吴子兵法》,就奖励给你了。”
      君玉双眼发光,很小的时候,母亲跟她讲众多名将的故事,最为推崇的就是吴起。这话正是她母亲多次感叹过的,因此君玉印象极为深刻。来书院时,她随身带的几本书里就有那本10篇的《吴子兵法》,不知已被她翻来覆去读了多少遍了,也不知曾多少次梦想得到散佚已久的全本,今天终于得偿所愿,她上前双手接过书,手都有点儿颤抖。

      下课后,朱渝忿忿不平地在广场上堵住了君玉:“弄影先生不知怎么会听你那翻歪论,《史记》都记载了吴起杀妻求将,你也能篡改妄语……”
      “我妈妈说,史书也是人写的,谁能保证没有偏见和失误?”
      “你妈妈说,什么都是你妈妈说,你的死鬼妈妈不知道你寄人篱下白吃白住,像个小叫化一样吧……”

      看君玉气得脸色发白,朱渝哈哈大笑着正要扬长而去,忽听得一声“渝儿……”

      君玉看过去,广场的对面,祝先生亲自陪同一个身形肥胖的老人往这边走来。
      朱渝大喜,跑上前去:“爹,您来啦……”
      这时,君玉才知道这个胖老头就是当朝丞相。

      朱丞相的大儿子早丧,年近半百才得朱渝,因此,朱渝虽系小妾所出,却自幼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嫡子死后不到一年,他的元配悲伤过度也过世了,朱渝的母亲立刻母凭子贵扶正,朱渝在丞相府的地位更加尊贵。朱丞相虽疼爱他,却并不刻意娇纵,从小请了名师悉心栽培他,文才武略无不高出同龄公子大截,所以朱渝小小年纪便自视甚高!

      “这两个孩子是?”朱丞相上下打量着孟元敬和君玉。他看他们时,就完全没有看朱渝的那种慈祥的眼光了。
      “孟元敬,石大名的外甥;君玉,书院的学生,他们和朱渝是同学……”
      “石大名?当今武林盟主石大名?”朱丞相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孟元敬。
      祝先生点点头,看向两个孩子:“对了,元敬,你舅舅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
      孟元敬接过那份礼物,看了君玉一眼,两人立刻鞠躬告辞了。

      孟元敬拿着自己的包裹,没精打采的:“我舅舅怎么没来啊?”
      孟元敬自幼丧父,从小得到舅舅无微不至的关心,在他心中,舅舅完全如父亲一般,这是他来书院的第一次大考,很多同学的父亲长辈都来了,舅舅却没有来,因此,心中不禁有点儿失望。
      君玉笑着安慰他:“也没有人来看我啊。”
      孟元敬还是闷闷不乐的:“我得回去练习一下,明天早上我来叫你。”
      君玉也赶紧回到自己的小屋,准备明日上午的策论。

      今天是策论考试,由弄影公子主考。
      君玉和孟元敬匆匆往学堂走去,朱渝带着他的几个跟随从对面走来。
      快到学堂门前,他们碰上了弄影公子。
      “先生好!”三个孩子毕恭毕敬地鞠躬。
      弄影公子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点了点头,他看看君玉,冷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拿出一只非常精细的毛笔,递了过来:“君玉,给你。”
      朱渝冷笑一声,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敢,大步走进了教室。孟元敬也在前面走了,弄影公子对君玉有好脸色并不代表对他也会青睐,事实上,他几乎从来没在课堂外单独见过弄影公子有什么笑脸。

      君玉接过毛笔,向弄影公子深深鞠了一躬,她的毛笔已经用得很秃了,就连梅眉都没注意到的事,弄影公子却注意到了。几乎第一眼见到弄影公子,君玉就从他冷冷的面上看到了一丝非常慈善的温暖。

      一个时辰后,策论的试卷已经全部被收了上去,立即,弄影公子和一众老师,包括祝先生都亲自上阵,开始了紧张的阅卷工作,要在晚饭前公布成绩。

      当天傍晚,君玉和孟元敬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饭,匆匆来到学堂。朱渝从他们身边走过,居然一句讥讽的话也没说,甚至有点目不斜视,他的神情可一点也不轻松,因为,他的丞相父亲已经在祝先生的陪同下远远地往这边走来。

      弄影公子端坐讲台,一位老师正在往台上贴一张红榜。他还没贴好,一众少年已经拥了上去。看见君玉进来,弄影公子对她笑了笑,那边秦小楼已经大声念了出来,“君玉第一名……我就知道会这样……”
      君玉似乎松了口气,朱渝从人群中挤出来,不看任何人,转身走了出去。孟元敬的名字在第四位上,他的最强项是武艺,所以对这个结果似乎也很满意,咧嘴向君玉笑了笑。君玉抬头看去,排在第二位的是朱渝。
      祝先生和朱丞相已经过来了,一众孩子议论着快快散了开去。

      见到朱丞相,一众先生齐施礼,弄影公子只侧了侧身,并不招呼,收拾了东西,转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朱丞相若有所思地望着祝先生:“贵书院真是卧虎藏龙,前科探花郎花弄影竟然在这里做了先生。”
      祝先生笑笑,没有说什么,朱丞相的目光已经转到了台上的红榜上,目中神色一动立刻又恢复了平静:“花弄影评的第一名?那个叫做君玉的孩子?”
      “所有试卷都是由五位先生过目一起评审通过的。”祝先生平静地说。
      朱丞相不再说什么,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弄影公子离去的方向,彼时,弄影公子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第二天的武艺考较分五轮进行。第一轮是拳脚功夫比试;第二轮是马术;第三轮是射击;第四轮是大刀,第五轮是剑术。每人可以参加前四项比赛,任意获胜三项即可以进入第五轮比赛。君玉和孟元敬、朱渝都是四场连胜晋级,再加上孙嘉,第五轮比赛只剩下了四人。
      按照书院的传统,这个项目是抽签对决。
      抽签的结果是君玉对朱渝,孟元敬对孙嘉。

      君玉和朱渝先上场。
      为求公平和安全,考较时所有兵器都是统一使用,此刻,他们手中的都是极为寻常的铁剑。两人剑尖一点,互相行了一个同门的礼仪。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开口,两柄剑同时刺出,一时之间,剑光闪烁,忽快忽慢。五十招后,朱渝剑尖反挑,斜斜刺出,君玉纵身避开,反手一横,架住了朱渝地的长剑,身形转动,快速攻出,朱渝来不及躲闪,剑尖已经直指朱渝胸口。

      朱渝脸色惨白,飞快地看一眼看台上满脸失望和怒气的朱丞相,君玉微微一笑收回了长剑。
      君玉刚刚转过身子,身后一阵风起,朱渝竟然一剑刺向她的肩膀,众人大惊失色,转瞬之间,君玉的左肩被划破一道口子,同时她已经回身以快得不可思议的一招反手刺中了朱渝的手臂。

      一声暴喝,君玉的脉门已经被纵身扑下台的朱丞相扣住,“臭小子,兰茜思是你什么人?快说?你这招‘手挥五弦’是从哪里学来的?”
      朱丞相声色俱厉,一掌扬起,君玉对答稍有不慎,只恐立刻就会被毙于掌下。就连朱渝也似乎忘记了自己手臂的血迹和疼痛,惊恐万状地看着父亲。

      君玉脉门被朱丞相扣住一动也不能动,她的肩头鲜血直流,却傲然道,“她是我母亲。”
      朱丞相冷笑一声:“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快说,兰茜思在哪里?不然,我就杀了这个孽种……”

      “谁也不能在千思书院杀人。”弄影公子大喝一声,出手如风,竟然一把将君玉拉了过来。弄影公子是书院的策论先生,只授文不教武,这还是学生第一次看到他出手。
      朱丞相身边的两个亲随侧身跃起,眼看就是一场恶战。

      梅眉盯着朱丞相,沉声道:“丞相,兰茜思早已去世,朱大公子也已过世多年,冤家宜解不宜结。”
      “兰茜思已经死了?”朱丞相怔住,十几年前,兰茜思打伤了他当时唯一的儿子,虽然儿子不是直接死于她之手,却因此郁郁,卧病在床,不到一年就死了。这十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手仞仇人,原来兰茜思早已死了。
      他似乎这才想起了朱渝,转头,两位先生已经在给朱渝包扎伤口,形势虽然凶险,但是他和君玉都只受了点皮外伤,并不碍事。

      “丞相,兰茜思和朱大公子都已过世,希望你放过这个孩子。”祝先生终于开口了,刚刚情势突变,他都愣在了一边。一年多前,妻子带回这个孩子,只说是故人之子,因幼年失祜,寄养书院。妻子早年游历江湖,认识祝先生后归隐,对于她的过去,她从来不提,祝先生也从来不问。他虽然不知道兰茜思和朱大公子之间的恩怨,但是也决不允许君玉就这样命丧当场。

      朱丞相恶毒地盯着君玉:“既然兰茜思已经死了,我可以放过这孽种,但是,他必须离开书院,今生今世,再也不许出现在我的面前。”
      “学生的去留自有书院作主。”弄影公子冷冷地道。
      “那你们就等着书院关门好了。”朱丞相冷笑一声,亲手拉了朱渝,“渝儿,走。”
      “丞相……”祝先生追了上去。
      一众先生面面相觑,只好散去。
      梅眉已经为君玉包扎好了伤口,关切地道:“君玉,很疼么?”
      君玉摇摇头,迟疑道:“我妈妈和朱大公子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意外,那是一个意外……”梅眉显然无意多谈这个话题。
      弄影先生见君玉满脸的疑惑和惊惶,微笑着安慰她:“君玉,这点伤很快就会好的。你什么都别担心,好好呆在书院就是了,朱丞相虽然生气,还不至于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他看看跑过来满脸惊惶望着君玉的孟元敬,道:“你陪君玉先回去。”
      孟元敬立刻扶了君玉走了。

      五天过去,君玉的伤口已经完全无碍了,课余时间,她依旧和孟元敬、孙嘉、秦小楼等人练习谈笑,生气勃勃。
      梅眉松了口气,这样的年龄,很多事情容易风平浪静。

      那天晚课结束,孟元敬收拾书本,手里突然多了一张纸条。君玉冲他眨眨眼,似乎叫他不要作声,然后快步走了。
      当天凌晨,看看周围的同学已经熟睡,孟元敬悄悄起身往后山而去,君玉在字条里约他在后山见面。
      很黯淡的月光下,他看见君玉提着一个包袱,不禁大吃一惊,轻声道:“君玉,你干什么?”
      君玉低声道:“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你保重。”

      “师娘知道吗?”元敬慌忙地看着她,“祝先生名望那么大,朱丞相不会为难他吧……”
      “我若不走,朱丞相决不会放过书院的。”
      祝先生名满天下,却被一些朝廷中人屡次弹劾,认为其在深山聚众讲“伪学”,收“伪徒”,要朝廷提防其“作孽”。因为如此,祝先生的著作曾被朝廷下令禁止,但是不到半年又撤销了禁令。千思书院在这样的世道能够得以保全,除了它地处深山与世隔绝外,更重要的是朱丞相的公子在这里求学。书院的主要收入在于山下的“学田”收入。这些学田是政府拨下的,由附近的农民租种,尽管书院的各项开支都十分简朴,但是由于生员众多常常捉襟见肘。祝先生曾几次向官府申请补助,但是都不得其果,直到朱丞相慕名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书院,立刻为书院划拨了千亩良田。

      君玉有点不安地拉了拉头上的顶巾:“你看,他将朱渝都带走了,我要继续留下,不知会给祝先生增加多少麻烦,祝先生铁骨铮铮,怎能因为我受人挟制……”
      孟元敬担忧地看着她,“你能去哪里呢?”
      “总有地方可去的。”君玉勉强笑了笑,拎了包袱,包袱里除了两套衣服,就是梅眉送她的那把“蹑景”。她想起梅眉告诉她的话,“今后,你要完全依靠自己长大成人。”
      孟元敬还要说什么,君玉冲他挥挥手,大步离开了。
      “保重,君玉!”他追上一步,这是他第一次面临离别,怔怔地站在黑夜里,眼泪掉了下来。
      君玉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加快脚步飞奔起来。很快地,身子就完全消失在了远方的黑夜里。

      第二章
      这是胡汉边境的一个荒芜小镇。
      相当一段时间以来,周围的汉人用铁器、茶叶、粮食、丝绸换取关外游牧民族的珠宝、马匹。但是,自从三年前的边境战争开始,交易已经被严重阻隔。胡王的大军所到处,那些剽悍的骑士发现,一场胜利的战争,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抢夺大批财物、铁器、女人、孩子……于是,他们爱上了这种用自己或者他人的性命换来的不劳而获。
      不过,他们甚至来不及享受完轻易掠夺来的财物和女人,又发现了新的问题,边境上的居民逃走大半,交易几废。几场残酷的战争过后,他们发现已经越来越难以得到茶叶、盐巴、粮食等等必需品了。

      两年前,为补充军给,胡王派出善于远征的“探马赤军”深入袭击距离边境两百里外的凤凰城。凤凰城依山傍水,物产丰饶,领军的为大将军蒙利尔兄弟。蒙利尔兄弟戎马半生,经历大小战役不下100场,两年前曾经率领3000人马,将当时驻守西风关的总兵彭东率领的1万人马打得溃不成军。
      当探子回报,现任凤凰城的守城将军竟然是彭东时,蒙利尔大笑三声,亲率5000精兵去夜会他的手下败将。三天后,胡王正在帐中等待捷报,蒙利尔的兄弟蒙哥赤孤身奔进,手中匣子打开,竟然是蒙利尔的人头和一封短笺,蒙利尔5000精兵全军覆没。短笺上只有一句话:
      犯我凤凰城者,虽远必诛。

      大军震动,胡王立刻派人打听,才知道凤凰城的主事者早已并非总兵彭东,而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少年人,凤凰城中将士、民众称其为“凤城飞帅”,而他率领的大军号称“凤凰军”。

      一年前,胡王与大草原上刚刚崛起的赤金族部落结盟,磨刀霍霍,边境上再起战火,这次,由赤金族3000精兵打头阵。赤金族骑兵勇冠一时,可是在黑风口的草原上与凤凰军1000骑兵相遇,几乎全军覆没。赤金可汗大惊,他们历代与汉人交手,骑兵一向是汉军的弱点,没想到凤凰骑兵如此善战。

      赤金族和胡王并不罢休,半年前又出动1万精兵志在消灭凤凰军,此次,大军尚未到达黑风口就遭到伏击,赤金可汗正在指挥稳定队伍,对方突然冲出一匹快马,马上一少年飞身掠起,张弓搭箭,远远地一箭将他射落马下。直到死亡,赤金可汗根本连此人的样子都没看清楚,只在凤凰军的欢呼声里,得知此人正是屡败胡王的“凤城飞帅。”
      几番失利,赤金族和胡王大军不得不撤军转而骚扰其他关口,而“凤城飞帅”更加威名赫赫。此后,小镇交易几废,逐渐沦为了□□交易和人口市场。

      初秋的一天。
      天色已经黑尽,天空中的炽热慢慢地淡了下来,小镇上唯一的一家门口,一面熏黄的旗子懒洋洋地飘了两下。
      客栈在小镇的最末端,外面是一大片尘土飞扬的空地。此次交易的主人,在空地上搭了一个巨大的台子,66只木筒高烧的巨烛将这个边境小镇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台上只摆放着一张青玉案的桌椅,台下台上两边各立了几十名卫士。
      台下人声鼎沸,不少人都在暗自揣测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在短短半个时辰将台子布置成这样,这里虽然经常举行类似交易拍卖活动,但从来不若这般神秘,因为直到现在,大家都还不知道主家到底有些什么货物。

      嘈杂声里,众人眼前一花,一个身高起码10尺的胖子施施然地走上台来,泰然自若地往正中的椅子上一坐。
      这个胖子叫做江之林,是秦岭一带最出名的独行大盗,早年黑白两道通吃,但是近十年来已经逐渐退隐江湖,做起了漂白的生意,今天大张旗鼓的举行拍卖会,到底是要展示黑货还是白货?
      只听江之林道:各位客人,今天有一批新货运到,大家随便看看。
      手一拍,台后面的围帘“霍”的一声拉开,二十几名年轻女子被推搡出来。这些女子一个个神色憔悴,或惊恐不安或神情木然。有些显然是从胡汉边境抢来的,还有几个着吴衣苏锦,竟然是从江南来的!

