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竹》佚枫

1、伊竹

　　（一）
　　他是如枫一般烈焰的男子，喜欢斜斜躺在树干上，让如瀑的青丝散落一地，在阳光刺穿叶隙的照耀下，玉手摆弄着长箫，抛落纤细的姿影。
　　他是那比午夜的魍魉还要妖艳的男子，细长丹凤眼，红色鬓角，一垂睫，柔情洒了遍地，用清冷的眼神征服全世界，如蝶翼般舒展开来的是无限的幽怨，风吹起他长得拖地的红衫，漂浮在漫天红叶飞旋的血色黄昏中，化作一抹孤寂，如花绚烂，却稍纵即逝。
　　她就这样站在晚风中他的身旁，静静看着他的侧影，哀愁。多想走进他的世界，陪他寂寞，却不能够。她能做的，只是每天来到这片枫树林，看着他安逸的神情，听一曲曲幽冷的清箫，弥散在风中，捕捉不住片刻的温柔。
　　很多很多次，她想在堆积如山的红叶中为他起舞，可是他说，不用。

　　（二）
　　他还说，以后不要再来了吧，如落。你不是她，你只是，和她很像。
　　是啊，她只是像他记忆中的一名女子，青衣长发，很会跳舞。而伴君身侧三载，她只知道，那个女子叫作伊竹，而他，爱得很深。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清风微醺，他喝得很醉。如落身着青衫朝他莞尔，亦如当年他初遇伊竹的那一刻，她朝他笑，一笑倾城，便此生不忘。
　　一时，思念如潮水涌来，他不由自主的拥抱了她，深深圈住，泪滴落，湿了她的妆容。她在他炽热的怀中想要挣脱，却被他的手掌更用力的往胸前抵触，耳边传来他的挽留，伊竹，不要离开我。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不让热泪滑落，道，陛下，你醉了，让如落为你跳支舞。
　　他情绪激动说，不，你不是什么如落，是伊竹，是朕的伊竹。
　　于是她只好依从，说，好，伊竹不会走。

　　（三）
　　他懒懒的躺在龙榻上，烛火摇曳间，动人的女子舞动罗裳，却舞不断愁肠。抬头，把
　　即将落下的泪水逼回眼眶，低头，始终如一的微笑，在他眼中，格外迷人。但他知道，眼前的女子，只是另外一人。而她亦了然，在他心中，自己只是另外一人。
　　他微眯凤眼，观她独自蹁跹，一时觉得太像，一时回神，又觉得根本不像，于是挥手道，你，退下吧。
　　眼神里的幽怨之色消散，最后只剩空洞，蔓延至远方，他眺望窗外的苍穹，发出一声无奈的感叹，伊竹，你真的让我变得好纠结。

　　（四）
　　初遇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四年前，枫林外。
　　披长发，着青衫，伊人指扣玉箫，于破晓黎明独奏，立于河畔的身姿妙曼绰约，如娉婷细竹般亭亭玉立，得其意名曰伊竹。
　　何处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少年托着轻长的红衫，任青丝于风中乱舞，寻着箫声策马奔来。
　　好销魂的曲子，好俊美的人。当马蹄止步在五米之外，他俯瞰到她的倾城侧影时，这般开口。
　　悠长悲凉的箫音戛然而止，女子轻轻挑眉，睥睨他一眼，莞尔道，多谢公子称赞。声音如水温润，好听至极。那一秒，他爱上了她。

　　（五）
　　日后，他常穿过那片城郊外的枫林去寻一缕飘渺箫音。有时是走着去，有时骑了骏马。
　　她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叫伊竹，他却没有坦白自己的太子身份，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叫天蠡。
　　起初，她只把他当作知己。
　　可是渐渐的，她沉陷在他清秀的眉宇间，无法自拔。有一次，她天真的眨着墨瞳在他面前撒娇，说，天蠡，永远不许你忘记我，不管我是谁。
　　他将她耳边的一缕细发捋到耳后，宠溺的笑了笑，亦说道，那你永远不要离开我，不管我是谁。
　　她点头说，好，一言为定。

　　（六）
　　就那样自然平淡的开始了一场表白，之后他们便在一起了。
　　一切好像来得太突然，甚至都来不及互相深入熟知对方，彼此便开始将心托付，可是谁也没有在意过去未来，只渴盼缱绻一时，不必地老天荒。二人都知道，这段爱不会有结果，因为她要的江湖，他给不了;她心中的怨念，也抹不掉。
　　既此，暂时相爱又何妨？

