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佚枫

1、阿丑

　　（一）
　　他是堂堂楚国二皇子，天曦。温文、儒雅、潇洒、俊逸。我从七岁开始跟着他。
　　从小落在人贩子手中的我，受过凌辱和欺压，听得最多的话，便是，你这贱胚子真不知该处理才好，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
　　没错，我的样子不好看，因为脸上一块天生的红色胎记，我的容貌简直可以用“丑”字形容。所以，那艘装人贩的船舱里的恶人，每天用鞭子抽打我，不给饭吃，嫌我累赘，又不肯把我放了，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每每在受尽折磨的时候，船里面一个叫作昭玦的姐姐总会出面替我说话，她十五岁，长得实在漂亮，恶人们打算将她送去京城里最知名的青楼，所以一路上对她的待遇最好。于是，托她的福，我也过了一段时间的安逸生活。时常窥见她在屏风后跳舞，觉得很美，于是偷着学了。

　　（二）
　　后来，昭玦姐姐被卖了出去，并很快成了那家青楼里的花魁，而我，被丢进皇宫打杂。我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感到庆幸，逃离此处又留落彼处，这难道就是我们的命运么？
　　七岁，连皇宫是个怎样的囚笼都不知道的年纪。
　　七岁，连朦胧的感情都分不清的年纪。
　　七岁，连过去和未来都看不见影子的年纪。
　　我，遇见了他，那个十一岁手持折扇、白衣飘飘的少年，天曦。
　　从御花园穿过，看着在尚衣房里洗衣的我们所有宫女，像大哥哥宠溺小妹妹一样的笑容泛滥开来，散落到风中，我的眼前。

　　（三）
　　他的目光在每个宫女的脸上都短暂的停留了半秒，唯独与我对视了较久，当时我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或许因为外表与其他人有所不同，他才多加关注了一下吧。
　　我有些窘迫的埋下头去，感到耳根发烫。听着他的脚步慢慢远离，才舒了一口气，放松了心情。
　　从见他第一眼起便开始有了微微的心悸，当时我是怎么了？

　　（四）
　　有些夜晚，感到孤独，常常想起善良的昭玦。自幼而孤的我，从小比同龄人懂事很多。我一直把她当作唯一的亲人，在船上与她共处的那些日子，令我永生难忘。
　　此刻又想起他的舞姿，我放下手中还未做完的粗活，开始回忆每一个步伐、动作。悄无人息的夜晚，借着月光，我起舞。
　　脸上的轻纱荡漾在夜风中，我觉得戴着不太舒服，可那些恶人怕我的丑模样吓坏宫人，逼我不许取下。我无奈，却不得不从。

　　（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悄然站在了我的身后，注视着我的背影，许久、许久。
　　我回旋身姿瞥见他，慌忙的跪下，说，奴婢参见二皇子。稚嫩的声音，略显笨拙。
　　只记得他好笑的看着我，用折扇的一端轻轻抵在尖细的下巴下，说，快起来。你那想跳又不敢跳，舞步生疏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的样子，真可爱。
　　他的笑，在夏季的晚风中微微凉。即使只伴月光，也可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你为什么蒙着面呢？他问。

　　（六）
　　我的心里又开始一阵狂悸，掌心里渗出细汗，如实的说，因为奴婢长得不好看。
　　我以为，他会就此嘲笑我或是感到厌恶最起码也应马上疏离，可是他没有，哪怕是一个奇怪的表情，都没有。
　　他甚至靠近一步，单手抚上我的脸颊，说，眼睛这么好看的小丫头，再丑也丑不到哪里去。然后稍稍用力，我感觉一层轻纱像脱离束缚般的飞向空中。
　　我没有躲避，也许是因为年纪小的原因，只是睁着水灵的大眼睛看着他，很淡然。

　　（七）
　　哪里不好看了？比那些矫揉造作装妖扮媚的胭脂俗粉好看多了。
　　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一生中，第一次有人说我好看，虽然目前这一生是指很短暂的年龄，我更是知足。他还问我叫什么，家人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入宫来，我都一一告诉了他，自幼丧失双亲，被人贩拐骗，因为儿时记忆太弱，已记不清自己的名字，由于长相原因，大家都叫我阿丑。
　　听着我说完，他的眼里露出怜悯之色，牵起我的手，一声不动的将我从尚衣房带了出去。