      台下一片哗然,但是却无人出头。
      江之林再次开口了:各位尊敬的客人,这是本次交易的第一批货物,按照人头点,每头50两银子起价!老规矩,价高者得。
      这批少女尽管神态各异,服饰差别也很大,但是细细看来,每一个人,无论环肥燕瘦,眉目间自有清秀动人处,50两起价是非常公道的了。

      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不等江之林再次开口,许多男人已经蜂涌而上,捏脸摸臀,像看牲口般察看这群被待价而沽的女子。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二十几个女人纷纷叫喊躲闪,凄厉的声音让这群狂热的男人更加来了兴趣,仿佛挑花了眼般,哈哈大笑起来。

      “三千两,我全买了……”
      台上嘈杂的声音瞬间安静了下来,台上台下,几乎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这句话。这时,大家才发现台上突然多了一个少年。至于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来到台上的,几乎没有一个人看见。
      台下一个佩刀的汉子本来一直都镇定自若地站在边上,这时看到台上的少年,脸色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他仔细凝视着少年,少年穿一身淡蓝色的袍子,一双寒星似的眼睛熠熠生辉,目光偶然扫过台下人群,透出不怒自威的冷漠,只有不经意间看向台上那群慌乱的女子时,才有一丝暖色。

      江之林的脸色变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位公子出三千两……还有更高的吗?”
      台下那群男人都张口结舌地看着少年,不明白这个小白脸一下买这么多少女做什么!江之林连问三声无人再还价,他挥挥手,这群男人骂骂咧咧地下了台。
      “成交”!
      江之林话音刚落。一张银票从天而降,不偏不斜地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少年面朝着那群少女,轻轻笑了笑。那群原本凄厉躲闪的少女畏缩着在台上挤成一团,此刻,见少年那样一笑,突然安静了下来,都怔怔地瞧着他。

      佩刀的男子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简单的一笑竟有如此大的魔力,满场的烛光似乎瞬间黯了一下,而那群原本惊惶不安甚至低声啜泣的少女,在这样的微笑下,居然一一平静下来,她们陆续跟在少年身后,走到了台下。

      佩刀的男子想也没想就跟了过去。
      少年在客栈门口停下,掌柜的也不多问,打开了大门迎接财神爷。少年看了看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女孩子,在这群少女中,她一直表现得最镇定。
      “妹妹叫什么名字?”少年黑漆漆的眸子在看着这群女孩子时,宛如春天的阳光,令黑夜忽然亮了一下。
      被点名的少女并不怯生,她也微笑了一下道:“我叫罗罗”!
      “好的,罗罗,一会我来接你们,你负责带好她们”。少年简短地吩咐完毕,转身,看了一眼旁边的佩刀男子,男子冲他一笑,少年并不笑,脸上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尊驾是?”
      佩刀男子朗声笑道“在下江南‘陋居’汪均”!

      少年有点意外,汪均出自江南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陋居”,是有名的世家公子,此刻,他居然出现在这个人口拍卖场所。
      汪均正要开口,少年身形一动,回过头,夜色之下,绰绰的人影中,哪里还有少年的踪影。

      自少年买走了那群女子后,台下嘈杂声并没有停止,显然都在好奇江之林的下一件货物到底是什么。江之林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恶毒的笑意,他挥了挥手,帷幕里鱼贯而出两队人马,顷刻之间列队站在了台子的两边。两队人马共16名,和台下的两列卫士隐隐形成了合围之势。
      见了这种阵仗,众人均心中一凛,不知此番到底是何等珍稀之物。

      江之林目光精炼,中气十足地开口:“下面,我们将要拍出的货物,相信在场的所有客人都会非常有兴趣……”
      他又拍了拍手,台上帷幕倏然拉开,两名粗壮妇人扶着一个高挑的少女坐在了场上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然后一左一右立定。

      台下瞬间寂静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少女身上。少女姿容绝俗,一身紫色的丝绸罗衣清雅中透出华贵之气。她显然是被人点了穴道,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好任人宰割。
      这些绿林大豪自认阅人无数,可是一见这个少女,才知以前所见所感的美女是何等地庸俗拙劣。少女双目楚楚,眼中既有愤恨又有一丝倔强,那种混杂了种种情绪的眼神,简直叫人心碎。

      汪钧身形一掠,已跃上台去:“江之林,你要如何才肯放人?”
      江之林看看台下不少已经蠢蠢欲动的人,冷笑一声:“和‘爱莲山庄’有关的成名人物来了不少吧,既然我这里是拍卖会,我建议阁下还是按照规矩听我讲完章程再来竞争好了……”

      敢情,江之林口中的“货物”竟然是“爱莲山庄”的大小姐石岚妮。
      “爱莲山庄”是江南四大世家之首,庄主石大名是当今武林盟主,他早年纵横江湖无敌手,近年一直处于闭关归隐状态,就连家人也很难见其一面,现在,他的女儿竟然给江之林抓住当了货物一样的拍卖!
      汪钧满面怒容,回头,两个妇人各自立在少女身后,每人手中都攥着一只锋利的匕首,看样子,只要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少女顷刻之间就要香消玉陨。
      汪钧看看那明晃晃的两柄利刃,不得不立即退下。

      江之林对这样的局面似乎颇为满意,脸上的肉一笑又全部掉到了下巴上:还是老规矩,这件货物以5两银子起价,出价高者竞得……
      他话音未落,台下人等无不面面相觑,前面那些普通少女皆以50两银子起价,石岚妮姿容绝俗,居然以5两银子起价,很明显,江之林的目的根本不在于卖人,而在于折辱这个可怜的少女,从而折辱武林第一世家“爱莲山庄”。

      台下诸人早前惊诧于石岚妮的美貌,现在惊诧于她的身世,竟然无人敢上台竞价。要知道,她的父亲石大名近年来虽然不知所终,但是20年前的威名尚在,而且,“爱莲山庄”好手如云,石岚妮的母亲方格格更是当世第一女侠。

      汪钧又站了起来,还来不及开口,一个满头黄发的少年已经上台,少年矮墩墩的身材,一笑露出一口大板牙:“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本少爷出一万两……”少年满口的京片子,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还不等别人还价,就将几张银票抛到了青玉案上。

      江之林看了此人一眼,似乎颇为忌惮,立刻陪笑道:“朱公子,恭喜你抱得美人归……”竟然不等别人还价就准备将那美女卖给此人。
      台下一片哗然,这次,汪均和另外好几人一起跃到了台上。

      “且慢”一个清越的声音压下一众噪音,清晰地在台上响起。他好像是从天而降,也似乎一直就在台上,满场的人竟然无一看出这个第一场才花了3000两银子买下那群少女的蓝袍少年究竟又是如何上台的。

      少年微微一笑:“石小姐姿容绝俗,是无价的人儿”,话音一转,眼光扫过汪钧等一干人众,“所以,在下万万不敢出价唐突佳人,各位意下如何?”
      江之林面色大变,咯咯地笑得有点不自然了:“这位相公开什么玩笑,朱公子已经出价一万两了……”

      石岚妮怔怔地看着少年,憔悴的目光闪过一丝感激之色。
      那位姓朱的黄发少年原本一副志在必得之势,见了少年的风神如仪,面皮一红,但又心有不甘,不由得怪笑一声:“小白脸,天下的美女你都想占完……”
      “完”字尚未落口,他的身子已经到了台下只发出“哎哟”一声怪叫,一时竟爬不起来。众人勃然变色,这人矮墩墩的身子起码也有100多斤,这个少年轻轻一挥手居然将他抛下台去,而且拿捏得当,只见他一个嘴啃泥翻了起来,全身上下毫发无损。立刻,人群里几个便装人围住了他显然是他的侍卫。
      他恨恨地瞪了少年一眼,转身远远地奔去了。

      江之林的脸色更难看了,台上台下的卫士立刻变换阵势,剑拔弩张。
      汪钧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这少年究竟是敌是友,作声不得。少年神色不变,又怜惜地看了一眼石岚妮:“江之林,这个姑娘我带走了!”
      江之林狞笑一声:“相公好本事,但是好歹也得再露一手让兄弟心服口服!”

      少年也不答话,身形微变,两边的卫士倏然跟进合围,但已经慢了一步,少年已到了石岚妮之后,伸手快速一拍,原本用匕首抵着石岚妮的两个妇人突然各晃了一下,两柄匕首一歪,正要坠地,少年手一抬,匕首飞起,稳稳地回到了两个妇人手中。
      少年一笑:“两位姐姐,得罪了”,石岚妮已然被他解开穴道,随即交给了快速赶上的汪均手里。
      在他轻柔的目光下,两个妇人原本是江之林手下的强将,可是现在均脸颊一红,竟然站在原地,一点也没有追击的意思。

      江之林怒喝一声,肥胖的身形跃起,一掌向少年攻来,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寒光闪烁的长剑。剑光一闪,江之林的右臂突然垂下,血流如注!
      “少年游侠剑出鞘,一点鲜血染尘嚣!” 江之林勃然变色:“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凤城飞帅?”
      少年懒洋洋地看他一眼:“阁下若不想折损人手,还是赶快撤吧……”

      这时,汪均已经拉着石岚妮冲出了重围,远远望去,台上的少年正好暇以整地冲他一笑,眼中是那种对第一次见面的人也毫无戒备的信任和亲切之意。
      “江之林自认技不如人,知是凤城飞帅,鄙上怪罪下来也好有个交代……”
      “烦请告知贵上,这种胁迫女子的行为,实在令人不齿!”
      也许是他那凛凛如寒星样的眸子,也许是“凤城飞帅”几个字和他背后的那支赫赫有名的凤凰军,江之林竟然不敢再多说什么,口里发出一阵哨声,转眼之间,和着那群卫士飞速撤退。

      帐篷已被拉倒,江之林的马匹已经撤走,只剩下两辆空荡荡的马车翻在客栈外面。罗罗和一干少女正慌乱地拥挤在客栈里,揣想着自己的命运。石岚妮坐在中间的一张椅子上,刚才在台上的倔强神情已全然不见,经过了这场劫难,神情委顿,花容憔悴。
      见少年进来,一众女子露出低低的欢呼声,罗罗见他安然无恙,不禁面露喜色。石岚妮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汪均焦虑地看着石岚妮,看样子十分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犹豫半晌才道:“石妹妹,你爹娘都等着你呢。”
      石岚妮哀怨地低着头依旧一言不发。
      少年怜惜地看她一眼,柔声道:“岚妮,已经没事了。回到家后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当被疯狗吓了一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石岚妮感激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汪均松了口气,抱拳向少年道:“多谢‘凤城飞帅’仗义援手,汪均和爱莲山庄感激不尽。”
      少年抱拳回礼:“汪兄客气了。”

      汪家和“爱莲山庄”是世交,几个月前,“爱莲山庄”的大小姐石岚妮无故失踪,她的父亲武林盟主石大名又处于闭关修炼期间,不问世事。所以汪均受她的母亲之托秘密寻访,历经艰辛,今天才终于救得她。

      看看天色已晚,少年道:“汪兄,你先带岚妮回去吧。这里马上会有其他人来接应我的。”
      汪均见他已经发出过三次信号,便点头道:“此间一别,盼有再见之期。”
      少年也冲他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待得二人远去,少年回头看着一群少女,罗罗依旧镇定的站在最前面。少年微笑道:“罗罗,你们把老家的地址告诉我,我差人送你们回去”。
      一众女子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罗罗先开口了:“公子,罗罗随家人被发配到北方,母亲不堪折辱早已故去,罗罗被主家贩卖,现已无家可归,如果公子不嫌弃,罗罗愿意为奴为婢,终身服侍公子……”似乎生怕少年拒绝,罗罗屈膝跪了下去。
      她的双腿尚未着地,已经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了起来:“妹妹,今后千万不可随意向人下跪。”
      罗罗怔怔地看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少年点了点头:“罗罗,今后你就跟着我好了”。
      “公子,我也愿意留下”,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微弱地响起,少年循声望去,一个身形矮小的女子紧张地看着他。

      除了四名被掳掠的少女外,其他少女均不愿回家。这些女子有的原本是孤儿无亲无故,有的和罗罗是同样的遭遇,有的被赌博的丈夫或者父亲卖掉,回家可能是更可怕的遭遇。
      少年略微思索一下,微笑起来:“愿意回家的,我差人分别送你们回家;不回去的,可以去凤凰寨,那里有广袤的茶园,如果你们愿意,可以采茶为生。”
      少女们对这个安排似乎颇为满意,齐齐欢呼了起来,想必,她们都没料到,经历了种种波折后,居然还有能够自力更生活下去的机会。

      不一会儿,两辆马车迎面驶来。一个穿湖绿衫子的少女跳下马背,身后还有两名男子。
      “相公,我们看见你的信号立刻赶来了。”女子笑嘻嘻地开口,友好地看着一众女子。
      少年笑笑:“曼青,辛苦你们了。”
      他又看看默立一边等候命令的两位男子:“卢凌、白如晖,你们协助曼青将这些姐妹带回寨里好生安顿。”
      “是,寨主。”两个男子恭敬领命。