　　（七）
　　牧野中，她放飞了纸鸢去长空，在他眼中，心净如白纸的她牵人心动。小河畔，她垂下长睫奏响悲伤的离曲，多次他问她有何心事，她只说，想起父母了，然后便绕开话题不提旧事。
　　他知道，她是孤儿。她告诉他，父亲生前会吹箫，母亲生前会跳舞。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们同时闭眼，最后的眼神满是哀怨……为了不重揭旧的伤疤，至此时他总是拦她入怀，安慰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今后有我在，你不再孤身一个人。
　　听见这些，她感动得一塌涂地，在他怀中暗自噙泪。

　　（八）
　　自他知道她会跳舞后，开始迷恋她的舞姿，在碧荷间的小舟前，在晨风中的梧桐下，在数点残花映的断桥边，最最爱的，是在那风起叶璇，红浪翻涌时的夕阳下、枫林间。她边舞边说，天蠡，枫是你的颜色，竹是我的颜色，枫竹相依，赤青相伴，好不风流自在！
　　他亦笑着点头，纤细的玉手穿梭在她的秀发间，懒洋洋的回道，嗯，你自妖娆我自伴。伊竹，永远不要离开我。
　　再一次的请求，她依然没有拒绝。只是不知道为何，他一度害怕失去。眼前的女子像那画中仙，美好得实在不真实，所以他才一直担心。

　　（九）
　　害怕一切只是南柯一梦，终会要醒。
　　那个黄昏也不知是怎么的，他突然找不到她，失落的躺在树干上，像夜里的妖精。回想着与她相识以来的每分每秒，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了。他细细斟酌过，终于决定要在今夜告诉她自己的身份，然后接她入宫。若她要江山，他便许她江山，若她要江湖，他就带她远走高飞，只要她在自己身边便已足够。
　　可是那一夜，他都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到她。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甚至从来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住在什么地方，要到哪里去。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没有父母，身处江湖，习惯了四处漂泊，才会最初拒绝他赠予的住所。可是，在爱上她以后，在许诺给予她保护以后，他居然还那样放心的让她一个人在外，像蒲草一样到处飘摇、无所依靠，突然悔恨自己的无知与幼稚，为什么想不到再坚强的她，也只是女子？
　　爱一个人，不应该连她的踪迹都捕捉不到。

　　（十）
　　没有她在身边的一个夜晚，他的等待如漫长的人生之路，遥遥无期。如落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是因为那一身青色的裙衣。她在河畔起舞，如歌如画，如梦似幻，恰好填充了彼时他满心的空虚。
　　某一秒，他甚至误以为，她是他等待的人。
　　可是，不像，太不像。
　　她美，她婀娜，她多姿，可是她的眼神太不对劲，有埋怨、有伤心、唯独没有笑意。
　　而他的伊竹，是爱笑的，笑起来很美丽。

　　（十一）
　　他从树上跳下来，走过去，风吹起他的长衫，如一注温热的鲜血散在夜空的，是他颀长的身影。如落感觉到他的逼近，亦缓缓停下了舞步，与他对视。
　　你很美。他说，可是，不该出现在我面前。
　　她的回复是，我并不知道这里有人。
　　他点了点头，继续问，你喜欢夜晚一个人在这里跳舞？
　　她说，是。
　　那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岭外，不怕么？
　　怕。可是这里是宫殿之外，安逸得多。
　　你是宫殿里的什么人？
　　当今丞相之女，太子妃候选人。她看见了他眼里的一丝惊慌，心中明了了些什么，说，不过，太子选妃的事大概要推迟了，因为皇宫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
　　什么事？他问。
　　皇上今夜遭人刺杀，身受重伤，宫里大乱，我不想搅和进去所以跑到这里来……
　　自然是还没有等她说完他已转身跑开。

　　一切真相，似乎在慢慢浮出水面。

　　（十二）
　　今夜的皇宫是灯火通明的，他赶回宫，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父皇，却是最后一面。皇帝老儿还是难逃此劫，驾鹤西去。
　　万千臣民痛哭流涕之际，刺客获捕，他执意去了天牢。
　　蜷缩着身子窝在角落里的女子披着长发，穿着囚服，抬起脸与他对望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积了多年的仇恨的源头，居然是这么一个人的至亲。
　　他爱到骨子里的一个女人，居然偷着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别说这就是结局。

