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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扫墓狗血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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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少爺,根據江湖傳聞,他是當今武林最俊美,最聰明,武功最高,舉止也最優雅的翩翩鳳雛。然而,如果擰去其中所有虛偽,逢迎,言不由衷的水分,武林中人在不得不承認他武功驚人的同時,卻也頗能自我安慰的補充一句:他其實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傻孩子。比如說,他完全不瞭解江湖險惡,沒見過名山大川,分不清稻黍稷麥。他甚至不曾踏出家門一步,更不用說來到京城,來看看這繁華的花花世界。
此時,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傻孩子正坐在京城的城牆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晃着兩腳,俯視腳下。這裡有棋布星羅的里坊街巷,鱗次櫛比的雕牆峻宇,更有的是衣著鮮麗的妙齡少女和意得志滿的名門公子。這些確是他沒有見過的。但他——這實在會令與武林人士大失所望——並沒有被這場面所吸引。因為他的心裡,只想著一件事情。
在京城的某一處,有一位他素未謀面,甚至從未聽說過的舅父。
去見這位舅父,這是他父親二十年來託付他的第一件事情。
皇城東北,永嘉里。此時雖已過巳時,里中卻一點人聲全無,唯有蟬鳴滿耳。道兩旁香草繞階,桐柏蔭途,甚是清雅。幾十丈開外,便有一烏頭大門,高約丈二,朱戶緊閉,兩柱間橫有一枋,上書“琅琊公府”四個大字。門前三棵槐樹,枝葉茂盛,遠遠望去,形如羽蓋一般。
琅琊公乃是本朝開國九公之一,兩百年來對皇帝忠心耿耿,因此備受倚重,十年前襲爵的杜鵬舉更是當今皇帝的寵臣。幾年前,皇帝敕令重修的琅琊公府邸,氣派遠遠超過了另八座公府。那八位郡公雖然心下不平,卻也無可奈何。
公府的門房,雖說聽起來比其他大戶人家的門房威風得多,其實卻有一肚子苦水。每日不到寅時就要起床,灑掃門廳,恭送琅琊公上朝;晚上府中常大宴賓客,又要迎來送往,早睡不得。這一天之中,幾乎只有子午覺可以睡,如何撐得住?好在下朝後朝中百官每每也精神委頓,急著回去補眠,上午極少有人會登門拜訪。於是老門房也就習慣了在琅琊公下朝回府後,抓緊午餐前的時間,和衣而臥,補個小小的回籠覺。
這一日,老門房剛躺下不久,忽然隱約聽到叩門聲。急急忙忙的跳下竹榻,開門看時,見門外站著一位少年,端的是面容清俊,態度閒雅,然而卻眼生得很。以琅琊公的地位,朝中品秩稍低的官員尚且攀附不得,登門拜訪的幾乎都是交情匪淺的達官貴人,很少有陌生人不經引薦就冒昧造訪。門房不覺心下生疑,但仍是禮數周全的行了一禮,問道:“這位公子光臨琅琊公府,不知有何貴幹?”
少年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拜帖,揖手道:“煩請傳稟琅琊公,李在元求見。”
門房接過拜帖,走入院內。過不多時,又急匆匆的趕出來,口中氣喘吁吁的叫著:“原來是表少爺大駕光臨,老僕真是有眼無珠了。快請快請,琅琊公已在廳上等著哩!”
少年笑道:“有勞了。”提起前襟,邁過高高的門檻,跟在門房身後,沿甬道走了百餘步,又進了一道儀門,只聽得有人笑道:“元兒,你這孩子,事先也不打個招呼,就來吵你舅父我睡覺。可是皮癢了么?”只見一個四十出頭的男子,三綹長髯,眼中神光湛然,大步走了過來,正是琅琊公杜鵬舉。他身穿常服,頭上連冠也未戴,只梳了個髮髻,顯然是剛剛被擾了清夢,不暇整理儀容。但嘴上說得雖兇,臉上卻眉飛色舞,歡喜之極。
門房忙垂首站到一邊,李在元幾步搶過去,跪在院中,拜手行禮。隨即眼睛一彎,笑道:“小甥何德何能,竟勞煩舅父大人倒履相迎?”他行禮雖行得畢恭畢敬,這話卻真算得上是無禮了。杜鵬舉倒不生氣,伸手將他挽起來,上下端詳,大笑道:“加冠之後更俊了!我那妹夫妹妹,竟然捨得放寶貝兒子出家門,真是難得!”