      一众女子都上了马车,曼青忽然牵了带来的其中一匹刷洗得非常干净的瘦马,“公子,这马叫做小帅,是我这次无意中发现的,你骑上会很帅很帅的……”
      小帅似乎听得在夸奖自己,抬起头骄傲地嘶鸣了一声。
      少年笑了起来,他发现这匹一尘不染的瘦马不仅是匹难得的良驹,而且非常有趣。

      第三章

      昨夜的一场小雨也没阻挡住秋日里的最后一场艳阳,清晨的空气里有一股潮湿而腥气的闷闷的味道。道路的两边,胡杨树的叶子在秋天的阳光里绿黄绿黄的遮挡着来往的行人。
      一个蓝袍少年骑着一匹瘦马在官道上扬鞭疾驰。少年似乎颇为爱惜这马,鞭子总是高高举起,却从不落下。
      突然,马儿前蹄一扬,嘴里发出一声嘶鸣,少年紧挽缰绳,前面一阵猛烈的马蹄声,漫天的尘土卷了起来,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

      八骑快马在一丈远外停下。最前面的一人赫然正是拍卖会上的那个黄发少年。黄发少年恶毒地看一眼对面的少年,似乎颇为忌惮。但是当他再看一眼身后的男子时,立刻就大模大样,趾高气扬了起来,似乎这人是他很大一个靠山。

      这男子约莫二十岁左右,唇红齿白,英俊潇洒中透出孔武有力,一身雪白朱红领子的丝绸长袍在这样的天空下一尘不染,似乎灰土一沾到他身上就自动掸掉了。
      他勒马,傲慢地打量着对面的蓝袍少年,眼珠转动几下,又从头到脚细细再次打量一翻,笑了:“朱刚,就是这位坏了你的好事、抢了你的美人?”
      朱刚狠狠道:“二哥,就是这小子,今天你可要给他一点教训,为我出出这口恶气,一定要他交出人来”。

      白衣人点点头,又细细打量少年好几眼。蓝袍少年迎着他的目光笑了起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朱渝!”
      白衣人正是丞相府的二公子朱渝。黄发少年朱刚是他的弟弟,为朱丞相最后一房小妾所生。

      这不经意的一笑,让朱渝原本傲慢不已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清晨的阳光从胡杨树的枝丫里斜斜洒下,少年洁白的面孔带着点淡淡的玫瑰红,双目晶莹闪烁,嘴角挂着一朵淡淡的笑容。他一向自认风流潇洒、冠绝天下,可是,对面一身普通蓝衫的少年那种无法言喻的态度风神居然让他心神一震。

      “二哥……”
      朱渝猛地回过神来,大刺刺一笑:“今日得见,不领教一番,也愧对故人了。”
      此人明明是在兄弟的揣敠下前来寻仇,此刻却做出一番巧遇的样子,少年不禁莞尔,摇摇头,也无心和他较量,扬起鞭子,马蹄飞奔。

      “二哥快拦住这小子……”
      朱刚大喊一声,朱渝拍马迎上,大笑起来:“君玉,一别多年,今日可要分个高下出来”。
      那蓝袍少年正是成年后的君玉,她要打马离去却又避无可避,这时,朱渝已经一掌攻来。
      君玉侧身避开,跃下马背,朱渝也下了马背,又是一招攻来。君玉暗自心惊,朱渝和他那个脓胞兄弟有云泥之别。这时,掌风滑过,又是一招凌厉的攻势直拍她的面门,一股沉沉的内力迫来,君玉躲闪不及,双掌迎上,朱渝也不撤招,竟然一见面就和她内力相拼。

      君玉心头一凛,此刻撤招已经来不及了,自己和朱渝的功力旗鼓相当,四周又还有一众武士虎视眈眈。
      果然,朱刚和一众武士立刻下马,得意洋洋的走了过来:“臭小子,明年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君玉无暇他顾,暗运一口气,想强行收手,朱刚一掌已经拍在了她的背心。君玉手掌立刻松开,一口鲜血喷在了对面朱渝的白衣上。
      朱刚又是一掌拍出,朱渝大喝一声拦下了他,君玉脸色惨白,跃上马背,强笑道:“承让”,一挥鞭,黄马飞快地远去了。

      “二哥……”朱刚急欲追赶,朱渝看着自己的衣服上那片触目惊心的血渍,沉沉地瞪他一眼:“谁让你出手的?要你多事!”
      朱刚满脸不甘却又不敢抗命。朱渝站在原地默然片刻,突然长啸一声,“君玉,我们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君玉也长啸一声算作回答,很快,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前方。

      朱刚恨恨地看着君玉的背影消失,嚷道:“二哥,那小子太厉害了,就这样让他跑了,下次只怕再也没有机会杀他了。而且,那个美女也寻不着了……”
      朱渝见他说来说去,念念不忘那个美女,冷哼道:“你眼中的美女也未必美到哪里去。”
      “不信,你问朱四叔,朱四叔都看见的。”
      朱渝的目光立刻看向领头的那个中年卫士,中年卫士叫做朱四槐,是丞相府的家臣之一,武功高强,深受丞相信任。
      “回二公子,那女子极其漂亮,看样子身份特殊。”
      寡言稳重的朱四槐口里说出“极其漂亮”几个字,朱渝立刻来了兴趣:“哦,身份还特殊?走,看看去。”

      夕阳已经沉沉地在树梢的末尾了,周围的空气开始凉爽起来,君玉伏在马背上,也不知奔出了多远。她没有想到这些年来,遇见的第一个“故人”会是朱渝。而且朱渝也丝毫没有改变小时候的要强好胜,竟然一见面就和自己内力相搏非要分个高下不可。幸得朱刚那个草包武功太弱,但饶是这样,这一掌也让她伤得不轻。
      小帅在路边随意啃着有点枯黄的野草,君玉胸口一阵猛烈的疼痛,慢慢地在一棵枯耷耷的大树边坐下,摸出一个小药瓶,服下了几粒续气丹。
      君玉起身,小帅嘶鸣一声,前蹄居然自动跪了下来,君玉拍了拍它的脖子,笑了:“不要这个样子好不好?我还不至于伤到动都不能动的地步吧?”

      前面,是一栋废弃的破庙,原本远离大道,荒芜中透着一股阴森之气,可是,此刻却因为厮杀之声而变得无比热闹。
      破庙外面停着一辆马车,两个男子一刀一剑正和几十名劲装的黑衣武士厮杀,看样子是想拼死护住这辆马车。
      君玉看去,那用刀的男子正是昨夜护送石岚妮返家的汪均,而那名用剑的男子,剑眉星目,身高体阔,面容十分熟悉。

      眼看天色越来越晚,黑衣武士忽然发起一轮猛攻,其中一人一刀向汪均背心攻去,汪均回身不及,用剑的男子见状立刻抢身上前救援,立刻,几柄利刃一起向他侧身的空门攻去,一柄腰刀就要刺中他的背心,马车上忽然传出一声惊惶的低呼:“哥,小心……”
      正是石岚妮的声音。

      腰刀已经划破男子的衣裳,只见寒光一闪,两柄利剑合在一起,天空中忽然多了一红一黄两道淡淡的光芒,几名武士立刻倒了下去。
      “凤城飞帅……”
      汪均和石岚妮同时高兴地惊呼出声。而那用剑的男子盯着夕阳下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年更是狂喜不已,声音都有点颤抖:“君玉,是你?!”
      君玉的声音也有点儿颤抖:“元敬,是我!”

      又是十几种兵器攻上来,两柄古剑同时挥出,招式竟然是同一套剑法路数,并且正好相辅相成,爆发出的威力何止增加了十倍。一柄流星锤掉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又是七八名黑衣人倒下。
      不止黑衣人意外,君玉和孟元敬也大惑不解,孟元敬无暇多想,喜道:“君玉,再来!”
      君玉点头,一剑划出,两人心灵相通,又同时使出一招,这一招配合得当,一阵冷风过处,又有五名黑衣人摇摇欲坠地受伤倒地。
      一时之间,黑衣人人数虽众,却再也无人敢抢先上前。

      “嘿嘿,好一招双剑合璧!”
      一声冷笑,一个白衣玉佩的男子纵马驰来,在他身后,是满头黄发的朱刚和一众卫士。
      “二公子……”
      一众黑衣人立刻恭敬行礼。朱渝挥挥手:“没你们事了,你们可以走了。”
      众人立刻退下,朱刚大急:“二哥,那美女是我花了一万辆银子买下的,现在好不容易截下他们,我无论如何要把人带走。”
      朱渝沉声道:“你还敢大呼小叫?快走。”
      他转头看着一众卫士:“你们赶紧护送三公子回京,一路不得再多生事。”
      朱刚赶紧闭口,恨恨地瞪了那辆马车,也不敢强辩,只得打马和一众卫士一起走了,只有朱四槐留下守候在一边。

      很快,破庙的门口只剩下了一辆马车和冷然相向的几个人。
      此时,一轮圆月早已在空中升起,风已经吹来了凉意。朱渝往马车门口望去,似乎是想看看马车里的少女到底是如何的天姿国色,目光到中途,忽然看到对面那张苍白的脸。这张脸上有一层很柔和的光辉。淡淡月光下,这道光辉似乎并不是月光给的,而是少年明亮的目光含笑的面庞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以至于竟影响了月光。

      孟元敬刚从重逢的喜悦里回过神来,凝视着君玉好半晌才伸出了手:“君玉,终于又见到你了。”
      君玉也伸出手来:“元敬,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碰面。”

      朱渝看着她伸出的手,忽然想起 “清辉玉臂寒”的诗句,又看看那两只像小时候一样握在一起的手,忽然觉得刺目之极。
      察觉那样死死的盯视,君玉转头看着朱渝,朱渝冷冷道:“你受了内伤,没死还在这里逞强?”
      孟元敬急忙道:“君玉,你受了内伤?!”
      君玉摇摇头,望着朱渝微笑道:“你专程追来还要继续较量么?”
      朱渝凝视着那如艳阳破空般的微笑,突然想起“帆影一摇山河动,惊鸿未瞥家国倾”的诗句,竟然怔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渝!”
      君玉听得这声可怕的怒喝,也不由得一怔,只见孟元敬盯着朱渝,双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朱渝一下清醒过来,大笑道:“孟元敬,那马车里的女子又是你的相好?又差点被朱刚搅和了?”
      孟元敬紧握了剑,上前一步,朱渝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二人这双剑合璧到底有多厉害……”
      他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凄楚的声音,正是石岚妮已经下了马车:“朱公子……”
      朱渝有些意外地看看她,才明白朱刚叫嚷的花了一万两银子买下的漂亮女子竟然是石岚妮。他有点尴尬:“哦,竟然是石大小姐!”
      然后,他转身看了君玉一眼,也不看满面怒容的孟元敬,转身打马而去。在他身后,朱四槐立刻跟了上去。

      孟元敬狐疑地盯着表妹:“你认识他?”
      石岚妮低声道:“有一次参加朋友家里的花会,见过他一次。”
      孟元敬有些严厉的看着表妹:“以后,你最好不要再跟他有任何来往。”
      石岚妮沉默了一下才凄然道:“哥,我知道了。”

      孟元敬没有开口,众人忽然听得一声巨响,前面的天空一道火焰腾起。
      汪均喜道:“爱莲山庄接应我们的人到了。”
      他走了上来,抱拳一揖:“又得飞帅援手,真是感激不尽。”
      “汪兄客气了。”君玉也拱拱手。
      汪均看看天色:“元敬,时候不早了,为了免生变故,我先带岚妮回去。你还有事情,你就忙你的去吧。”
      “好的。一路上你们要多加小心。”
      石岚妮看了君玉,小声道:“公子,你是我哥的朋友,以后会到江南来玩吗?”
      君玉微笑着看着她:“岚妮,空了,我一定会到江南来看你的。”
      石岚妮盈盈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汪均看着她上了马车坐好,一声吆喝,马车已经得得而去。

      “君玉……”孟元敬回过头来,看着她,才发现她面色惨白,嘴角渗出血迹来。
      君玉在和朱渝比拼内力时被朱刚偷袭打伤,又和孟元敬一起运剑对敌,更是催动内伤,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勉强笑了笑,“我跟先生约好了,要去见他的。元敬,你也有事,我们就此作别吧。”
      孟元敬立刻扶住了她,他的内力和君玉相当,虽然恶斗一场早已筋疲力尽,此刻却完全毫无保留地想替她运功疗伤。
      君玉摇摇头:“元敬,这里情势不明,不是疗伤的地方,我们走吧。”
      孟元敬见她面色略有好转,立刻扶她上马,两骑快马在夜色里飞奔起来。

      第四章

      朝阳在鳞鳞的湖面上泛起一片潋滟的波光。很空旷的院子里,一个人手里挥舞着一杆梨花枪,忽然“砰”的一声,火光一闪,周围强烈的震动了一下。
      “好了,先生,成功了。”
      手执梨花枪的男子听得这声微弱之极的欢呼,面色微变,回过头抢上一步扶住了马上几乎摇摇欲坠的少年:“君玉,你怎么啦?”
      君玉看见他,勉强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松懈下去,软软的倒在了他的怀里。

      这峨冠博带的男子正是弄影先生。他看了眼孟元敬,眼神淡淡的,好像终年就没有笑过一样。
      孟元敬认真地看着这张峨冠博服俊逸出尘的面孔,像在书院里一样毕恭毕敬地鞠躬:“先生,君玉?”
      “别急,我先看看。”
      孟元敬点点头,退到一边,弄影先生已经将君玉扶进了小屋子,立刻开始为她疗伤。

      孟元敬在湖边漫无目的地逛着,又焦虑又意外。自从君玉离开千思书院后,弄影公子也飘然不知所踪。尽管祝先生曾多次派人打探他的消息,也毫无结果。不想却是隐居在这小镜湖边。他更没想到,弄影先生不仅文武全才,更精通医术,而对于各种火器的研究和创制更是他最大的爱好,刚刚这个试验成功的梨花枪就是他的新发明。

      君玉睁开眼睛,窗户是开着的,秋日的风吹着快要光秃秃的梧桐和几株常青树。
      一双充满了关切的眼睛正殷殷地看着她:“君玉,好了,没事了!”
      这是一双时常冷冷淡淡的眼睛,这个声音也常常如不见太阳的枯井里的水一样冰凉,可是,此刻,这双眼睛是温柔的,这个声音是暖和的,如春日旭阳,给人一种心安的力量!
      君玉笑了笑,想坐起身来,却浑身发软。
      一双有力的大手扶起了她,君玉看他一眼,那双眼睛里的温柔的光芒几乎和他温柔的双手一样让她突然浑身充满了力量。
      自从离开千思书院之后,这双眼睛曾经多次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受伤的样子,绝望的样子,然后,守在一边将这些可怕的样子赶走!
      “先生!”
      “孟元敬和你一起来的,他正在外面着急呢。”
      “好,我马上出去看看。”