　　（八）
　　他私底里不许我喊他作二皇子或殿下，只许喊他作哥哥。他说，让我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长大。刚开始我受宠若惊，渐渐的便也习惯和他在一起的岁月。八年光阴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
　　十五岁的我，已渐渐明白，对天曦的感情不仅是简单的感激与崇拜，更多的而是倾羡、爱慕与依赖。
　　而身处十九韶华的他，年轻有才，颇有素养，诗词歌赋皆出口成章，待人和善，与世无争，跟这红墙万丈内勾心斗角的世界格格不入，和那些为夺皇位而手足相残的皇子不同，他在我心里，是正人君子，淡泊如水、纯净如风。

　　（九）
　　起初我跟在他身边，只会磨墨、倒茶，可是久而久之，他教我琴棋书画，知道我喜好跳舞，便请了最好的乐师来为我指导。
　　我喜欢亲昵的喊他作天曦哥哥的那种感觉，虽然只在私底下。
　　我喜欢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的那种感觉，虽然只在无人时。
　　我眷恋他的笑，他的好，还有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令人闻着那么安心。
　　可是，我知道，他待我，只能如此了罢。
　　他高高在上，集权贵于一身，岂是我高攀得上的？

　　（十）
　　他从来不像其他人一样称呼我作阿丑，他喊我作丫头，语带笑意。
　　宫中有些小心眼的女人嫉妒我在他心中的特殊地位，在宫中传播流言蜚语，传到他的耳中，他变得生气，给了她们重罚，轻则掌嘴，重则杀头。他认真的向众人警告，这丫头是本皇子的人，谁敢出半言半语伤她分毫，我要他的命。
　　语气冰冷，心狠到不像他一贯的温柔作风。
　　我不止一次的告诉他，天曦哥哥，这些年来你对阿丑的好，阿丑都记在心中，不能一直拖欠了，让阿丑来报答你吧。
　　他则是拢着我的头发，笑道，那么，作为回报，你就允许让我再对你好一点吧。我愕然，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十一）
　　当天夜晚，他赏了一盒珍贵的西域传来的药膏下来，传言能去百痕。
　　他用细长的手指粘了一点点在我脸上的红胎处，均匀的抹开，动作很轻柔。我有些不自然的偏了偏头，肩膀却被他的另一只手有力的扶住。
　　别动，丫头。他说，这种药我找了好多年了，今有西域使者献上，真是绝好。十五年了，你该看看自己应有的模样。相信我，明日你的容颜会是绝美的，
　　我便没有再动。那晚他走后，我的整个左脸颊传来一阵又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继而又转变为刺骨的冰凉，冰火两重天，仿佛要把整张脸皮撕破。我难受得辗转难眠。
　　而次日，坐在铜镜前细细观摩，我感到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镜中人，五官依旧，大眼高鼻梁，樱桃小嘴，下巴尖细，与往常不同的，是左半边脸的皮肤白皙无暇，半点红斑的影子都没有，我甚至怀疑这张脸不是自己的，一切只是做梦吧？

　　（十二）
　　不可思议之余我转过头惊鸿一瞥，看见天曦抱着手臂斜斜倚在门边，眼睛上下打量我一番，托着下巴说，嗯，如我所料，果然倾城。
　　接着他便走到梳妆台前拿起眉笔，一首托着我的脸蛋，另一只手细细的在我眉上描画开来，又将红纸叠入我的唇瓣间，我轻轻张合，抿上。
　　点了一点朱砂在额间，我听见他欣喜的话语，他说，丫头你好美。

　　（十三）
　　既然好美，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又有何不可呢？即使我是宫女，我们身份悬殊，我也不要求你给我名分，只让我默默爱着你又有何不可呢？我对你的心思你也早该看出来了吧，可是为何还是要把我从你身边推开呢？
　　当你对我说，丫头，你该报恩了时，当你给了我一个新的身份——当朝丞相之女时，当我拥有了新的名字将要走向你亲生哥哥的怀抱时，你的心里也可曾像我一样的，有过丝毫的心痛？
　　如落，完全陌生的身份，让我成为太子妃候选人之一，这真的就是你想要的么？

