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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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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华撑着沙地勉强坐起来,用湿袖子擦擦满脸半干了的黄沙,低头看到脚边趴着的软成一摊泥似的人形。他勉强站起身来,全身像散了架似的疼,骨节都似撞得松脱了。走过去,将那人拖到一只横倒着陷进沙里的破桶上,背高头脚低的搁着,再使劲压压他的后背,大股的黄水顿时从那人口中涌将出来,喉咙里咕噜了好一阵,那人终于有些缓过神来。
抬眼朝前面望去,浑浊的黄水里还泡着个白色的人形,抱着块船上的残木,浮在那里一动不动,看来是衣带被倒在沙滩上的一棵树挂住方才没往下游冲去。
乐华踩进泥水里走过去,将那人拖了回来,摸摸好象还有鼻息,便也拖到桶边如法炮制一回,吐出许多水来,又狠命呛了好一阵,方才渐渐恢复知觉。
再抬头朝江上望去,只不断飘过上游冲下来的残枝败叶,锅碗瓢盆,人的衣服,死猪,死牛羊,死人,渡江时那满满一船人,连带船都已没了半点影子,活下来的,看来只有他们三个了。
想到这里,先是伤感一回,几乎堕下泪来,却又不禁舒了口气,毕竟还有三个人在,看看日色矬西,这荒滩野地,若是只剩了他一个,到晚上还不知怎么过得呢。再回过头去看那两人时,皆已有些缓了过来,一个已经坐了起来,晚些救上来那个还躺在地上,侧着脸朝这边看。都是满头裹着沙子的乱发,一身的湿衣贴在身上,自己必定也是这狼狈像,只得暗暗叹息一声,日头已经贴着江面了,泛出晚霞的血红,再如何狼狈,也只得暂且露宿一夜,明日早行了。
“多谢大哥救命之恩。”坐起来的那人说道。地上的那人也勉强坐了起来,接口一并说道。
乐华不自在的笑了笑,“大家都是行路的人,伸把手理所应当。”随即站起身来,“我去找点柴禾来生堆火,天暗下来了,要冷了。我们还是到高一点的地方去吧,这水说不好还会不会再涨上来的。”
衣服渐渐干了,火焰跳跃,身上也渐渐回过暖来,只是腹中空空,饿得厉害,白日间惊涛骇浪过来,一时却也睡不着,山风阵阵掠过树梢,夹着远处林鸟的凄鸣,说不出的荒凉。三人便皆围火坐着,各自似皆有一翻心事。
“还未问过大哥贵姓?”先救过来那人开口说道。
“哦,免贵姓乐,就是欢乐那个乐,单名一个华字。”
“原来是乐兄,今日之事,实是亏了乐兄,我二人才捡回条命来。在下复姓左丘,双名鸿远,敢问这位朋友尊姓大名?”看此人虽然头发蓬乱,衣衫撕裂,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度,稳重高贵里略含着股傲气,这林间空地上止此三个人,他便也像其中尊者。
另一人微微一笑,颔首答道,“在下乔玉吟,多谢二位相救。”此人却是个书生模样,形容单薄,面相清秀,方才呛水似伤了肺,到现在还微微咳嗽不止。
左丘鸿远摇头笑道,“不干我的事,你我的命都是乐兄讨回来的。听说今年乃大比之年,朋友莫不是上京赶考归来么。”
乔玉吟微微笑道,“不敢存此奢望,去江陵拜访个朋友罢了,未想归来还遭此一难。”
“我是应天府人氏,一路沿江游历上来,想不到差点把命送在这里。”左丘鸿远也笑道。
“二位都是有为之人啊,在下便惭愧了,我在君山下开有家小客栈,昨日过江去替客人办点差使,回来就遇着这大水,也不知道我们这是冲到哪里,想来离洞庭当是不远,二位明日何妨先到小店歇歇,养养精神,置办些衣物行李再走。”
“如此再好不过,先谢过乐掌柜了。”左丘鸿远说道。
“看左丘兄的行止,像是江湖上的人吧。”乔玉吟微微笑道,仍忍不住的轻咳,一面抽出根树枝添到火上,火光跃跃照在脸上,映出眼里一种奇异的水一般的融辉。
“哦?乔兄好眼力,在下不过是玩弄些拳脚刀剑,假以防身游历四方而已。”左丘鸿远笑道。
“左丘兄何必过谦,看左丘兄这身架子,怕是至少二十年的练家子。”乔玉吟又笑道。
“哦,看来乔兄也……”左丘鸿远目中微闪过一道精光,一面笑着说道。
乔玉吟只垂颔微笑,用树枝拨着火,并不答言。
乐华先就已觉得此二人不是一般的过客,如此看来,果然不假。左丘鸿远是江湖中人倒是略有些看出来了,却未想到这书生也是。细细想来,自己是自幼生在江边,水性纯熟方逃得一劫,换了其他人,若无一二十年的功底,又怎能从那骇浪里挣脱出身,到得岸边。至于他自己,既然那二人都是江湖上的人,先前提到君山客栈的时候就必然已经清楚了。守着洞庭盟的地界,若不是内中之人,如何在君山脚下开得起客栈。只是比起洞庭那些大佬来,他乐华实在是个小得可以忽略的角色。一时也不欲插进二人谈话中。
“二位既也是此中人,可知最近江湖上的大事。我只于路于酒肆巷尾听到,一时也辨不真切。”左丘鸿远果然已经知道了。
“左丘兄说的可是长沙府杜龙心前辈之事。”
左丘鸿远点点头,“乔兄也知道此事?”