李在元臉上滿是在父母身邊才會露出的親熱笑容,任由杜鵬舉伸過手來摸了腦袋又拍肩,口中說道:“那是當然~好不容易爹娘准許我出門了,當然第一個就要來看望舅父,祭拜外公嘍。”
杜鵬舉手上動作一停,盯著李在元看了一會兒,忽然歎了口氣,正色道:“你有這份心,我當然高興。但恐怕你這次來,是爲了祭拜另一個人吧?我本還奇怪,明明忌日已經快到了,怎麼還不見你爹來,沒想到來的是你。——你爹不會出了什麽事情吧?”
李在元沉默片刻,嘴角一挑,道:“不愧是舅父,什麽都瞞不過你。”
六月十七那天,李家少爺未行冠禮,便讓武林中人絕望地意識到,下一代的李家主人,又是個不但鐵膽一般硬,而且還渾身是刺,讓人根本無處下手去捏的硬柿子。然而,也就在這一天,仿佛是因看到兒子已成才而再無牽掛,李家主人毫無預兆的舊傷復發,從此便臥床不起。眼看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卻仍然毫無起色,他竟似乎成了一個和他的父親,當年的武林盟主李重言一樣,整日纏綿病榻,以藥果腹的廢人。李夫人每日守在床前,喂粥喂藥,軟語安慰。但每每說不上兩句,自己就先紅了眼圈。李兆麒自己卻似絲毫不以為意,精神不濟時便歪在枕上看書,一旦精神好起來,就和兒子聊得不亦樂乎,直到咳得剮心剮肺才罷休。
這一日,李兆麒正給兒子講著當年的江湖掌故,忽然停了下來。若有所思的看向擺在條案上的長劍展翼。半晌,他以手支頤,扭過頭去看著在元,問道:“元兒,肯不肯去幫我干一件事?”
李在元坐在床邊,聽聞此言,帶著千載難逢的嚴肅表情與父親對視半晌,鄭重說道:“爹你儘管說,孩兒一定照辦,殺人放火,在所不辭。”
李兆麒“哧”的笑出聲來,道:“十天後就是你舅父的忌日了,今年你去幫我掃墓吧。”
在元聞言笑道:“爹,以舅父的脾氣,聽到你這句話,不知會不會跳腳?我冠禮那天,舅父還特意差人送禮物來了啊。”
李兆麒淡淡一笑,又搖了搖頭,道:“你本有兩個舅父,大舅父在你出生前就已不在人世,所以一直沒和你說起過。”他看著在元未加掩飾的吃驚表情,繼續說道:“——你去京城見你舅父吧,他會帶你去祭掃的。”
“元兒,你怎麼準備了兩份香燭紙馬?”翌日清晨,收拾停當準備出門的杜鵬舉看到李在元認真的將香燭紙馬分成兩份,疑惑地問。
“我是想,既然是去掃墓,怎麼也要先去祭掃外公的墓才好。舅父你說是吧?”一身素服的李在元抬起頭來,笑眯眯地說道。
“呃……好當然是好。只是這樣的話,時間可能就來不及了。”
見杜鵬舉欲言又止,李在元停下手中的事,側過頭,探詢地看向舅父。
“此話怎講?”