      已经三天了,孟元敬正焦虑地在湖边走来走去。他明知君玉已无大碍,可是,好不容易跟这儿时的伙伴重逢,怎么也不肯轻易离开,是以一直守在这里。
      “元敬!”
      他回头,身后的梧桐树边靠着一个大病初愈般的少年,少年正满面微笑地看着他。
      “君玉,你好啦!”
      孟元敬大喜,奔了过来:“先生的医术真是高明哪。”
      他环顾四周,见弄影公子的背影已经往湖边深处走去,有些奇怪:“先生去干吗?”
      “先生去给我寻一种药,他说那种药对于内伤后期很有效的。”
      “先生一直对你都那么好。”
      君玉笑了起来,“当然,先生跟我父亲似的。”

      孟元敬记起两人对敌时的剑招,忽然摘下自己的长剑放在地上,“我这剑叫做‘追飞’”君玉看看,也笑着将自己的“蹑景”放在一起。
      古拙的剑穗和剑柄几乎一摸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是“蹑景”两个字泛着一点淡淡的黄,而“追飞”上却稍微有点淡淡的红。

      “元敬,你这剑是从哪里来的?”
      “这把剑是我第一次出征前夕,舅舅送我的,而这套剑法也是舅舅教我的,我还只学了五招,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提到过剑法的来历……”
      君玉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道:“这套剑法叫做《手挥五弦》,我也只知道前面的五招:秣马华山、凌厉中原、蹑景追飞、迥薄霄汉、手挥五弦……据我所知,这套剑法只有我娘一个人会使,因为是她自己创造的!小时候,我母亲曾告诉过我这剑的来历……”

      西晋时候有两大文豪:嵇康和阮籍。这两个人是很好的朋友,从来在后代的文学史上,他们的姓名都是联在一起的。后人只知道嵇康是铁匠出身,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嵇康其实是一名十分出色的铸剑大师。阮籍比嵇康年长十几岁,在嵇康的少年时代,阮籍就已经名满天下了,而他那惊世骇俗的风格令少时的嵇康十分崇拜。阮籍的母亲过世后,嵇康带了一壶酒、一把琴、两把剑去拜访他,也不吊唁,两人对酒当歌,一人一剑,对舞,阮籍狂哭狂歌眼中滴出血来。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此,两人成了知交。
      这两把剑就是大名鼎鼎的“蹑景”和“追飞”。后来,嵇康因事获罪,在他被杀害前,托人将“蹑景”送给了阮籍。阮籍为避祸更加放浪形骸不问世事,自他去世后,两把宝剑也失传了,渐渐无人提起。在兰茜思年少时,因为机缘巧合,从一隐者手中得到这两把剑,其中“蹑景”一直在她手中,直到那年的武林大会后,送给了她的生死至交梅眉,在君玉上千思书院后,梅眉又将这把剑给了君玉。
      但是另一把剑“追飞”,兰茜思却从来没有说过它的去向。至于这把剑何以到了孟元敬的舅舅石大名的手中,两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么说来,我舅舅和你母亲是大有渊源的了!”孟元敬疑惑地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舅舅说起过!”
      君玉苦笑了一下,石大名虽然名满江湖,但是自己也从来不曾听母亲口中提起过这个名字!

      “君玉,我们换一把剑好了,我等俗人自然不敢和嵇康、阮籍这样的先贤相比,但是,朋友之间的情谊却也不逊于他们。”
      “好”君玉立刻答应了,笑嘻嘻地道,“元敬,你发现没有?这剑法的精妙处就在于双剑合璧的威力。”
      “对啊,我也发现了,莫非这就是最后两招的秘密?”
      “应该是吧。”

      君玉看看远方的天空,忽然笑道:“元敬,我听说你是去年的武状元呢。”
      “哈哈,我这个武状元可不如你这个‘凤城飞帅’鼎鼎有名。我在西北军主帅汤震军中几年,你在凤凰军中几年,要不是这次意外相逢,我们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面。对了,秦小楼也是那一届的武举,现在兵部任职。只有孙嘉没有消息。”
      “是么,一天之内居然得到这么多故人的消息,甚至还见到了朱渝。”

      孟元敬听得“朱渝”二字,眼里几乎又要冒出火来。
      君玉见过他两次这种表情了,便道:“元敬,你和朱渝?”
      孟元敬沉默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原来,孟元敬因为一次意外,邂逅了江南一个著名的歌妓叫做香红叶。香红叶色艺双全,虽身在风尘却清高自许,如淤泥荷花。孟家是江南著名的世家,虽然随着孟父的早逝已经没落,可是孟母也决不允许一名风尘女子进家门。
      孟元敬幼年丧父,全靠母亲辛勤抚养,从小就事母至孝。可是,他既不忍公然违逆母命,又不愿辜负香红叶,是以左右为难。但是他对香红叶甚为心仪,虽无法明媒正娶,却为她赎了身,买了精致别院安置。见嫁入孟家无望,孤高自许的香红叶不能容忍这种金屋藏娇,就和他赌起气来。
      就在这时,孟元敬被匆忙征调上战场,不得不匆匆辞别香红叶。

      朱渝全家原本随朱丞相住在京城,但是他的老家也在扬州,自他成年后,多次独自回扬州活动。孟元敬此去沙场日久,孽缘际会,朱渝也是久闻这江南花魁的艳名,多次到她那别院拜访。朱渝文采风流,大献殷勤,香红叶原本并不理睬他,但久而久之,却为他的风流殷勤所打动,和他诗酒唱和,琴瑟合鸣。谁想后来假戏真做。朱渝自负相国公子身份,哪里会真正娶一个烟花女子过门?香红叶自求侧室都被他断然拒绝。绝望之余,又深感无颜再见孟元敬,就在上个月的一天,也就是孟元敬从战场返回的前夕,自杀身亡!

      这些话,孟元敬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是一个男人毕生遇到的最大耻辱之一,此刻,面对这儿时的伙伴完全讲了出来,他的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
      君玉正要想点什么话来安慰他,孟元敬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平静地道:“君玉,你不用安慰我,朱渝从小跟我们作对,他是故意这么做来打击我的!君玉,你以后要多当心此人!”
      君玉点了点头,这些年来,自己受的最严重的一次伤也是这次了,想起朱渝,遇见朱渝,还真的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元敬,你不是有要事吗?耽误这些天,会不会要紧啊?”
      “我是要赶回军中,反正也是顺道,并没有耽误事情。下个月,我们将和胡王大军一战……”
      “哦,这次汤震和胡王大军一战,凤凰军被征调,我也会随军出征。因为各方势力一直对凤凰寨虎视耽耽,我怕凤凰城一时空虚会受到伏击,正是来请先生协助的。”
      孟元敬大喜:“我们可以一同作战了?”
      君玉点点头:“不过兵分几路,我们方向各异,却是见不到面的。”
      再次重逢,孟元敬对这儿时的伙伴有些依依不舍:“既然知道彼此的消息了,以后见面就容易了,对吧,君玉?”
      君玉道:“正是,呵呵。”

      ※※※※※※※※※※※※※※※※※※※※※※※※※※

      一场秋雨,天气凉了起来。
      两匹快马在峡谷之中驶了约莫三个时辰,进入层峦叠嶂的群山,凤凰寨已经远远在望。
      山寨沿着山势而建,周围有蜿蜒的城墙和城堡,墙外墙内都有丰饶的田野和茂盛的茶园。
      越近山寨,就越见一片灿灿金黄如花海一般,原来是满山遍野的金菊盛放。寨门上有着三个大字“凤凰寨”!
      远远地,寨门开了,看守寨门的是两个健壮的女子,看见君玉,一声清越的哨声,田间、园里、院里,竟然涌出近百名女子,齐声欢呼“君公子回来啦……”
      “先生!”君玉在一众女子的簇拥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弄影公子淡淡地笑了笑,这时,众多女子似乎才发现君玉身边这位飘然出尘的俊逸男子,纷纷打量着他。

      一个满脸笑容的圆脸少女快步奔来,高声道:“公子旅途劳顿,还有要事,各位姐妹请各自忙碌!”
      君玉笑了:“曼青,辛苦你了!”
      曼青笑嘻嘻地回答着,眼睛却骨碌碌地往弄影公子看去。
      “这位是弄影先生,曼青,你马上通知四大头领到聚议厅,有事相商。”君玉吩咐着,曼青笑盈盈地答应着去了。
      君玉又朝众女子微笑着挥挥手,这些女子嘻笑着各自散去了。

      弄影公子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不禁低声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君玉,她们都很喜欢你啊。”
      君玉回头,第一次看见弄影公子面上这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也笑了,“她们都是很可爱的女孩子,我也很喜欢她们!”

      两人往前面直走,君玉给弄影公子介绍着山寨的情况。
      凤凰寨依凤凰山而建,方圆五百里内山明水秀,除了凤凰寨原有之人,近几年来更多了各地投奔来的移民。
      山寨原来的大寨主叫做赵从龙,就是曼青的父亲,组织几百弟兄干起了绿林的勾当,专对过往的官商和大盗下手,也曾多次和朝廷的官军交手。三年前,在和一队官兵交手时,赵从龙受伤,被路过的君玉所救,回寨不久就伤重不治,抱憾而去。
      朝廷得知赵从龙逝世后,立刻发兵围剿山寨,君玉带领一众人马,连出奇兵,官兵大败撤军,随后,年少的君玉被推举为大寨主。

      此后,君玉立下法令,严禁寨中弟兄掳掠,组织人众闲时练兵,忙时耕作。这时,边境战乱,关外不少流民沿途逃逸,凤凰寨立刻开门接纳,随后,闻风者众,三年后,凤凰寨周边已经有了几万户居民,开垦周围广大田地数千顷,一时之间,茶园葱郁,田野富饶。
      由于边关告急,朝廷草草派了一万士兵把守凤凰城,原本是暂驻此地驻管粮草,随时支援前线。驻军刚到,前线的几万大军已经败逃,守城将军彭东眼看不妙,也不派兵支援,驻扎了下来。此后,彭东并不忙着练兵抵御外敌,反急着清剿“凤凰寨”,想立点功劳弥补没有支援前线的过失。

      第一次交锋,总兵彭东就被“请”到了山寨,此后,和君玉达成了攻守同盟。彭东本来是迫不得已才答应签约,但是,不久后,蒙利尔率精兵夜袭凤凰城,彭东紧急求救,在君玉的安排部署之下,三日之内全歼敌军,一剑将蒙利尔斩于马下!尽管守兵也牺牲了五千多人,但这毕竟是多年来朝廷对关外的第一场重大胜利。彭东因此不仅逃脱了惩罚,而且加官晋爵。

      彭东此人胆小怕事,从军也不过为的一个封妻荫子,既无谋略也无远见,手下全是一群乌合之众。此战告捷后,朝廷期望甚高,彭东为了保住战绩再立新功,不得不完全倚仗君玉。更让彭东放心的是,在给朝廷的奏折上,君玉让他只字不提自己,彭东实无统帅之才,又清楚地看出君玉毫无“封妻荫子”之心,干脆乐得轻闲,军中大小事情全由君玉安排,自己只管独得功劳就可以了!

      此战后,君玉已完全成为凤凰城的实际统帅。她深感加紧练兵的必要,派出寨中原有的三大老头领长驻兵营练兵布阵,并远近招募当地闲杂壮汉和矿工集中训练。
      由于寨中精兵已经全部抽调城中,山寨只剩老弱妇孺。她将寨中12岁以上男子全部组织起来,由寨中几位新加盟的年青头目带领,忙时耕作种植,闲时练兵习武修筑围墙。而几百名壮年妇女儿童则由赵曼青统领,忙时纺织刺绣,闲时读书练习武艺。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一所葱翠环绕的宅院,大门上书“聚议厅”三字。
      两人一进门,堂上端坐的四个年青人齐齐站了起来,“见过寨主!”
      这四个年轻人号称“北方四杰”,老大卢凌、老二东方炯、老三白如晖、老四耿克。四人一次在沙漠上遇到回回大军抢劫商旅,四人仗义出手,结果寡不敌众,当时,君玉正带领几个凤凰寨的兄弟开始第一次边境茶叶交易归来,于是出手救下!
      四人就此投奔了君玉。那时山寨正缺人手,四人很快被委以重任,不久就成了山寨最重要的年青将领,尤其白如晖是生意上的一把好手,矿产生意和盐运声音都做得有声有色,山寨的半数收入来自于此,深受君玉器重。
      而山寨的另一项重要收入来源于山上自产的茶叶和马匹的驯养。这些年,卢凌负责和北方商旅的茶叶贸易和马匹交易,收入也不斐。
      东方炯心细如发,善养训鸽,并且精通几十种边境少数民族的语言,在凤凰寨中两年,为山寨建立了庞大的情报网络,这让凤凰军每次出征都是有备而去,几次大战的胜利,东方炯实在功不可磨! 四兄弟中,耿克武功最高,主要负责山寨没有被编入凤凰军的老弱男子和妇女儿童的日常军备训练。

      君玉用赚来的钱财购买了大量武器和马匹;寨中的“凤凰军”装备比朝廷的所谓精兵强将胜过多多。而山寨里另一项重大的开支则是孩子们和妇女的书本学习费。山寨建立了自己的学堂,由村中几个识字的老者任教。

      君玉将弄影公子请到上首,自己在侧面的椅子上坐了:“这位是我的策论先生弄影公子,我出征后,先生会代我全权处理寨中事务,希望兄弟们多多协助!”
      四人齐诺,弄影公子回礼,举止自有一股气度和威严。

      “卢凌,你那里最近有什么情况?”君玉问。
      “这次外出,我遇见以前一个熟识的哈萨克士兵,他现在加入了赤金族军队。说赤金族和胡王已经完全结盟,据可靠消息,胡王大军三个月前铸造了一大批兵器,可能会有新的动向……”
      弄影公子道:“赤金族新近崛起,骁勇善战,可能将来比胡王那号称的几十万大军更成大患。如今昏君老迈,朝廷大权为朱丞相独揽。朱丞相只手遮天,贪残凶暴,很多忠直大臣稍有弹劾便被他强行压下或者打杀流放,因此言路全被堵塞,无人敢多说一句。朱丞相一会儿主战,一会儿主和,全凭他的一时喜好。北方军中的大元帅汤震,和朱丞相过从甚密,这些年边关屡屡告急,汤震常常一溃千里却依然加官晋爵。汤震为人极端骄矜,刚愎自用,打压人才。此次决战他又是主帅,结果如何真是不堪设想……”
      君玉暗思弄影公子所言不无道理,边境今后只怕再无宁日了!