　　（十四）
　　我很没有骨气的在他面前哭了。听见他说，丫头，我需要你，我和天蠡是同母兄弟，从小感情很深，但在皇位面前，我容不得他。所以我想用最和平的方式解决，我相信，你有能力迷惑他，让他自动退位，从此你们可以远走高飞、泛舟江湖……
　　我感到厌恶，不想再听，捂着耳朵冲了出去。
　　天曦，你的温文你的儒雅你的潇洒你的俊逸你的淡泊名利你的与世无争，难道都是装出来以掩饰你的狼子野心的么？
　　说任何人觊觎皇位都可以，但我不相信你也会。
　　可我似乎忘记，你生在皇宫，习惯了尔虞我诈、心机算尽的生活，别人都想过的东西，你怎么可能没想过呢？
　　所以，你从小培养我，这么一颗棋子，这么一颗有利则用无利则废的棋子，交教会我琴棋书画和礼仪，处心积虑的想让我变漂亮，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去蛊惑另一个男人的心。
　　你真是大方至极，可曾问我愿否？

　　（十五）
　　答案不必说也知道，你的眼神带着内疚、惭愧、无奈与哀求，我拒绝不了。
　　或许这一切是我欠你的，是时候该还清了。即使怨恨，也没有资格说不了，因为我是你的人，说到底是这么个意思呵，只能受你一人差遣罢了。
　　一直以来，我还有些自作多情的以为你待我也有浅浅的特殊的情愫，可是，到最后才知道一切只是庄公梦蝶，蝶未必梦了庄公。
　　或许在最开始，你带走我，只是因为单纯的怜悯，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你的心事增多，初衷也随着变迁，一心想着如何让我取悦另一个男人，讨他欢心，为的，只是你的皇位，你的江山，你的天下。
　　我无奈，也只得从命。我是傻瓜，爱你至深，不希望见你失望。

　　（十六）
　　于是在那个夜晚，我依你的指示来到了城郊外的枫林边，起舞弄清影，只为一场预谋好了的邂逅，原来一切早有目的。
　　楚天蠡看见我的第一眼与我见他第一眼时的反应是一样的，有点怔。我听你说，他那段日子总是早出晚归和一个青衣女子私会，于是想让我扮成那女子的模样，入他心扉。可他给我的震撼，同样很大。因为我从没想过，这世上，竟有与你长得如此相像的人，你们是亲兄弟，从远处看却着实难以区分。
　　从小跟在你的身边，各个皇子也都见过，唯独太子深居东宫未曾谋面，不知他与你，简直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冲我笑的时候，我总是从他眼里找到了你的影子。虽然他的笑极少向我展露，很多时候，也只是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人。

　　（十七）
　　可是不由自主的，我还是爱上了他，其实我想，我爱的还是那个从他身上反射出来的你的模样。
　　与你不同的是，你好文，他善武，喜欢一个人浅酌清酒，月下舞剑。我知道，他在思念一个人，所以无论如何，也走不进他的内心。
　　我拿，什么颜面见你呢？
　　他深深圈住我拥我入怀的时候，我多少次想象，那是你的怀抱。世人以为我受他冷落而悲泣，却不知，我无数次噙泪，都只因一个爱错了的人。

　　（十八）
　　如果你不身处这金殿之中，如果我不恢复那倾城之貌，我们也许会在一起，泛舟江湖，安逸的过这一生。
　　可是，你的追求在逐步变高，不甘平淡无奇的过这一生，于是对于我，你选择了放弃。
　　拱手让人的爱，你也有过悔恨吧？只是一切，都逃不过四个字，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你的漠然背弃,命中注定我的痴念成空，命中注定我们背道而驰。
　　可是天曦哥哥，你还是没有得到你想要的未来，你的凄惨结局成了我心中难以消退的烙痕。
　　狼子野心，天理难容。

　　（尾）
　　有时候，舍弃一些东西，不是为了得到更多，而是准备失去更多。
　　我能做的，唯有忘怀，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也是一样。
　　所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如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