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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洒向人间都是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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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是我修行的大限。
一轮秋影转金波。长空里浮起幽碧色云朵,印上饱满如琉璃般的月,仿佛白玉盏周身镂刻了细笔青花,古雅而曼妙。有风自耳边缱绻逐过,温柔巧笑细语呢喃,不知带来了哪家的悲欢又匆匆忙忙欲将折往何处。四野里虫歇鸟倦寂静无声,几竿翠竹袅袅婷婷依傍于参天古木,竹影树影婆娑落了一地,拓在光滑冷腻的青石上,深浅错落浓淡相宜,好似水墨残卷铺展于紫檀案几,风起处,参差浮动。
一切平静安好,绝无异样,一如十二年来每个中秋月圆之夜。我紧张的心略微平定,顺着月光望向栖霞峰顶,浅浅一笑。
看来今夜,天公都作美呢,却不枉这许多年来的苦心经营。
我复抬头瞥一眼那月,心下里计算时辰。再过一刻钟,便是我体内凝碧丹修成之时,到那关口,我只需用力将珠子抛起吞入腹中,凭借它十二年来吸纳的月之精华,与我的骨骼血脉交融一处,瞬息便可幻化人形。自此而后……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将雪白的爪子轻轻搭上胸口,慢慢向下捺去,摸索凝碧丹驻留的位置。十二年,它已经习惯了我体内的脉息与肌理,随着心房律动平稳挪移,一起一伏,竟是说不出的隽永悠长。
轻轻叹一口气,算来这凝碧丹也堪称狐族至圣之物了,多少年间一直由历任族长与圣姑妥帖保管,旁的狐狸终其一生欲求一见而不得。自从十二年前,姑姑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将它私挪出洞,寄放于我胸膛内心尖头,便日日夜夜催逼我练习吐纳,定要赶在十二年内攒足月华精髓,于十五岁上修成人形。
早先也曾听姑姑说起,白玉狐是整个狐族中最善修行的,但凡修成女子必是个举世无双倾国倾城的绝代美人,举手投足间风流自在媚态天成。只可惜,二十年前玉狐一脉不知触犯了哪条大禁,被赶出族群,四散流窜沦落荒野。失去族群荫蔽的散狐本就独力难支,偏生玉狐的皮毛成色最好,通体雪白不掺杂质,遂沦为九洲大陆捕捉狩猎的绝佳对象,渐次便凋零了。
十二年前狐族遭遇大劫,姑姑带领仅存的百来只狐狸辗转千里躲入苍竹林,路过明前洞口时,遇到奄奄一息的我缩成小小一团球,通身是血不辨毛色,只露出眉心一点白,情状甚是可怜。姑姑虽然急着赶路,却终究不能听凭罔顾,于是命一只花狐狸背上我同行。后来紫罗泉边给我洗过澡,处理了伤口,才知竟是白玉狐,暗暗吃惊。彼时狐族已八年未见此种,姑姑感激上苍垂怜,认定我是天命派来的使者,专为复仇而生,便罔顾祖训,硬生生逼我吞下凝碧丹,嘱我每日以呼吸做引,勤加修习。
于是,自有记忆来,我的日子便在吐纳中悠悠度过。没有同龄的小狐狸朝夕相伴,没有疼爱的父母亲呵护珍藏,我孤零零一个人镇日在栖霞峰游荡。偶尔姑姑会来瞧我,也不过为了考校吐纳的进展,然后板着脸语重心长地叮嘱我继续努力。这时阿烈多半跟在她身后,也装模做样眯起细长的眼上下打量。我趁姑姑不注意冲他露出森森白牙,做恐吓威胁状。可惜他才不怕呢,吐吐舌头,将眼睛眯的更紧,全然不将我放在眼里的可恶模样。
阿烈是姑姑唯一的儿子,自然也便是下任族长。只因年岁小没有长成,故而尚未继承大统。他打小顽皮得紧,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总有法子将狐群闹得个人仰马翻,然后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姑姑生气,每每罚他来栖霞峰思过,他才不肯乖乖就范呢,便趁机偷偷约了我一道玩耍。说来也奇,我自幼脾气古怪,见了差不多的小狐总有些不甚相投,刚入群时常被它们排挤孤立,受过不少闲气。后来独担重任上了栖霞峰,每日凝神修炼,与群狐渐渐疏远,倒也乐得清静。唯独阿烈来找我,同他下水捕鱼上树掏鸟,总有些说不出的欢喜。现今想来,这些寻常戏耍竟是我年少时唯一的快乐,好不凄凉。