      正商议间,赵曼青忽然带了三个人进来,君玉一看,正是凤凰城的将军彭东和他的两名贴身侍卫。
      彭东喜道:“君公子,你可回来了。我昨天晚上接到密令,凤凰军不用出兵了。据说,朝廷已经和胡族议和,年年向胡族纳币纳绢帛。”
      大军已经布好阵势,甚至先锋已行,在这紧要关头,朱丞相断然撤军,军心民心丧尽,只怕以后胡族更会毫无顾忌,虎视眈眈,趁虚而入。
      君玉苦笑一下,“既然如此,彭将军又何故匆忙来此?”
      “我今天来是另有要事,上次凤凰军大败赤金可汗后,有四方豪杰壮汉竞相来投凤凰军……”
      原来,经过几战后,凤凰军威名大盛,引得四方豪杰来投,虽是好事,不过群豪野心勃勃,自由散漫惯了,难以约束,经常生事,因此,彭东又喜又忧,专程来凤凰寨请求支援的。
      君玉看看“北方四杰”,众人中耿克功夫最好,她立刻道:“耿克,你随彭将军协助训练加盟的新兵。”
      耿克领命随了彭东而去。

      众人都已散去,弄影先生道:“朱丞相只手遮天,纳币议和也未必能保得了边境的长治久安。不过,如今暂无战事,我也要离开了。”
      “先生,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西方的火烧山找一种特殊的火器材料。恐怕来回要相当一段时间。”
      君玉不敢挽留,只得道:“好吧,先生,你可要多保重。”
      弄影先生点点头,忽道:“凤凰军这些年名声大震,又不为朱丞相很所掌控,他和你素有私怨,如果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会对你不利,你今后更要小心行事。”
      “好的。先生,我会小心的。”

      送走弄影公子,君玉回身穿过几座丛林,来到一苍翠中的院子。院子青砖碧瓦,简约幽静,这是她的居处。
      一个叫做莫非嫣的稍微年长的女子迎了上来,笑盈盈地望着她,“公子,你回来啦!”
      君玉离开千思书院不久后途经江南,遇到了一个正准备自杀的女子。女子几乎奄奄一息,正是走投无路的莫非嫣。那时,十八岁的莫非嫣刚被丈夫所休,再无容身之处,万般绝望,正欲了却此生。为君玉所救后,莫非嫣彻底打消了轻生的念头,随小君玉书剑飘零,相当一段时间里,君玉和她相依为命,情意深重。三年她前随君玉来到凤凰寨定居下来,主要协助赵曼青打理寨中事务。

      君玉十分亲热的向她点头。这些年,都是莫非嫣在山寨里帮她整理屋子,照顾她的日常生活。
      “公子这次回来,不会很快离开吧?我和曼青妹妹都很想念你……” 她话音刚落,门已被推开,赵曼青走了进来。

      老寨主临终前曾经把曼青托付给君玉,而这些年,君玉对曼青也一直照顾周到,所以,在众人的心目里,早已把曼青看作了未来的“寨主夫人”。
      三人相视一笑。这些年,只有在凤凰寨的时候,君玉是完全放松的。曼青和莫非嫣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无需任何伪装。

      君玉看见曼青手腕上的一个翠绿的镯子,这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
      见君玉一直盯着这个镯子,莫非嫣嘻嘻笑了起来,曼青的脸忽地红了。
      “这是白三哥送的,公子,你说好看吧?”莫非嫣调侃地看着她,“曼青妹妹一直宝贝着呢……”
      曼青的脸更红了:“非嫣姐姐,白三哥也给你们都带了礼物,怎么就我宝贝了?”
      君玉也笑了起来:“曼青,别脸红啦。其实我觉得白如晖不错,我也希望你有个好归宿,不枉寨主临终的嘱托……” 曼青红着脸没有说话,君玉笑笑也不逼问她,心里有了主张。

      君玉忽然想起那群被带回的女子,便问曼青是如何安排的。
      原来,曼青将她们分成三组人马,一组照顾茶园,一组照看菜园和果园。曼青又在凤凰城里买下一座原本已经废弃的茶坊,交给另外一组人马经营,分配完毕只剩下了罗罗。
      赵曼青满脸喜色,君玉含笑看着她,曼青每当做了一件得意事或者发现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时总是这样一副又骄傲又神气的面孔,那是聪明女子特有的小小的可爱的骄傲。
      “公子,我们有一个真正的先生了……”
      君玉大喜过望,随着妇女儿童识字的增加,山寨里原来几个识字本就不多的先生已经有些有心无力了。罗罗出自书香之家,素有学养,曼青这一安排可谓量才施用,实在是再合适没有了!

      第五章
      这天,君玉正在凤凰城里训练新兵,一骑快马忽然奔入城中,到得马匹禁止通行的场地,马上的人迟疑一下还是停了下来。
      君玉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拿着军中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通行关牒,正大模大样地看着自己。
      君玉十分意外:“朱渝,你怎么来了?”
      朱渝冷冷道:“我来看看大名鼎鼎的‘凤城飞帅’到底是何方神圣,不想却是故人!”
      君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看到了吧,看够没有?”

      朱渝盯着她,盯着那双光彩流动的明眸,忽然怪笑一声:“君玉,你尽管在此得意洋洋,你可知道你那师娘已经被关在扬州监狱里……”
      “你说什么?”君玉上前一步,“祝先生和师娘怎么了?又是你父亲干的好事?”
      朱渝冷笑一声,“这次可不是我父亲,是御史查出千思书院那群书生结党议事,妄想清流干政,力主对胡族作战,犯下文字狱,皇上大怒,下令捉拿的。”
      君玉无暇细问,朱渝大笑着已经远去了。

      君玉想起弄影公子早年因为家族的文字狱黯然归隐,文字狱这种案件往往牵涉九族,并非只有三几个人,可以干脆劫牢救了去。动辄几百上千人成囚,如果不是皇帝开口赦免,基本上没有任何营救的希望!但是,抓人一般都是皇帝下的旨意,要是他赦免,则间接承认自己错了,这些昏君为了维护自己的所谓权威,是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的!
      她也无暇多想,当即交代好凤凰城里的事宜,连夜启程下江南。

      快马加鞭赶到扬州,已是正月。
      君玉寻了当地最大的一家“涟漪客栈”定好房间,坐下,小二冲了茶来,是芬芳碧绿的龙井。细致的景德镇陶瓷杯子里,雾气缥缈,茶叶栩栩如生,犹如兰花初绽,碧汁晶莹,令人赏心悦目。君玉喝了一口,茶香袭人,馥郁若兰,满口生津。凤凰寨虽然产茶,却绝无如此佳品,无非是一些普通的茶叶,多卖与游牧民族,因为他们以肉食为主,要多喝茶才能帮助消化。一路行来,但见江南繁华若锦,君玉不禁感叹,无怪乎关外的游牧民族始终虎视耽耽着这片锦绣河山!

      她心绪烦乱,也无心细品,正欲起身外出打探消息,忽然发现大堂里的客人纷纷往外走。君玉四周一看,周围的茶客居然很快走得一个不剩。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在她对面坐下:“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喝一杯如何?”
      一招手,小二已经送上一坛上好的竹叶青!然后退下,诺大的茶坊只剩下二人。

      君玉看着此人,每次见到此人几乎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来人倒了两杯酒,自己喝了一杯,叹息一声:“既生君玉,又何生朱渝!”
      君玉不语,也喝了自己那杯。

      朱渝连喝三杯,斜着眼睛看她一眼,忽然想起在千思书院第一次见到君玉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冬日的上午,他看着那个雪地上的翩翩小少年,第一次强烈地想去招呼一个陌生人,迫切地想和如此美好的一个人成为朋友!可是孟元敬已然先跑了上去,那个小少年也就此和孟元敬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突然非常憎恨孟元敬,也憎恨那个小小少年!
      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自负是精英中的精英,全才中的天才,可是,这个神仙般的少年出现了,于是,众人就什么都不是了!
      ……………………………………
      朱渝沉默半晌,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很恨你!在你出现之前,我无论做什么都是第一;可是,你一出现,无论什么,我都要落在你的后面——这让我父亲很失望,觉得我是个没用的废物……”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甚至,你并不肯成为我的朋友!”
      君玉突然明白为什么多年后第一次见面,他就要和自己内力相搏了,她不禁道:“至少,你功夫比我好!”
      那是她出道多年第一次身受重伤,差点因此送了性命,虽然有朱刚偷袭那一掌,但是比拼之下,她已知道自己终究逊了朱渝一筹。
      “那当然!”朱渝傲然道,“为此,我下了很多功夫!”

      外面天色已经黑尽,君玉起身,朱渝举起杯子又喝了一口:“你要去牢里看祝先生?”
      君玉又坐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朱渝也曾在千思书院求学,而且,他若肯出力,那才是营救祝先生的最好人选。

      这是朱渝第一次看见从小敌视的人如此殷殷的目光,不知怎地,那目光竟让他胸口一窒,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是你求我的?无所不能的君玉也有求人的时候?”
      君玉点了点头,朱渝的心里突然浮起一种又奇怪又陌生的感觉,他盯着那双明亮若星的眼睛,低声道:“我答应,因为是你求我的!记住,你欠了我一个情!”
      “是的,我欠你一个情!”君玉微微一笑,“我会记得的!”
      朱渝不敢看她的笑容,跃身而起,径直往前面飞奔起来。
      君玉起身,几个起落追上了他。

      扬州监狱。
      扬州知府本来已经睡下,突然被师爷叫醒,师爷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脸色一变,赶紧迎了出来:“朱公子!”
      朱渝摆摆手:“大人不必多礼,我此次前来,是想见见祝先生!”
      扬州知府是朱丞相一手提拔的人,现在丞相府的公子亲临,怎敢怠慢,立刻吩咐侍卫点了灯笼,他亲自带路,直往监狱而去。

      一路上,他问道:“丞相大人派您来的么?”
      朱渝不耐烦地道:“这个不劳你费心。”
      知府不敢再开口,众人很快到了监狱里。

      祝先生和梅眉被单独关在两间隔壁的囚室,而他的家眷族人则分别被关在了十几间大牢房里。
      看守开了门,知府一挥手,看守都退了出去,他自己也退了出去。
      朱渝站着没动,君玉也不管他,赶紧上前。

      “祝先生、师娘!”她轻叫一声,声音哽咽了。

      “君玉,竟然真是君玉!”祝先生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瘦削的脸上露出惊喜的微笑。
      “君玉……”梅眉神色黯然,头发凌乱,微弱的声音满是不相信的狂喜。她从牢里伸出手,君玉心头一恸,跪下去握住了那双干枯的手!
      “这些年都没有你的消息,我不知多么担忧,现在看你已平安长大,我就算死了也放心了!”梅眉叹息一声,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喜悦。
      “我会设法救你们的。”君玉轻声道。

      梅眉似乎已经并不太关心自己是否能被救出去了,她紧紧抓住君玉的手:“我到泉下见了你母亲会很开心的……”
      祝先生笑笑,摇摇头,眼中有一种对飞来横祸的无奈和认命:“君玉,前朝和本朝,不知多少人因为文字狱被株连九族,要设法营救谈何容易,你也别费那个心了!”
      “朱渝也来了!”君玉强笑笑。
      “朱渝?!”梅眉和祝先生都有点意外。
      君玉转身看着他,朱渝很勉强地走了过来,对祝先生和梅眉各行了一礼。
      祝先生笑了:“朱渝,你也长大了!”
      朱渝立在一边,不开口。

      两人从监狱出来,朱渝道:“三天后的傍晚,那间茶坊见!记住,只能你一个人来。”
      “谢谢你!朱渝!”
      朱渝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君玉刚回到投宿的涟漪客栈,见孟元敬正等在门口,一见了君玉他立刻道:“君玉,你终于来了!”
      原来,孟元敬作为上次大战的先锋之一,先行率军出征,在西风关和胡族的一万大军交手,杀敌大半,正欲乘胜追击却接到收兵的命令,说是朝廷已经议和休战。在议和的款项里,胡族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要严惩这支先锋军的将领。所以,汤震就以“贸然袭击友军”的罪名将孟元敬革职。孟元敬一腔热血却遭此际遇,不由心灰意冷,干脆回家侍奉老母。
      孟元敬家在扬州,君玉估计他一定也在设法营救祝先生,所以从凤凰寨出发后就给孟元敬捎了信,原本打算一到扬州就先去找他了解情况,没想到先见到了朱渝。

      “君玉,你见过祝先生了?”
      “刚刚见到了。”
      “有江南名士联名营救,秘密打点,我们也多方设法都不能单独见到祝先生,你是怎么见到他的?”
      “是朱渝带我去的。”
      孟元敬大为意外:“这小子还有这种好心的时候?”
      君玉点点头,叹息一声:“祝先生和师娘遭此大祸不说,可怜那些族人,有些跟祝先生一家可谓素昧平生,连面都没见过,这一场莫须有的文字狱也把他们都牵扯了进来。这些人十几人或数十人被关押在囚室里,今生都毫无指望了。即使侥幸活命,若被发配,子女后代就只能世世为奴了。”
      孟元敬道:“我们再尽力想想办法吧。”
      “朱渝叫我三天后再去监狱,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
      “也好,我约了一干江南名士明日去扬州府打点,我们分头行动吧。”

      临别时孟元敬忽然拿出一封信来:“君玉,我倒差点忘了,这个是岚妮叫我交给你的!”
      君玉接过,拆开,原来是石岚妮写的,请她上爱莲山庄一叙,信上也没写原因。君玉想起和朱渝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天,也不妨去看看石岚妮,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君玉如约前往爱莲山庄。
      爱莲山庄在一座常绿的橘园上。君玉忽然想起,自己的家乡也有这样广袤的桔子林,每年秋天,母亲总要带自己去采摘。现在在江南看到如此橘园,竟然有非常熟悉的感觉。

      在一棵高大的乌桕树下立着一个老人,君玉走近,发现这个老人不过50岁左右年纪,或许是因为岁月的痕迹在他身上刻下了太深刻的痕迹,使得他给人的感觉远比年龄来得苍老。
      老人背负着双手漫不经心地散步,似乎没有留意身边经过的人,君玉侧身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没看一眼。

      再往前面行了约莫两里路,一幢大院矗立在眼前。正中的大理石建筑的门廊上书“爱莲山庄”四个古拙的大字!
      两个手执长枪的家丁分立门口。
      一个雪肤花貌,满脸娇精的少女正在门口四处张望,见了君玉立刻惊喜地迎了上来:“你就是君公子吧,我姐姐正等着你呢!”
      她见君玉意外的表情,立刻笑了起来:“我叫石虹妮,石岚妮是我姐姐。我姐姐回家后一直惦记着公子,家父家母也想见公子一面亲自道谢,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这次听元敬哥哥说公子会来江南,我们天天都盼望着你呢……”
      君玉跟在她后面,微笑着听她清脆明快使人十分喜欢的声音,迂回婉转几个院落,来到了一座非常雅致的琉璃彩院。

      院子的拱门上赫然有着一副漆金玉玺的对联:
      爱莲佳丽姐翩翩
      山庄风华妹格格
      横批则是:绝色双娇!