“只因……”杜鵬舉微一沉吟,似是在斟酌措辭,“你外公與大舅父二人的墓地,相距將近百里,而且一在東,一在西,如參商之勢。若要一天祭掃兩處,難免奔波勞碌啊。”
“怎麼,”李在元眉毛一挑,訝然道,“大舅父雖然英年早逝,畢竟是長子,身後竟未葬入祖墳么?”
“唉,說起來連我也不知其中根由了。”杜鵬舉搖搖頭,坐在李在元身邊,“大哥去世之後,你外公他本是不勝哀慟,不思茶飯,整日落淚,任我們如何相勸都不管用。忽有一日,有人送來一包東西。你外公看過之後,勃然大怒。當時大哥尚停靈在家,你外公沖入靈堂,指著靈位好一頓罵,若不是被左右死死拖住,幾乎要踹開棺蓋鞭尸。這一哀一怒之下,他老人家大病一場,在病榻上命我在京西另購墓地,薄葬大哥,神主亦永世不得歸入宗祠。從此之後,你外公再也沒提過你大舅父半句,就像是從來沒有這個兒子一般。”
“這倒稀奇了。送來的是什麽東西,能惹得外公如此雷霆之怒?”
“那一日之後,下人去你外公房中打掃,只見一地碎紙,已被撕得難辨字跡。看起來應該是書信之類,數量還相當不少。可惜上面寫的究竟是什麽,早已不得而知。大哥那種人,竟然會將父親氣成那樣,我足足想了二十年,想得頭都比以前大了兩圈,可還是完全猜不出來,那到底是為了什麼?”
杜鵬舉說完這番話,神色慘然,重重的歎了口氣,舉起手來,擦了擦眼睛,愣愣的出神。顯然是至今想來,仍對當時那場家變心有餘悸。饒是在元,也半餉沒有說話。直到見杜鵬舉臉色和緩些了,才緩緩開口說道:“說起來,我這大舅父,是位怎樣的……”
話還未說完,堂下走來一個下人,躬身道:“稟琅琊公,轎子已經備好了。”杜鵬舉像是猛地醒過神來,拉住李在元,道:“先出發吧,要走挺遠的路。有什麽話,我們慢慢再說。”
也許是不欲大張旗鼓的前去祭奠亡兄,杜鵬舉此行並未擺出琅琊公的架子,具威儀,備鼓吹,唯有兩乘肩輿,一前一後,穿城而過,徑出城西廣陽門。又走了一個多時辰,在元坐在轎內,覺得漸漸顛簸起來,向外一看,原來是一座矮山,已走到將近山腰。在元問:“幾位大哥,這是什麽地方?”一位輿夫氣喘吁吁地答道:“此處喚作莽山,大公子的墓就在後山,已經不遠。待我們找個乾淨平坦的地方,再請表少爺下轎遊玩。”
在元笑道:“我坐在裏面悶得很,這山中風景挺雅致,我去高處看上一看,你們不要對舅父說。”
輿夫們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覺肩上一輕。抬頭看時,只見一道白影,衝起幾丈高,在樹間幾起幾落,停到最高大的那棵樹上。定睛一看,正是那本在轎中的單薄少年,坐在一根幾乎比他的腰還要粗的樹枝上,還笑著的沖下面揮了揮手。輿夫們面面相覷,咋舌道:“這表少爺多年來從不曾見過,突然冒出來,還會飛來飛去的,難道是神仙變化的么?”