我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我的性命乃姑姑所救,此生为她出入人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更何况,十二年前的血海深仇极有可能关系到我的身世来历,定要仔仔细细查究明白。我若为人呵……刹那间神思流转,埋藏多年的浓烈恨意骤然涌上心头,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不错,我若为人,便要褪去这一身莹白细腻的皎皎华衣,离开十二年逍遥自在的栖霞峰顶,换上凡人的皮囊以另一方扮相踏足崭新天地,到那十丈软红中颠倒乾坤翻覆云雨,让自以为无所不能、随意操纵万类生死的人,也尝尝被置于天地刀俎间挣扎不得的惨痛滋味——这便是我的使命——不惮以鲜血、身躯乃至性命做饵,定要雪清十二年前亡族灭种之耻。
恨有多深,信念便有多坚定。
苦修十二载,到得今日,前尘恩怨终须了。便让我用整个狐族埋藏了多年的惊天隐秘,为两族恩怨做个斩断。
月光更浓了,透过薄如蝉翼的云层流水般倾泻而下。我纵身而起,一跃奔向栖霞山乱石横生的顶峰,雪白身躯如一抹幽光划过苍茫天际,但行处,阴风乍起寒气陡生,草木低眉秋叶颔首,电光火石间已然稳稳落足峰顶一块巨石之上。
压抑着萦怀激越,我缓缓转过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慢慢站立起来。月色真好啊,纯净细腻,温柔抚摸着我白练也似的皮毛,仿佛轻轻安慰:“玉辞,不要怕,过了今夜,一切便都会好起来的。”我一面点点头,告诫自己莫要担心,一面暗暗发力催动内息。
丹田处一股暖流汇聚而生,顺着小腹蜿蜒攀行。心绪愈发平稳,呼吸渐次绵长,凝碧丹琥珀般绿莹莹的外壁已在真气推动下清晰可见。它如同一只光亮的球,随着我的吐纳逐渐升腾,感觉它上行至喉口处,我憋足一口气,攒上浑身力道,猛然间圆睁双眼,大开下颌,倏忽一震,凝碧丹被我直直的抛到了空中。
永夜瞬时亮了亮,有处大光明的所在于眼前绚烂绮丽铺展开来,凝碧丹直奔月光而去,于巨大的黑丝绒幕布上划出优美亮丽的弧线,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子,虽然小巧,却华艳逼人。
丹已出口,任务完成了大半,接下来便要容易许多。我只需含住一口气,掷起收回十二下,让凝碧丹在饱满的月光下吸足天地灵气月魄精髓,再如先前一般吞咽下肚送回心口,大功即可告成。
此刻,我依然不敢懈怠丝毫,眼眸盯住那丹一瞬不瞬,旋步、起身、跳跃、承接,几次下来,便觉得四肢酸软冷汗涔涔。吐纳这功夫看似容易,做起来还真是个体力活儿,难怪姑姑定要我日夜修习,凭借十二年积累下来的真气与经验,才敢于今夜放手一搏。
七、八、九……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着,我体内的真气越行越畅,浑身气力却被不停抽走。眼前匆匆闪掠去许多幅画卷,陈年往事如走马灯般,裹挟着模糊的记忆火焰飘摇而过。还记得那年血泊里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幕便是姑姑清冷凌厉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看得我心惊胆寒不住颤抖;还记得刚入狐群时,小狐狸们嫌弃我煞白的毛色,没一个愿意睬我,无星无月的夜晚孤凄而漫长,我枕着梧桐树粗劣的枝干,眼睛睁得大大的,久久难以入眠;还记得八年前大雪封山,很厚很厚的雪,似要将所有生命无情埋葬,我饿极了刨开雪地三尺,挖出一条冻僵的小青蛇,它在我的搓捂下悠悠醒转,我却毫不犹豫一口咬住七寸,将它活生生撕掳干净……这许多艰难日子,总算咬牙熬过来了,而今晚之后,我将以崭新的强势姿态,面对未来道路上的雨雪风霜。
终于终于,到得今日,不用再向命运摇尾乞怜了,生能如此,何其有幸!