      君玉随石虹妮进了大门,很清雅的屋子里,石岚妮赶快站起,叫了一声“君公子!”然后转向正中坐着的一个中年妇女:“母亲,这位就是君公子!”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美人方格格!君玉看她的第一眼就明白石家姐妹的美貌来自何处了。方格格的相貌和身形精致而细腻,她的娇躯被最华丽的丝绸衣物包裹着,她的柔肢被最炫目的珠宝环绕着,她即等于鲜花,她太过炫目,以至于她的两个风华正茂、姿容绝俗的女儿站在她身边竟然都有点黯淡。

      “见过夫人。”
      方格格看她一眼,淡淡一笑,再看一眼突然站了起来,几乎有点语无伦次地指着她“你……你……”
      石家姐妹从来不曾见过母亲如此失态,两人双双上前扶住了她:“母亲,你……”

      “岚妮、虹妮”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君玉转身,竟然是刚才乌桕树下看到的老人。
      “父亲!”
      这位老人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石大名,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第一剑客。
      君玉正要行礼,石大名忽然见到她的佩剑,又看看满脸惊讶之色的方格格,目光一闪,“君公子,感谢你对小女的救命之恩!”
      “不敢,举手之劳,请勿介怀!”
      君玉忽然察觉到石大名不动声色的目光里竟然有比方格格更大的困惑。

      “那是兰茜思的眼睛,错不了,只有兰茜思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方格格低声道,看着丈夫,“真没想到,兰茜思会有儿子,而且,她的儿子还救了我女儿的命……”
      石大名看着君玉,君玉茫然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朱丞相仇恨的目光,而石大名夫妻的目光则全是惊讶和激动!

      “你母亲,可安好?”石大名的神色很平静,声音却有点轻颤。
      “家母已过世多年!”
      石大名的身子晃了晃,神色惨淡:“我又欠了她一份情……这一辈子永远还不清了,永远也还不清了……”
      方格格母女看着他径直走出大门,谁也不敢开口叫他!
      君玉也茫然地看着他,再看看石家姐妹,三人面面相觑。

      “君公子……”方格格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两个女儿,两个姑娘屏声静气,谁也不敢开口。方格格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又伤感又落寞简直无法形容,“你叫……君玉,是吧?”
      君玉点点头。
      “我很感激你救了岚妮,今后,无论你有什么需要,只要一声令下,爱莲山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她顿了顿,脸上的神情有种决绝的痛苦,“我希望,今后你不要再和石家的任何人见面,我也不允许石家的任何人再和你见面……那种痛苦,那种永远在兰茜思阴影下的痛苦,我这一辈子已经受够了……”

      石家姐妹惊呆了,石岚妮惊声道:“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君公子……”
      方格格没有理她,紧盯着君玉,语气并非威胁却充满了哀戚的味道,“君公子,就算我求你了,我求你能够答应!”
      方格格那充满痛苦、哀愁中还夹杂着一丝厌恶的目光,竟然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君玉毅然点了点头,再看了看茫然无措的石家姐妹,转身就走了!
      “君公子……”石岚妮追出来,却被母亲一把拉住了!

      君玉走到桔园下面的那片乌桕树下,停下脚步。忽然背后一阵冷风,一股大力迫来,君玉连退三步。这人简单一掌有如此威力,竟是生平从未遇见之高手。
      君玉心里一凛,“追飞”在手,来人一挥衣袖退开,沉声道:“兰茜思有子如此,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
      君玉立定,她心里最吃惊的并不是石大名惊世骇俗的武功,而是他果真和自己母亲有非常深的渊源!
      可母亲在世时却从来不曾提起过他!
      石大名背负双手,似在沉思中!
      君玉也不开口打搅他,石大名好一会才抬起头看着她,瞬间目光如炬却很快黯淡了,“你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生病了,没治好!”君玉平静地道。母亲在当地深受邻里尊敬,生病的时候,当地名医均主动前来诊治,但也不过是尽人事而知天命,丝毫也没能挽留母亲早衰的生命。
      “你父亲可健在?”
      “我父亲是一名猎人,比我母亲更早过世一年。”
      君玉坦然地看着他,自己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猎人,记忆里,父亲相貌堂堂,对母亲体贴入微,言听计从,对自己慈爱非常!母亲正是因为父亲早逝悲伤过度加重病情,从此一病不起的。

      石大名看了好几眼她手中的“追飞”:“这把剑,你是和元敬交换的吧?”
      君玉点点头:“正是,我用‘蹑景’和他交换的。”

      石大名长叹一声,忆起当年自己用“蹑景”和兰茜思交换“追飞”时,兰茜思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当这把剑再回到你手中的时候,就是我们陌路相向之时!”
      还剑之日即为诀别之时,一语成谶,几翻轮回,没想到的是,这把剑不是兰茜思还给了自己,而是孟元敬作为礼物将之和最要好的朋友做了交换!

      石大名第一次面露笑容:“20几年前的武林大会,兰茜思击败各派掌门,名动天下……”他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说不清楚的情绪,似激动似愧疚,“可惜,她终究没得到盟主之位……一别许多年竟已天人永隔……”
      当年,兰茜思仗剑走天涯,从江南的武林世家到天山隐居的剑客,从北方的豪侠到塞外的奇人,她无一不循迹前去挑战,经历大小百余战,从无败绩,在她23岁那年,甚至只身闯过800罗汉阵,上少林寺挑战当时的达摩院首座“无为”大师。在她25岁那年,她融合百家武功,自创了一套崭新的剑术,名叫“手挥五弦”。
      那时,距离“武林盟主”的大会只剩不到两年,这个女子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竟然一心想做“武林盟主!”江湖中人谁也不容一个女子如此嚣张,一时间,兰茜思“恶名昭彰”,天下人皆欲杀之!
      尽管她在那一次的武林大会上力挫群雄,终因负伤远走,隐居西南边陲,郁郁终生,在三十几岁的鼎盛之年就与世长辞!

      石大名陷入沉思之中良久,抬起头,发现君玉正看着自己,他心里一凛,这双酷似兰茜思的眼睛竟然和兰茜思的目光完全不同。兰茜思的目光再如何风采出众、锋芒毕露,毕竟也是一个女孩子的眼神,而眼下这双目光却全然地内敛坚韧、平静无波!

      君玉向他一礼:“石大侠,告辞了!”
      石大名点点头,君玉大步往山下走去。

      从爱莲山庄被“请”出来后,这三天里,君玉忙于和孟元敬四处设法营救祝先生夫妇,无暇多想母亲的过去。这天,她正在约定的地点等朱渝,突然手一抖,手里的茶杯一歪,茶水泼到了桌子上。君玉心中一凛,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阴影。

      有人走了进来,君玉认出此人是扬州知府的侍卫。那个侍卫神色慌乱:“朱公子在知府衙门等你!”
      君玉心中一沉,飞身跃出,挥了马鞭,小帅直奔扬州府。

      知府衙门。
      君玉冲进大门,门里停着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君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揭开白布扑到了梅眉身上。梅眉双眼紧闭,嘴唇发黑,胸口早已冰冷,旁边的祝先生也一样,显然是被毒死的!
      知府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是京城来的钦差亲自下的命令……下官不敢抗命……与下官无关啊……”
      “快滚!”朱渝大喝一声,知府爬起来两股颤颤,跑了几步又跌倒,赶紧爬起来又跑了。
      “我没有亲人了,我再没有任何亲人了……”君玉抱起梅眉已经冰凉的身子,嘴角渗出细细的血迹。

      朱渝呆在那里:“都怪我,我父亲察觉我的行动后就先下手了,我早该想到他会这样的,我……我……”
      君玉似乎没有听见,她抱起梅眉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尚躺在地上的祝先生,朱渝正要伸手去抱,见了她的目光,心里一寒,缩回了手。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似乎是早已安排好的。
      君玉抱起梅眉,放在马车上,又回头抱起祝先生,跨过门槛,君玉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上。她爬起来,再次抱起祝先生,放在了马车上。

      她上马,一挥鞭子,马车得得地远去了,在门外,正等着赶来打听消息的孟元敬。见了君玉的脸色,心里一沉,纵身跃上了马车。
      朱渝站在门口,茫然地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冬日的下午,天色已经黯沉得厉害!

      马车在一座小山的坡脚停下,君玉抱了梅眉往山上而去,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停下,孟元敬则抱了祝先生。在他们身后,跟着一脸茫然的朱渝。
      君玉拿剑掘起土来。孟元敬赶紧帮忙,朱渝迟疑着也加入进来。
      半个时辰后,一个宽大的坟墓已经挖好。
      君玉抱起梅眉,仔细看了几眼,放了下去。孟元敬也将祝先生的尸体放了下去。
      土一层一层落下,两人的身子一点一点湮没,君玉看着梅眉惨白的脸,想起她来老家接自己,想起她给自己缝被划破了的袍子,心里一恸,土竟然洒不下去。
      孟元敬上前一步,用最后一抔泥土彻底覆盖住了梅眉的脸庞。

      君玉倒退一步,跌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孟元敬朝君玉看去,只见君玉静静地坐在山坡上,脸上有一种刻骨的悲凉。这是孟元敬第一次看到君玉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这一瞬间,他突然有种特别奇异的感觉,觉得面前的君玉是如此陌生,跟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美少年完全不同。至于究竟有什么不同,自己却偏偏一点也说不上来。
      朱渝靠在一棵柏树上,一向嚣张的脸上泊了一层深思之色,只是怔怔地看着君玉悲凉的神情。
      好一会,君玉起身,大步往山下走去。孟元敬看了朱渝一眼,跟了上去。
      朱渝依旧呆在原地,对着君玉的背影轻声道:我多次想和你成为朋友,可是,每次我们都处于这样敌对的场景…… 君玉的脚步更加快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第六章
      第二天,君玉走出客栈,忽然听得大街上人声喧哗,紧接着,她看到孟元敬走了进来。
      “君玉,祝先生的族人全部被赦免释放了……”
      “真的吗?”
      君玉眉色稍展,孟元敬点点头:“真的,他们全被释放,并且返还了家财。”
      君玉靠在门口,松了口气,忽见一匹瘦马往客栈方向跑来,正是小帅,昨日她悲伤迷心,将小帅忘在扬州府,正想去寻,小帅却已被人送回。送马的人已经走了,只见小帅的背上缚着一支新开的腊梅,她取下一看,腊梅上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君玉,对不起!
      正是朱渝的笔迹。

      她叹息一声:“这次,多亏了朱渝帮忙啊。”
      “朱渝这小子,总算做了一件大好事!”

      孟元敬见君玉虽然眉色舒展了一些,但是因为悲伤过度,精神很差,不无担忧地道:“君玉,你没事吧?”
      君玉摇摇头。

      “五月,蜀中青城派有场武林大会,举行盟主选举。我舅舅派我把盟主令交给他们。”
      君玉勉强笑笑:“哦?元敬莫非也想去争个盟主?”
      “我可没这个闲功夫。”孟元敬看着她,对这儿时的伙伴有些依依不舍:“君玉,反正现在休战你没什么事情,心情也不好,不如我们一起去蜀中游玩一趟,好不好?”
      君玉想想,立刻答应下来:“好的,我们一起去游玩一趟也无妨。明日就走吧,我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了。”
      孟元敬见她答应,大喜过望:“一路上,我们谈谈说说也就不寂寞了。今晚,你就到我家里去住,明日好一同启程。”
      自从君玉来到扬州,孟元敬已经多次邀请她去自己家里住,君玉想着诸多不便就推辞了,如今听他又热情相邀,不好再推辞,只好答应下来。

      二人立刻结帐出门。走了一程,来到郊外一座庄园,庄园不大,远远看去有很多参天古木。
      孟元敬迎了君玉往里走,园中花木繁茂,榕树亭亭如盖,美丽非凡。君玉不禁赞道:“元敬,你这园子倒快活似神仙!”
      “看你喜欢,我就放心了,我知你习惯独居,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一座小小的院子,倒还投你的性情!”

