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士 竹篱》木棉石

1、第 1 章

　　他家的露台有些特别。
　　一蓬一蓬的绿竹总是恣意生长，白墙似乎也染上了翠色。而他每天，总会在竹影里打上一套太极，等身上微微有了汗，就缓缓收势，泡一壶清茶，慢慢的品。
　　直到四十岁，他遇到她。
　　那是人事部策划的晚会。空旷的舞台上弥漫着如烟的光，一袭白裙的她端坐在忧郁的蓝光里，弹奏着《天空之城》。
　　音乐静静流淌。他的心瞬间就被击碎了。
　　他想起了另一个美丽如她的江南女子。一样颀长白皙的颈项，一样小小精致的锁骨，一样纤柔的脚踝，一样沉静迷离的眼神。
　　江南女子，已在三十年前远渡重洋，追寻自己的梦去了，舍下了一片片郁郁苍苍的竹园，舍下了懵懂成长的他。偶有书信，也是稀松平常话语。他知道，他和她，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疏淡了。
　　血浓于水的话语，往往也不堪一击。
　　张清已全然忘记了这三十年来自己是怎么走过的。只依稀记得那一个早晨似乎有过的晴天霹雳。
　　而今，一串音符，让他不得不面对母亲仓皇出逃后给自己留下的这一大段成长的空白，张清的心，钝钝的隐痛。
　　伤口撕开了，就再也不能逃避了。
　　于是，每一场演出，他都追随着她。一个音乐系四处走穴的她，又能走多远？阅尽欢场离恨的她，终于读懂了他眼中的痴迷。于是，她握住了他的手，这个竹雕大师保养得很好的手。
　　而他，又惊又喜又惧又疑。本以为就这样远远地驻足观赏，没想到今天已攀折在自己的瓶里。
　　每天，当他伴着叮咚的钢琴声缓缓打着太极的时候，上林苑的闲人们常常啧啧赞叹：“佳偶天成啊！”
　　而他和他的宁儿，根本无意于这些艳羡的目光。
　　他选用上乘的绿竹，为她精雕细琢一副首饰。碧绿温润、翠如珠玉，一朵朵青莲盛开在她的胸前、手腕上、发髻间，空灵优雅、出尘飘逸。她是更美了。
　　而她，不再出没于大大小小的晚会、歌厅、酒吧，她的舞台，就在那郁郁葱葱的竹影下。
　　他似乎很满意了。她似乎也满意了。
　　只是——
　　当他把头伏在她小小的胸前时，她常常会盯着零星的白发，觉得滑稽而想笑。他很敏感，因此而嗔怪：“宁儿，你的心又乱了。”声音闷闷的，很有些威严。
　　她偷偷吐吐舌头，只好收敛心神，想着那经历过的种种好处：令人眩晕的灯光和掌声、让人回味的鲜香麻辣的火锅、爱不释手的亮丽多彩的衣裙——
　　而这里，只有清冷的月光竹影，只有素淡的青菜白饭，只有一层不变的素净白衣。是的，不仅仅是他们的衣橱，家里所有物件，除了绿色，就是无穷无尽的白。
　　她是太寂寞了。
　　她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苦心学琴的时光。只是，每天监督她的，不再是那个尖酸刻薄的母亲了。
　　于是，她又故伎重演。谎称去图书城，她参加了同学聚会；谎称要拜望某位恩师，她逛了整天的街。
　　她眼睛里的光亮瞒不过他，她满身的烟火气，让他一直皱着眉头。
　　她有些担心，看他一言不发的样子。可是，她管不住她的嘴，管不住她的脚，管不住她自己的心。
　　她只有一次一次的说谎，骗过自己。
　　他很清楚她的小花招、她的小心眼、她的小计较。
　　每次看见她阴谋得逞时如释重负的神情，那种熟悉的钝钝的隐痛就会折磨着他的身心。
　　也许，那个江南女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某天，坐在床沿，看着她露在绸被外蓬乱的长发，他突然就有了一丝厌恶。
　　“你我不是同路人。”他定定的说。
　　她似乎受到了惊吓。猛然弹跳起来。大大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发现他即将作出的决定很正确。
　　“我错看了你。你不属于这里。”
　　她细细瘦瘦的手指抓住了他的胳膊，已经陷在了他的皮肉里。
　　“我错了，我再不说谎了，好吗？”呼吸有些浑浊，他侧了侧身。
　　他摇摇头。“无关对错。你我不是同路人。”
　　他选用了最上乘的绿竹，为她精心制作了一叶小舟。小舟上，铺满了他耗费心神镂刻的朵朵兰花。还是那样的栩栩如生，还是那样的恬静清雅，可是，除了竹香，什么气味也没有了。
　　那一叶小舟早已了无踪影，他却突然想起了她碎银一般的俏笑，想起了那细细的手指划过他发际的一抹柔嫩。
　　上林苑最不起眼的小酒馆里，他出乎意料的醉的一塌糊涂。
　　热心肠的老板娘，忙叫伙计绞来热腾腾的毛巾。
　　躺在老板娘的怀里，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绵软而宽厚的胸膛，感受到了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他又惊又惧又疑。
　　“你我不是同路人。”他推搡着，他抗拒着，他逃避着，他——享受着。
　　“醉了。”小小的人声似乎从很深很远的古井里传来。
　　他，终于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