最后一下奋力掷出,我俯下身子张开嘴巴,安静地等待凝凝碧丹回归体内,那里,火热的胸膛准备迎接它十二年心头血孕育出的天地精华,而我,则期待着修成人型的美妙瞬间。
彼时的我尚不知晓,人间有句话叫做“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专门形容事情接近圆满处被种种因由无情打断。而许多年后,当我终于读懂命运伏线狰狞诡异的谶语时,已无力对当日的情形作出评价。
那当口,只觉头顶忽然笼上一片巨大的阴影,凝碧丹回归的路线被生生切断。那影子来速极快,如九天之上狂飙突落,带动周围草木发出断裂的脆响。我一时间傻了眼,怔怔望向它滑移的方向,脑海里有惊天霹雳凭空乍开。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来时一路上明明已经查点清楚,栖霞峰四周断无任何异样,怎会凭空里冒出一个……冒出一个——人。
不错,那阴影是人。这些年姑姑带着我们东躲西藏,虽说总在苍竹林里转悠,却也和人打过数番交道。苍竹林方圆百里,海海漫漫全是翠绿的竹子,中间围着一座栖霞山,乃九州大陆许多名贵药材的原产地。栖霞山山势险峻,不易攀爬,且有姑姑带着狐群多年来在此处装神弄鬼,早吓得远近之人谈峰色变,更遑论到峰顶躲藏潜伏了。是什么人刚好掩在此处,暗中窥探我的举动,又将时机拿捏的如此精准,于凝碧丹练成之际出手,并且身法迅捷毫不犹豫,以致精明如我,一时竟也没有还手余地……
多思无益,我骤然暴起,向那条黑影直直扑去。体内气力已被吐纳消耗的所剩无几,但凭借定要夺回凝碧丹的强大支撑,我这一跃竟然堪堪咬住他衣角,唇齿啮合猛力回拽,只听得“哧拉”一道清脆的裂帛声响,黑衣被我劈成两半,露出银色的云锦璃纹内袍,于月下闪着幽幽青光。
失去凝碧丹,明显感觉精神大不如前,但我仍然坚持着不让自己困顿。张口狠狠吐出布料,毫不犹豫又向前猛冲。那人似乎早有准备,连毁衣之际也没有片刻停留,早已踏上了通往峰下的唯一一条小径。翻飞的衣角如一朵硕大而妖娆的曼陀罗,月光之下款款招摇,一开一合都是无尽嘲讽。我十二年心头血,十二年苦修行,十二年委曲求全的孤守,十二年忍辱负重的坚持,到头来唯一所求竟玩笑般落入他人手,情何以堪,情何以堪!而这样卑劣的伎俩,我又岂会容你得逞!
两腿深曲,我将自己绷成一张拉满离弦的弓,寻找好落脚点后纵身腾起,意图在半山腰处将他拦截,此番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夺回凝碧丹!谁知就在我飞速射出的一刹那,另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玄铁重箭从背后大力袭来。力道之猛烈我无须回头便已从风声中觉察,可惜身在半空无处闪躲,连借力的地方都没有,我心下里惶恐,凉意顿生。
那箭如同长了眼,以诡异的角度追逐着我后心,我快它更快,似奔雷似惊电疯狂卷掠。说到底,我没了凝碧丹也不过是只寻常小狐,哪里敌得过重箭来袭,况且刚刚完成吐纳,本就真气流失空虚见底。料定再躲不过这一劫,只好拖得一时算一时。自救为先,我努力缩了缩身子,下落势头稍缓,清醒地感受那箭自背部没入,从锁骨处穿出,钢铁与骨骼的碰撞铿然有声,一瞬间皮毛撕烂血肉翻卷,心也被震裂了一般,前肢不由自主疲软下来,平衡随之失却。
“啊……”没奈何,一口气放松,我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向山底坠落。罢了罢了,千般万般,总怪自己太大意,平白中了人家的连环局,便摔得个粉身碎骨也是咎由自取。只枉费了十二载锦色流光,那样漫长得近乎可怖的岁月里,我一心一意寄望于修行,从未妥协,从不动摇,不因春花妩媚夏雨潺湲秋月素雅冬雪缠绵而改变分毫,为只为最后一刹的圆满,修成人身报得大仇。终究,还是落空了。
没有道理,不问因由,多少愤懑无可释怀。我安静地闭上了眼睛,等待漫山遍野的嶙峋巨石扎入体内。疼痛,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比我这些年的遭际好上许多呢。隐约,风里传来阿烈撕心裂肺的呼喊:“阿辞,阿辞——”呵,我这是怎么了,一切都结束了吗?为何生死弥留之际,脑海里盘旋不去的声音,竟会是……他?
阿烈啊,此刻我只想,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望着月光轻轻告诉你:“活着,真好。”
可惜,我不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