      孟元敬父亲早逝,赖舅舅抚养长大,母亲常年吃斋念佛,每年大半时间都住庙里礼佛,上月,他母亲又去了寺里,诺大的家中只得他和一个老管家以及几名家仆同住。母亲在家时,还有两个丫头伺候,母亲去寺里,两个丫头也跟去侍奉,因此,整个院子显得异常冷清。

      已是掌灯十分,孟元敬亲自带了君玉来到为她准备好的别院,这座小小的别院只有两间屋子,中间有一片不大的花坊,周围花木扶苏,情致幽雅。
      君玉十分满意,孟元敬见她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道:“君玉,你精神不好,先去歇着吧。”
      “多谢元敬。”

      弯弯的月亮正上树梢,推开窗子,四周,花木的芬芳传来。
      有敲门声,君玉开了院门,孟元敬笑道:“没有打扰你休息吧,君玉?”
      君玉摇摇头,孟元敬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君玉,你还是保持着书院里的习惯啊!”
      “习惯一旦养成了,也是很难改掉的……” 孟元敬没有开口,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盈盈的烛光下,君玉双眸如星,珠明玉润,光耀屋宇,孟元敬怔怔地看着她半晌,竟然呆了。
      “元敬……”
      孟元敬猛地惊醒,脸上一红,强笑一声:“我困了,告辞了……”也不等君玉回答,转身就大步离开了。
      君玉疑惑地摇摇头,也不去管他,径自关了院门。君玉从小学的东西做的事情都是男子该做的,而且从十岁起就开始着男装,多年下来,言谈举止早已没有丝毫女子之态,而且与人交往总是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所以从来也不曾担心自己会有被识破的一天。想起刚刚孟元敬的举动,也不由得心里一凛,打定主意,今后更是要小心行事。

      第二天一早,两人启程,一路上,孟元敬稍有些不自在。出门不久,路过一条小街,一路上,他见沿途有经过的女子无不倾慕地打量君玉,心道,君玉生就这模样,也无怪男女见了都惊讶,心里便慢慢有些释然了。

      快马行过半月,沿途许多逃荒的灾民,细问之下,才知道黄河泛滥,淹没了周围几十个县,朝廷拨发的赈灾粮款被层层克扣,灾民根本活不下去,送儿卖女,四处逃难。
      沿途都是这种惨景,君玉和孟元敬看得有心无力,也无心观赏什么风景,只是沿途继续赶路。
      越近蜀中,君玉越加沉默,心里有一种极端难以描述的激动和不安。过了秦岭,穿过重重大山,孟元敬不禁道:“真是蜀道难啊。”
      君玉笑了笑,点了点头。
      一路上,有不少武林中人经过,有的步履匆匆有的踌躇满志,显然都是往青城山的武林大会而去的。
      路上逃难的景象在四川境内结束,两人到达成都时方才五月初一。
      这是孟元敬第一次见到蜀中的风情人物,此际,百花潭万朵芙蓉盛开,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花粉味道。
      广袤的成都平原上四处是麦子收割后的田垄,稻田里稻谷开始吐穗扬花,树木葱茏,菜园青青。

      孟元敬突然有点奇怪的看着君玉,“你说话的口音……”很早他就发现君玉的口音里有些微的西南腔,今天才发现,竟然是蜀中乡音。
      君玉笑了:“我母亲就是土生土长的蜀中人,在峨眉山上学艺多年。” “你母亲是峨嵋派的?”对于那富有传奇色彩的兰茜思,孟元敬也一直很好奇。
      “我母亲少时在峨眉山上跟随一个奇人学艺,跟峨嵋派倒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兰茜思自幼被遗弃,终生不知父母是谁,被峨眉山上一个隐居的女子收养,16岁就出江湖,不到18岁已经名满天下。

      此刻,距离武林大会尚有半月,成都距离青城山只有一百多里,两人也不急着赶路,就在青羊宫附近找了家小小的客栈住了下来。
      昨夜的一场大雨,让沉闷的空气变得清新起来,四处都是湿润的微风,而那些被雨洗过的树木,叶子更加油绿发亮。
      两人信步往前面的浣花溪走去,雨后新晴的浣花溪,水流淙淙清澈无比,沿岸绿树新花,群鸟乱飞,越往前走,树木生长得越加茂盛。

      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中空,前面突然传来一种很奇特的乐器之声。
      君玉识得这是一种用“硬头簧”的竹叶所做的口哨,她小时候听母亲吹过,也见母亲用这种竹叶做过那种简易的“乐器”。
      两人循声而去,树林深处有两间房子,红砖碧瓦,周围芳草萋萋,苦蒿杂生,金黄的太阳花正在粲然怒放。

      屋子里没有人,那奇怪的声音是从房后发出的。
      君玉轻轻往前走,房后的山丘上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树边赫然立着一个衣冠冢,坟前烟雾缭绕,摆着几样祭品果脯。
      一个女子坐在坟前,这奇怪的乐声,正是女子发出的。
      似乎感觉到背后有人,女子遽然回头,约莫三十五六岁年龄,见是两个小伙子,语气中微有怒意:“二位到此有何贵干?”
      “我们是游客,无意中闯到这里,打搅到你很是抱歉。”孟元敬赶紧道。

      女子瞪了他一眼,看向君玉,发现君玉正盯着那个衣冠冢前的墓碑。墓碑上赫然只有简单的五个字:
      兰茜思之墓
      这时孟元敬也看到了,二人对视一眼,均心中一凛。

      “这里是私人住地,不欢迎游客,快走。”女子悻然道。
      二人只得赶快离开。

      “君玉,真奇怪,这女子竟然供着你母亲的墓碑。”
      君玉也有点奇怪:“不知是不是同名同姓之人。”

      两人走了一会儿,投宿的客栈已经在望。只见有一男一女正从另一个方向往客栈走来,竟然是朱渝和石岚妮。
      孟元敬大惊失色:“岚妮,你怎么会在这里?”
      石岚妮见到表哥和君玉,惊惶失措的转了脸不敢回答。
      朱渝见到二人也有些意外,冷冷地看了君玉一眼,转身就走。
      石岚妮也立刻跟了上去。

      孟元敬正要追上前喝止表妹,客栈里面早有二人迎了出来,二人均是青城派的装束,其中一人是孟元敬认得的,正是青城派一名辈份较高的弟子。
      那人见了孟元敬,立刻道:“孟公子,敝掌门有请。”
      “好。”
      孟元敬回头,见表妹已经随了朱渝远去,无法再追赶,只得答应下来,又看看君玉:“你要不要一起去?”
      君玉摇摇头:“我这次来主要是观光游玩的,你先去交了盟主令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好,我交了令牌就回来。”

      第七章
      孟元敬已经随青城派的弟子启程,估计要五日之后才会回来。君玉也不急,趁此机会好好在成都边境一游。

      这一日,她骑马沿着城北往郊外走。清澈见底的府河沿途伸展开去,两岸盛开着野生的蔷薇。再往前走了七八里路,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君玉驻足,这琴声乍听之下清雅柔和,似佛教的音乐,再一听却如春花秋月,让人心底激动莫名又惆怅万端继而如山谷清泉松间明月,美不胜收却又难以言喻。那曲子竟然是从来不曾听过的。
      她驻足半晌,想起李白曾经写过的一首听蜀中僧人弹琴的诗:
      蜀僧抱绿绮
      西下峨嵋峰
      为我一挥手
      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
      遗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
      秋云暗几重

      前面不远处就是著名的昭觉寺,但是,琴声却不是从寺庙里发出的,而是从对面的一座小山坡上发出来的。
      君玉循声而去,山坡上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看树冠大概已经有千年左右历史。黄桷树下坐着一个麻衣如雪的年轻僧人,正在独自抚琴。

      琴声忽止,僧人抬起头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虽是一身粗麻长袍,却龙章凤质,卓尔不群。单论风采,君玉生平所见之人,惟有弄影公子堪与比肩。
      君玉上前一礼:“打搅大师雅兴。这曲子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广陵散》?”
      和尚看她一眼,目光倏地放出光华,语音却清冽平和:“正是《广陵散》。”

      《广陵散》自嵇康在刑场最后一次弹奏后,就此失传,千百年来各种讹诈版本虽多却无一真实。弄影公子有一次在天山雪峰上听见一隐者弹奏过后面一段,但是循声欲去拜访,隐者已经踪影全无。弄影公子妙解音律,当即记录下这首残缺不全的曲子,回来后多方考证,认为就是失传千年的《广陵散》。君玉听这年轻僧人弹奏到后面,正是弄影公子记下的那段,是以才有此一问。

      “敢问大师法号?”
      “在下拓桑。”
      “在下君玉,有幸一闻《广陵散》,真是不虚此行。”
      拓桑显然不是蜀中人,君玉到过许多地方,就是一些很偏僻的土语都大致能听懂,可是从拓桑的口音里却完全辨识不出他来自何方。
      拓桑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微微一笑:“拓桑弹奏这曲子日久,从来无人辨识出是《广陵散》,如今初到蜀中竟遇上知音,难得难得,拓桑再弹一曲酬知音。”语毕,再抚琴弦。

      这曲子较之《广陵散》完全变换了风格,君玉静静地听着,仿佛那不是琴声,而是心灵相通的朋友在对自己婉婉倾诉。好一会儿,她情不自禁地取出随身带着的一支短笛,合着琴音,是一首《月下笛》。
      拓桑的琴声稍微小了下去,却和笛声正是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无缝,琴声笛声林间回荡,如溪流淙淙,又似月下花开。拓桑抬起头看着她半晌,低声连连道:“白头如新,顷盖如故。”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啸声,接着响起激烈的打斗之声。拓桑神色不变,弹奏的手依旧没有停下来,君玉也静静地站在那里没动,直到曲子完毕。

      拓桑深深地看她一眼,收了琴,微微一笑,身形一晃,飘然远去了。
      君玉快赶几步,纵身跃上一棵大树,对面山坡下的一块空地上,十几个人将一穿黄袍的身材十分魁梧的西域僧围在中奖,西域僧挥着一根碗口粗细的禅杖迎战。西域僧功力相当不错,可是在十几个好手的围攻下,也渐露疲态,这时,一柄流星锤从背后直袭僧人背心。僧人被三名使刀的好手缠斗无法回身,眼看就要受重伤,突然,那柄流星锤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时,那伙人已经明白,暗中有高人在帮那西域僧,顿时散开,西域僧一得喘息机会,拖着禅杖立刻逃之夭夭。他身形笨重,轻功却不弱,有五个人追了上去,奔出几步,却腿一软,纷纷跌在地上。
      众人上前扶了受伤者,发现地上只有5片叶子。
      环顾四周,树静阳高,哪里有丝毫人影。

      众皆骇然,那暗中高手竟然只用5片叶子就打退了五名好手,众人不敢再追,垂头丧气地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君玉在树上看得分明,有个人影恍然而过,快得她几乎都没辨识出来,依稀正是拓桑的背影。君玉也暗自心惊,这个年青僧人竟然有如此高深的功力。

      早上的客栈里人影稀落,君玉从二楼下来,这时大堂里已经有几个客人正在吃早饭。其中有三个汉子坐成一桌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君玉细听,三人中一个颧骨高耸的中年汉子道:“寒景园今天这场赌博,帮主可是赢定了。”
      “老三!”旁边一个年龄最长的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高颧骨男子不敢再多说什么,三人赶紧起身结帐走了出去。
      君玉也起身尾随三人走了出去。

      寒景园在东郊20里外,是天府最出名的林苑,二十年前曾经盛极一时,随后易主,现在成了蜀中红枪会总瓢把子郭仁成的老巢。一路上有许多带刀佩剑的武林中人,看样子都是奔寒景园去的。君玉不紧不慢地随着众人,大家皆行色匆匆,似乎无暇多顾。

      寒景园的大门大开着,君玉随了众人进去。
      在一个巨大的四角亭里,摆着一张长方桌,方桌的两端各坐一人。前方约五十岁的老者是蜀中红枪会的总瓢把子郭仁成,对面坐着一个大胖子,正是贩卖石岚妮的江之林。

      围观的人众已经越来越多,郭仁成粗声道:“江老弟,可以开始了吧?”
      江之林阴阴一笑:“郭瓢把子,看清楚了,这是20万两银票,都是四大钱庄的硬通货,一把骰子就赌十万两。”
      郭仁成道:“我手里可没有这么多现钱。”
      江之林大笑道:“郭瓢把子的家当起码值当20万两银子,这寒景园至少也值当50万两,你的赌本就算了70万两,本钱足够了。”

      郭仁成心里大怒,却大笑道:“原来江老弟是冲着我的寒景园来的,只怕未必如你所愿,这一把就赌了。”说着把骰子递了过去,“江老弟可看清楚了。”
      江之林一笑:“你是地主,你先掷。”
      郭仁成拿起碗一摇,六粒骰子在海碗里激荡滚动,中间唱摊的揭开,大喝道:“二六一五,十七点,大。”掷骰子十八点已是最大,现在,郭仁成掷出一个十七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江之林又是阴阴一笑,手掌抬起,指头微动,骰子在海碗里叮叮作响,唱摊的揭开又喝一声“六个红四,全色。”全色最大,郭仁成脸上冷汗直冒。

      江之林又拿出一叠银票往前一推:“老郭,痛快点,我们一把定输赢,这次一口赌50万。”
      郭仁成脸上青筋暴突:“这次,你先掷。” 江之林点了点头,笑道“这样痛快点”,手指微动,骰子掷出,唱摊的头上也冒出冷汗来,揭开碗,厮声道:“六个六,十八点兼全色,通杀。”按照掷骰子的规矩,18点全色是不能再赶的了。
      围观者哗然,君玉却看出,江之林每次掷骰子的时候,手指微动,暗运内力,显然强过了郭仁成。

      红枪会众人正要抢上,江之林身后一群人上前一步,郭仁成脸色惨白,低声道:“罢了,罢了,寒景园是你的了。”
      江之林大笑道:“老郭,你可以收拾私房钱离开了。” 郭仁成沮丧地正欲退下,忽见人影一闪,他刚刚坐过的位子上,已经坐了一人。这人从人群里无声无息地走出,坐下,是一个绿衣黄裳的女人。女人身材极为娇小,正是日前在浣花溪“兰茜思衣冠冢”前见过的那个女人。

      女人冷冷地道:“我也来赌一赌。”
      江之林怪笑一声:“区区在下从不和女人赌。”
      女人冷冷道:“你怕也由不得你了。”
      江之林大怒,却道:“你是谁人?拿出你的赌本瞧瞧。”
      女人冷冷一笑,“我舒真真就和你赌一把,我对红枪会的产业和你的银票都没有兴趣,就用这些下注寒景园,一把定输赢。”

      原来这女人叫舒真真。君玉从人群里看去,只见她拿出三件东西来,第一件是三颗毫无杂色的婴儿拳头般大小的红、蓝、绿三色宝石;第二件是一株三尺来长的通体晶莹剔透的红色珊瑚树;第三件竟然是一本剑谱,已经有点发黄的宣纸上写着《手挥五弦》四个大字。

      那两件财宝,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之物也就罢了,而她拿出的那本剑谱却令众人大吃一惊。这本剑谱竟然是20年前名满江湖的兰茜思的遗物。
      君玉见了这本《手挥五弦》立刻明白,那女子供奉的墓碑真的是母亲的衣冠冢。

      江之林两眼放光,顿了一下笑道:“单这宝石和珊瑚也可以赌一把了,至于剑谱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舒真真冷冷一笑:“你赌了不就知道了?”
      “好,我赌了。”江之林大笑,“舒姑娘,这一把,你先还是我先?”
      舒真真道:“我先。”
      众人都看出江之林刚刚掷出十八点兼全色,手上劲道何等厉害,赌徒都有同情输家的心理,当然只要赢家不是自己,又见是这样一个玲珑的女人,不禁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舒真真拿起骰子,看也不看,随手掷出。唱摊的揭开海碗,声音发颤:,“双二一一,五点,小。”众皆哗然,掷骰子一二三通赔不算,最小的就是四点,现在舒真真掷出一个五点,基本上可以说是输定了。

      舒真真也不开口,静静地坐在那里,江之林面露喜色,握了握骰子,轻轻掷出,唱摊的声音几乎都哑了“双一一二,四点。”
      全场一片寂静之声,江之林似乎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面色灰暗地盯着舒真真,舒真真却不看他,转头看着郭仁成:“郭总瓢把子,劳驾把地产房契什么的都交出来吧。”
      郭仁成再也忍不住,纵身扑了上去一掌直拍舒真真胸口。江之林冷冷一笑:“老郭,忘了赌场的规矩了?”伸手表面阻挡郭仁成,却暗下毒手,一掌直拍舒真真背心。
      舒真真转身避开江之林这一掌,长剑在手,一个照面,削去了郭仁成一只耳朵。两人不敢再战,郭仁成捂着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径直奔去拿地产房契了。