在元坐在樹巔,四處觀望。只見這座山雖然與安七炫所住的那座小山差不多高矮,景致卻大不相同。朝向京城的是一路緩坡,山背面卻陡然是一道懸崖,懸崖腳下是個玉甕一般的小湖。山中處處可見石上生松,松下流泉,山泉又匯成瀑布,順著懸崖,注入湖中。此時正值初秋,山上草木高低錯落,五色斑駁,山下湖水流光溢彩,當真是鍾靈毓秀,令人心怡。在懸崖下方的山腰,伸出一塊平整的土地,遠遠的,只看到封土隆起,孤零零的一座墳墓。雖然背山臨水,地勢極好,但只能與水聲鳥鳴為伴,若亡人真地下有知,想來也會覺得寂寞。
在元默念一句:“大舅父,請恕小甥唐突。”從樹上縱身跳下,身形如輕煙一般,直奔後山而去。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他已站在那空地上。在他面前,是一座高足有丈餘的石碑,螭首龜趺,碑脊盤龍。兩側各蹲一尊石馬。碑上刻著一行字:故散騎常侍巴陵太守南康侯杜公鳳展之墓。
李在元忽然眼神一亮。
杜鳳展。
鳳少爺。
展翼。
雕著鳳凰圖案的瑪瑙扳指。
那些在不久以前還只是一樣擺設,甚至一個稱呼的東西,被這碑上的名字串在一起,勾出一個極淡的輪廓。李在元幾乎要脫口而出,但話到嘴邊,自己卻又並不知要說的是什麽。這眼前有景道不得的感覺,讓他的胸口不由憋悶起來。
他也沒有行禮,也沒有走近一些細細觀看,只是站在那裡,仰著頭,望著那座墓碑。這墓中長眠的,明明二十年來,他的父母一次都沒有提到過,明明應該是個很不相干的人。但不知爲什麽,看到墓碑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這個人與他的家,他的父親,甚至他本人,都有著極密切的關係。但是……那到底是什麽呢?
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聽後面有人聲。在元回過頭,見杜鵬舉已拄杖走了過來,輿夫抬著祭品酒饌和芟草的鐮刀之類,跟在後面。也許是在亡兄靈前,心情沉重,杜鵬舉並沒有依著他平日的性格,大笑著誇獎在元的輕功,只是在走過他身邊時,輕輕拍了拍他肩膀,便走到碑前,接過隨從遞上的盤碟香燭,熟練的擺開來。在元也走過去,蹲在他旁邊幫忙。兩個人誰也不開口。擺好祭品,酹過三杯酒,早有隨從端來火盆。在元拿起紙馬,遞給杜鵬舉,卻不見他接。抬頭看時,只見杜鵬舉緊閉雙眼,眼淚止不住的流下。在元見此,雖然與墳中這位大舅父全無感情,卻也不禁傷感。跪在墳前,鄭重的拜了四拜。
下山時,一路無話。走到轎前,杜鵬舉忽然問道:“元兒,怎麼這麼沉默?若想問我什麽,但說無妨。”
在元略一躊躇,道:“舅父曾講,外公命你薄葬大舅父。但适才所見,大舅父的墓……”
“很氣派,是不是?”杜鵬舉臉上,苦笑一晃而過,“其實當初大哥下葬之時,確是薄葬。但當今皇上對我杜氏一門,恩寵殊盛。你外公去世之後,皇上不但敕令專人為他興修墓地,還下旨重修你大舅父的墳塋,並且追贈官職爵號。雖說是父命難違,但聖旨更不可抗。況且,畢竟是親生兄長,看著他葬身一抔黃土之下,我心中也……”
見他又有掉淚的架勢,在元忙打斷他,說道:“舅父,現在太陽高了,我們回去歇息吧。我還想聽你講講大舅父當年的故事呢。”
杜鵬舉吸了吸鼻子,勉強一笑:“那好,我們回去慢慢講。”
“你已經知道,你大舅父在死後被你外公逐出家門。那麼——”杜鵬舉故弄玄虛的停了一停,用一個問句開始了他的故事,“你覺得你大舅父是個什麼樣的人?”