“苏州玉槐庄,九江鄱阳门,如今又是杜前辈,看来……”乔玉吟淡淡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乐华早已听说洞庭盟和东海雾虬岛之间已经一触即发了,到时候整个江湖的局面必将乱得不可收拾,最后谁主沉浮无人可知,他这样的客栈小掌柜,还不知道能余下几天安生的日子过。
“我看洞庭盟此次怕是要撑不下去了。”左丘鸿远沉声说道。
咋闻此言,乐华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噤,抬眼时,对面的乔玉吟也同时抬起头来。
此话其实都暗暗存在大家心里,却没有一个人敢说,或者说,没有一个人愿意说。若是洞庭盟抗不住雾虬岛,中原江湖的命运便无法预料了……
“洞庭盟看着已是百年盟会,其实结盟当初便是一厢情愿,当年的洞庭七英一死,明面子上还过得去,内中早已是一盘散沙,何况迁延至今,指望靠它来对付雾虬岛……”他微微笑了一声,“白昭九是个仁厚长者,有他白家家风,但是只怕在他曾祖父白春溪的时候还可赖此行事……现在,也不知是洞庭送在他手上还是他送在洞庭手上……”
“那依左丘兄的意思,又当如何?”乔玉吟笑道。
“东南这半壁江湖就快撑不住了,天下不日必乱,乱世出豪杰,正是英雄立命之时,到时候就看谁能救众人于水火了。”
“好豪气。”乔玉吟击掌道,脸上淡然微笑却未曾稍改。
论及此事,左丘鸿远不动声色之下分明掩着股沸腾热血,乐华却是忐忑不安,不知前路何如,乔玉吟却止一片宁静,就如谈论九天之外毫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乐兄有些不舒服么?”左丘鸿远问道,显然发现了乐华的焦虑神色。
“啊,没有”,乐华勉强笑道,“江湖建功是二位这样英杰的事,我等小民百姓,只求早日安宁了。”
左丘鸿远叹了口气,“安宁……这安宁怕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乔玉吟仍是淡淡的笑了笑,伸手又拨了拨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昨日的洪水着实迅猛,靠岸的地方比预想的远了许多,荒郊野岭,路又难行,一路行到君山,已是傍晚了,三人皆已疲惫不堪。到了客栈,各自洗浴一翻,换身乐华的衣服,厨中早烧上饭菜来,便是乔玉吟这样温和的人,也由不得狼吞虎咽一翻。略略填了些肚子,便端上酒来,行路困乏之后,酒瘾便是挡也挡不住的,三人也不由得灯下纵饮一回。
“我三人,同船遇险,又,一并逃生,此乃天意,天下将乱,何不结为兄弟,将来也好,有个照应。”左丘鸿远喝了些酒,舌头已有些打结,趁着酒兴说道。
“这主意却是不错。”乔玉吟微微笑道,“乐兄意下如何?”
“既然二位都如此说,在下也不推辞了,能与二位英杰结为兄弟,乃是乐华福分。”
“乐兄休如此说,你我何分彼此,不都是江湖上混迹的人么?”左丘鸿远笑道,抓住他的手。
“小六,杀只鸡过来,要公鸡。”乐华冲后面喊道。
乐华也醉得差不多了,恍惚中看着左丘鸿远和乔玉吟被血涂得门神似的脸,自己自然也是这样。左丘鸿远和乔玉吟还在一杯对一杯的喝着,左丘鸿远似早就醉了,却一直也没喝倒下去,还在一杯接一杯的干着,似还越喝越兴奋。乔玉吟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却丝毫不像有醉的意思,苍白的脸上都未泛出一丝红晕,此人看似一介弱书生,酒量直不知有多大。他的咳嗽还没止住,本不应多饮酒的,乐华说叫个郎中给他瞧瞧,他也说不用,过几日就好。
左丘鸿远年纪居长,便做了大哥,乐华次之,乔玉吟第三。
“若是天下乱了,三弟打算如何?”左丘鸿远又倒上一杯。
乔玉吟微微一笑,“我这次回去,打算先找个地方隐居,江湖上的事,不是我辈想掺和就随时能进去掺和的。”
“三弟休如此说,我观三弟言行,必不是凡人。”
“哦,是么?”乔玉吟依然淡淡笑道,顺手饮尽杯里的酒,不置可否。
“大哥又打算如何呢?”乐华问道。
“我么?飘游四方,待时而动吧。”左丘鸿远笑道。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们三人中,最先发迹的,必然是大哥你。”乔玉吟笑道。
乐华心里其实也是这般想。
左丘鸿远只呵呵大笑,又灌进一杯酒,“若我真得际遇,二位贤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乐华笑道,“到时候大哥能多来这里喝几杯酒,便是看得起小弟了。”
乔玉吟拈杯沉吟片刻,“我在江州城外桃花津隐居,若须我处,自不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