      “无关人等,一概退下。”舒真真一挥手,众人赶紧退了下去。这时,郭仁成拿来了房契,揣了银票细软也不敢再收拾其他物件,携了家眷,不到两个时辰,人已经散得干干净净,诺大的寒景园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舒真真一个人端坐在刚才用作赌场的桌子旁边。

      君玉随着众人离开,却没有走出,而是悄然进了寒景园的枇杷林,此刻正是枇杷成熟的季节,满园的枇杷黄橙橙的挂满了树,林间清幽静谧,而旁边则是几棵千年银杏。寒景园又大又深,山坡上柏树森森,君玉逛了一圈,待郭仁成一家子走得干干净净,悄然闪出,舒真真还坐在那里,桌子上依旧摆放着她带来的三件赌资和一叠房契。

      舒真真静坐一会,正要起身,一个清透的声音突然传来:“且慢,我也来赌一赌。”
      语音刚落,一个粗麻长袍的僧人已经坐在了舒真真对面。此人身法快极,姿态美妙,舒真真竟然没有看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

      舒真真看这僧人步履沉静,僧衣无风自动,不由大吃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冷冷地道:“小和尚也可以赌博么?”
      “一时情急,无可奈何。”少年僧人面带微笑,声音却十分从容,一点也没有“无可奈何”犯戒的歉疚。
      君玉心里的意外更甚,这僧人竟是拓桑。她见识过拓桑飞花摘叶的功夫,舒真真绝非他的对手。不知为什么,她非常希望舒真真能赢得这座寒景园。她正隐身一棵千年银杏树后,原本准备闪身出来,却迟疑了一下,终究没动。
      拓桑的目光有意无意看了过来,微微一笑,君玉知道已经被他发现,也笑笑,走了出来。

      舒真真认出是见过的那个蓝衫少年,也不知已经站在银杏树下多久,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舒真真连看她几眼,面上闪过一丝疑惑,道,“公子,莫非你也要来赌一把?” “在下只是来观战的,二位请便。”

      拓桑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目光转向了舒真真,拿出一本《洗髓经》来:“就用这本书赌寒景园,你觉得公道否?”
      舒真真最近已经多次发现有走火入魔的迹象,拓桑拿出的这本《洗髓经》是内家正宗心法的集大成者,本为少林寺的不传秘诀,正可以解除她的走火入魔症状。这个小和尚只一个照面就看出了自己练功的破绽,舒真真心里更是惊讶,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既然是赌,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还是老规矩,掷骰子一把定输赢。”

      “不用这么复杂,就用两个骰子同时掷下,比大小就可以了。”拓桑笑了,随手拿起两个骰子,扔到海碗里,“就麻烦君公子做个中人。”
      君玉笑笑,骰子在海碗里丁丁作响,君玉揭开,两人各拣一个,拓桑看也不看就摊开,是一个小二点。
      舒真真脸上的表情丝毫也没放松,过了好一会才摊开,竟然是一个一点。 瞬间,舒真真面色潮红,血气上涌,眼中有一种绝望般的灰暗,生气似乎一下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原本白皙的娃娃脸,突然之间老了十几岁,眉梢眼角边竟然隐隐有了细纹。

      君玉笑笑,扶住了她的背心,柔声道:“舒姐姐暂且坐一会,休息一下,待在下替你赌一把,如何?”
      舒真真觉得血气一顺,胸口一松,尽管她对这个陌生的少年一无所知,也许是少年的笑容太过清透,目光太过诚挚,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望着桌上的三件赌资,轻声道:“这些,给你做赌本。”

      舒真真刚赢来的寒景园已经输了出去,只剩下自己带来的三件东西。君玉笑笑,望着拓桑:“在下就用这三件物品赌寒景园和大师手中的《洗髓经》,大师意下如何?”
      拓桑点了点头,扔了骰子,君玉笑了,随手拣起一个,拓桑也拣了一个,两人对视一眼,两只手同时伸出,君玉忽觉一股大力迫来,本来她已经运足内力,此刻竟然觉得力沉大海,夏日的天空里没有一丝风,她的蓝衫却微微飘了起来。

      舒真真看看拓桑,拓桑依旧平静无波地坐在那里,而君玉的蓝衫却轻佛,额头上也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这样下去,君玉非受重伤不可。舒真真大急,她对这个少年有着莫名的好感和信任,加上又是为自己赌博,可是她知道凭借自己的功力,根本插不进手,焦虑之下,她的汗水竟然比君玉还流得多。 大力越来越沉,君玉心里一凛,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突然,那股巨大的力场一松,君玉后退两步方才站定,手一松开,手中的骰子已成粉末。

      君玉粲然一笑,看着舒真真,抱歉地道:“舒姐姐,小可不才,输掉了你的全部赌资。”
      舒真真看她丝毫无损,似乎松了口气,尚未开口,拓桑已经松开了手,手里的骰子竟然也成了一堆粉末,他淡淡地道:“都无点数,我是庄家,算输了,就不夺人所爱了。”说着就把《洗髓经》抛了过来:“君公子,这本书归你了。”
      君玉深知拓桑内力远胜于己,再相持片刻,自己定受内伤,不知为何,他竟撤了内力,自碎骰子。拓桑如此年轻,内力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实在令人心惊。

      拓桑大老远赶来,看样子对寒景园原本是志在必得,君玉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临时改变主意。
      拓桑已经走到亭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君玉,转身飘然而去。

      君玉看了一眼呆在那里的舒真真,将《洗髓经》递了过去:“舒姐姐,给你。”
      舒真真接过那本《洗髓经》,仔细地看了好几眼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之色,“敢问公子大名?”
      “在下君玉。”君玉淡淡一笑,“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舒真真还想问什么,君玉静静地看着她,她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君玉笑笑,转身走了。

      出得寒景园来,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僧人,正是拓桑,似乎是专程等着她的。
      君玉上前一礼:“多谢承让。”
      拓桑凝视着她,微笑道:“君玉,你不必谢我,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与你为敌。”
      君玉看他那样深切的目光,心里一震,面上一红,不经意地移开目光,不敢和他对视。

      君玉稳了稳心神:“大师为什么也要那寒景园?”
      拓桑沉声道:“因为我要找一样东西。”
      君玉苦笑一下,想必他寻找的是一件异常重要的东西,否则也不会无缘无故千里迢迢地来争取这蜀中名园。寒景园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竟然在一日之内有三拨高手前来赌博?

      正沉思时,只见拓桑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瓶递了过来:“你刚刚和我比拼内力,耗费了一些元神。我还发现你身体里有早前受的内伤未彻底愈合,只怕时间久了会郁结于心。这颗雪丹丸你拿去服下吧。”

      君玉听说过雪丹丸是用天山雪莲和百里香炼制的,天山雪莲和百里香都在雪山顶峰生长,采集不易,炼制更加不易,炼制中还要加上七七四十九种萁草和一种叫做“接骨木”的西方魔法植物,传说中这种雪丹丸是西域圣宫里的一个百岁老僧炼制的,总共只得三颗,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圣药,不仅能解毒提神,更能起死回生大大增强自身的功力。

      如此珍贵的药丸,拓桑竟然随手送出。她更意外的是,自己刚刚和拓桑比拼,得他留情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损害,不过拓桑粗略一试就发现了自己的内伤症结。正是那次被朱刚偷袭后虽得弄影先生救治,但是尚未痊愈又遇上梅眉夫妇的惨死,悲痛之下心口欲裂,又牵动了内伤导致不能痊愈。
      她心里一凛,男女的脉息迥然不同,拓桑医术如此高明,这一试之下,岂不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她有些惊惶,却面色如常,肃然还礼:“此物太过珍贵,在下万万不敢拜领。”
      拓桑也不再说什么,径直将玉瓶递到她的面前,像个固执的孩子一般。在那样固执而殷切的目光下,君玉无法拒绝,收了瓶子。拓桑的脸上有了很深的笑意,转身走了。

      第八章

      傍晚,君玉信步出了客栈,往浣花溪郊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已来到了舒真真居住的剑庐。君玉隐在一棵树后,只听得后山一片打斗之声。君玉悄然看去,那个衣冠冢前一片剑光,舒真真正被七八名杀手围攻,而舒真真所用的剑招正是《手挥五弦》。舒真真上午赌博时恶斗几场,又因为最近练功有些走火入魔,此刻面对强敌左支右绌,早已险象环生。

      “今天就送你这贱人下黄泉和兰茜思做伴!”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嘎嘎地响起,一个干瘦老头随手一扬,一刀砍来。
      舒真真快得不可思议的一剑刺出:“庞般,你这恶鬼还在为朱老贼卖命,今日,我就杀你替我父母报仇。”
      “嘿,如今兰茜思已死,拿下你也算对丞相有个交代,你就受死吧……”
      随即,一把铁蒺藜发出,分上中下三路直打舒真真的三路大穴。旁边,一柄利斧砍来,随后两柄明晃晃的长刀一左一右斫向舒真真,
      舒真真眼看避无可避,那铁蒺藜却突然失去了准头,君玉提了“蹑景”,寒光一闪杀入阵中,连刺几人。

      庞般等人原本占尽优势,此刻却见这不知名的少年杀出,细看几眼,只觉得这少年有点眼熟。
      庞般正是朱丞相的侍卫之一,自从得到君玉就是“凤城飞帅”的消息后,朱丞相曾给几名心腹卫士看过君玉的画像,密令他们一旦遇上,务必诛杀此人。庞般看的画像是朱丞相请画师根据自己的描述画下的,一见之下,他只觉得画中男子太过俊秀,如闺中好女。
      朱丞相早年只在千思书院见过君玉一面,那时君玉尚年幼,到成年后,朱丞相再未见过她本人,完全凭的是自己多年前的回忆,再加上假画师之手又转了个弯,因此,虽然他请的画师饶是本朝第一流的大家,画出的人物也是栩栩如生,但是画像毕竟和君玉本人相去甚远。尽管庞般已对那幅画像烂熟于心,此刻见到君玉本人,和画像完全是两回事,哪里认得出来。

      庞般心里盘算,手下却不放松,饶是如此,又有三名杀手倒地。庞般见形势不妙,发出哨声,一众杀手立刻收手,进退之间全然训练有素。
      君玉也不追赶,赶紧去看舒真真,才发现舒真真嘴唇紫黑,一臂已经肿得老高,显然是刚刚中了杀手的剧毒暗器。
      君玉立刻摸出那颗“雪丹丸”,给舒真真服了下去。不一会儿,舒真真忽然喷出一口黑血,面色也由黑转青再转红白。
      君玉见她已无大碍,收了手,笑道:“好了,舒姐姐,没事了。”
      舒真真回忆起她刚刚的剑招,惊疑地看着她:“君玉,你到底是什么人?”
      君玉看看旁边的衣冠冢坦然道:“兰茜思的女儿。”
      舒真真激动难抑地看着君玉那双墨玉般的眼睛,半晌才转向那衣冠冢:“兰姐,兰姐,你可以含笑九泉了。”

      君玉微微一笑,两人来到舒真真的院子里,点了蜡烛,听舒真真讲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二十年前,传奇人物兰茜思在浣花溪结庐练就那套名震江湖的“手挥五弦”,随后仗剑出蜀,准备只身闯嵩山少林寺举行的武林大会。途中,经过了“寒景园”。
      “寒景园”是蜀中第一名园,不知何故,江湖上突然传出园中藏有遗失千年的上古名器“东黄钟”。传闻中,东黄钟可以开启天界之门,足以毁天灭地,吞噬诸天,得之者即可得天下。
      “寒景园”的主人舒家,本来就人丁不旺,在遭到数十拨来历不明的江湖人物围攻后,两代单传的男人——舒真真的父亲和哥哥皆被杀死,只剩下舒真真和母亲逃得性命。
      那天夜晚,舒真真和母亲逃出后,正好被来园里寻宝的丞相之子朱大公子遇上。他杀了舒真真的母亲,正追赶舒真真时,被恰巧经过的兰茜思拦下。
      朱大公子虽是相府公子,却幼从名师身手极好。可惜,他遇到的是兰茜思,幸得兰茜思“生平不杀一人”的江湖信念,才让他逃得性命。饶是这样,兰茜思恨他恶毒追杀一个小女孩子,废了他的武功算是小惩大戒。随后,兰茜思安顿好舒真真,并留给她半部“手挥五弦”,让她学习自保。

      嵩山一战,兰茜思虽然击败群雄,但也身受重伤,更未继盟主之位,从此飘然不知所踪,江湖都传闻她早已重伤而死。舒真真寻她多年不得消息,就为她立下衣冠冢,在她留下的屋子里苦心练剑,多年后剑法大成。

      当年,朱大公子受伤并不严重,更不足以毙命,甚至,在相府一众卫士的保护下,他还参加了当年在嵩山举行的武林大会。不料武林大会后,他回京卧床不起,终于病入膏肓,朱丞相遍寻名医救治不得,这样拖延了大半年,朱大公子郁郁而亡。当时,朱丞相只得此子,虽然朱大公子并非直接死于兰茜思之手,而且临终也留下了“不得找兰茜思报仇”的遗言,但是朱丞相哪里肯善罢甘休,多年来以此为恨,遍寻兰茜思不得后,曾多次派人到蜀中寻找舒真真的下落。幸得舒真真机灵,后来又练成剑法,才保得性命。

      自兰茜思失踪、舒真真隐居后,“寒景园”已成废园,众多江湖人物也没搜查个所以然出来,渐渐地,关于“东黄钟”的传闻就湮没了下去,最近十年,被崛起的红枪会占领,作为老巢,整饬一新。

      谈说之间,夜已深去。君玉见她的毒已被完全解了,道:“舒姐姐,你好好休养几天,我还要等一个朋友,改日再来看你。”
      舒真真点头:“你先忙你的,我们改天寒景园见。”

      五日后,孟元敬匆匆赶回。
      此次去青城山,他见到朱渝却不见表妹,他交出令牌后,也无心观摩武林大会,待向朱渝打听,朱渝只冷冷地说石岚妮人在成都,并没和自己一起来青城山,因此,孟元敬立刻赶回来,四处寻找表妹行踪,想将其带回江南。
      君玉想起石岚妮上次被拍卖的可怕经历,立刻道:“元敬,你快去找她,她一个人在这陌生之地,不要有什么危险才好。”
      孟元敬点头,立刻去成都周边寻访表妹,君玉自去寒景园寻找舒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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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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