　　（十三）
　　为什么会是你？凭什么会是你？！他朝她怒吼，眼里是从来没有过的愠色。
　　你一个柔弱女子，怎么可能一剑至我父皇于死地？一定是搞错了，你快说是搞错了，伊竹，你快说啊……他跪到她面前，眼泪不停的淌，滴落在她沾满鲜血的双手上，红色浸透了视线。
　　伊竹不语，已是默认。
　　他倏地站起身子，后退了两步，上身有些摇晃。
　　她缓缓的侧过脸颊，嘴角的笑容有点苦涩，道，楚天蠡，我好恨，为什么你会是他的儿子。你们楚国，杀我父皇母后，害我国破家亡，今天，我终于报了这血海深仇，我以为，你作为楚国人，会怪我杀了你的国君，但是我天真的相信，我们之间的爱情能让不在意我的身份，哪怕是逃命、留落天涯也会陪我走下去，可是……
　　她没有能力说完，因为他的剑尖已抵住了她的喉咙，眼神冰凉，没有任何感情。可是，我不仅仅是楚民之一，他接着她的话说道，我还是你仇人的嫡长子，更是将来的一国之君，你今日杀的，是我的亲人。所以，我会像你恨我父母一样怨恨你。
　　一滴清泪自她眼角滑落，她闭紧双目，仿佛抛开了一切凡尘俗念爱恨姻缘，决绝的说，是，即使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知道你是谁，我也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他。
　　灭门之仇，何以忘却。
　　看着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淡然模样，他的手颤抖着，想象不到这个隐藏武功笑得天真无邪的女子一直以来对自己有所伪装，变得泣不成声，说，那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知道你是谁，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和你在一起。只是，到最后，我一定会放手。
　　红袖一挥，玉手拉剑，凛冽的一声抖动，一行浊血顺着剑刃流下，囚牢内，烛火摇曳间，女子纤细的身姿柔软的垮下，安然倒在稻草间，早已泪流满面。
　　他扔下长剑，忍着悲痛沉声发出一声命令，送到乱葬岗，然后离开。

　　（十四）
　　那一剑，恐怕连一根动脉都没有割着吧。
　　为了让她免受杀头之刑，他还是救赎了她。在乱葬岗被他亲自从腐臭的尸身堆里抱出来时，他怀里的温度，依旧。
　　她被放在一艘小小的船上，看见他给船家银两，吩咐他们照顾自己，把自己带到最远的地方，永远不要再回来。然后决绝的转身，留下不可磨灭的背影。她用微弱的意识想记住那道背影，于是使尽所有力气喊出了他的名字，天蠡。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她，听她极度吃力的说，你该一剑解决我的，不然，我们彼此都会变得很纠结。信不信由你。
　　他没有回头，冷漠的说了一句，我不信，你以为你真的影响力那么大么？以后不要再出现了，我很快就会忘记你的。随后，不再做过多停留，骑上白驹，策马而去。

　　（十五）
　　——天蠡，永远不许你忘记我，不管我是谁。
　　——伊竹，永远不要离开我，不管我是谁。
　　好，一言为定。

　　——你要江山我也给，你要江湖我也给。可是偏偏，你要了我父皇的命。
　　恕我，不能给。
　　——那么，就该一剑解决我的，不然，我们会变得很纠结，信不信由你。
　　——我才不会信，你以为你的影响力那么大么？我很快就会忘记你的……

　　（十六）
　　不是说好了要忘掉么？那现在，明月夜，独酌泄恨，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是说好了不离不弃么？为什么，一个身份、一时就使我恨你，让你离开？我的亲人杀了你的亲人，你的苦痛，我早该懂的，可惜，我却怪罪你的绝情，放开手了。
　　现在，我相信了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伊竹，这些年来，我添了红鬓、苍老了青颜，日夜浅酌烈酒不解忧愁，只因为，你在远方，不见我寂寞。
　　如落多么美好，一直尝试着变成你，来讨我欢心，有时候，我就真的入了套。可是、这样我还是接受不了，一直一直纠结，不知如何是好。

　　（尾）
　　终于明白承诺多不可靠。
　　也终于明白曾经沧海多么重要。
　　当初明明说好的，可还是说散就散了，现在，你是否和我一样，常常幻想，如果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