“離經叛道?放浪不羈?——都不是。事實上,他在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惹父親生氣過。”
“大哥自幼就詩筆兼工,頗有盛名。先父對這個兒子,一向也很是得意。但他雖寫得一手好文章,卻不喜言辭,就算對我和你娘,雖然照顧有加,卻也是淡淡的,不甚親近。待人接物之時,更是不善逢迎,甚至有些拘謹。所以他只能做個文人,卻無法在官場上如魚得水。”
“更有甚者,大哥從小有股子一根筋的執拗。其實他起家很高,甫一解褐,就官居太子舍人。可你也知道,宮廷之中,難免變生肘腋。不出幾年,太子因事被廢。先皇駕崩後,三子湘東王即位,就是當今皇上。皇上登基之初,優待九公子弟,遷大哥為員外散騎侍郎。此官最是清貴,須是人門兼美,方可除之。誰知大哥竟當面抗旨,自請外調,去做一個小小的秭歸縣令。當時朝上眾人,莫不為之臉色大變。他雖並未直言原因,但誰都知道,那是因為他自認是太子舊臣,不願對新皇曲意奉迎。你外公下朝以後對我說,雖然大哥此舉可贊可歎,總算沒負了先皇和太子對杜氏的倚重,但當時還是嚇出一身冷汗來:說是幸好皇上心懷寬廣,不以為意,若換做先皇那樣的脾氣,說不定立時就將大哥杖斃於階下了。”
“……秭歸雖非窮山惡水之地,然而臨近江邊,水災瘟疫時有發生。大哥又是萬事認真的人,積勞成疾,竟落了個咯血之症。沒有幾年,便病逝於任上了。”
在元靜靜地聽著,腦中那個淡淡的輪廓,漸漸被充實成一個沉靜,固執,忠於職守而天不假年,雖名為鳳展,卻終不曾展翼高飛的悲情人物。但也不知爲什麽,他心裡總有一股勁頭,隱隱的抗拒著這個形象——自從聽到“鳳少爺”這個名字,他便對這個人產生了濃厚的好奇。而父親的囑託,又好像是故意縱容他的好奇心。現在,如願以償的聽杜鵬舉講著過去的事情,他卻並不滿足。明明親生兄弟的回憶并不會有假,可他就是有種毫無根據卻根深蒂固的感覺:杜鳳展,這個讓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李兆麒看到他的遺物後突然吐血倒地的人,似乎不該是這麼單純的角色。
“舅父,您和我爹本就是姑表兄弟。這麼說來,大舅父和我爹也該是從小就認識嘍?”他突然問道。
杜鵬舉一愣,隨即笑了起來:“何止是認識。你爹比我和你娘年紀大了三四歲,他跟在你大舅父後面到處跑的時候,我們還沒出生哩!我也跟你說過了,你大舅父這人很是一根筋,什麽事都只認先入之見,對待弟弟妹妹也是一樣。你娘小時候常常撒嬌耍賴,說明明你爹是表弟,自己才是同父同母的親妹妹,憑什麼大哥哥對表弟反而更好呢!哈哈!”
在元想想自己那溫婉賢淑的娘竟然也會有滿地耍賴打滾的時候,又順便想像了一下年幼時的父母在長兄面前賭氣爭寵的樣子,不禁“噗”的笑了出來,一時克制不住,越笑越兇,最後都樂得拍起桌子來,只差在地上抱著肚子打滾了。杜鵬舉大概猜到他在笑什麽,也跟著“嘿嘿”的笑。忽然像想起什麽似的,說道:“對了,我這兒有一副大哥的畫像,還是你爹畫的呢!我去拿給你看。”
他轉身走入內室,過不多久,捧出一個狹長的錦匣。一邊打開,一邊說道:“這是我們在大哥的遺物中找到的,從畫像的樣子看,應該是大哥二十歲左右的時候畫的。但畫上的那行字,倒應是大哥去世前才寫上去的。”
他拿出匣中的畫軸,小心翼翼的打開,遞給在元。在元接了過來,才看了第一眼,便愣住了。
那畫上并不止一個人。而且從筆法上看,那也並不只是一個人畫出來的。
紙的中央,畫著一個年輕男人。身材頎長,肩寬腰細。那身材不但不顯得文弱,甚至比李在元自己更像個練武之人。這人頭髮披散,在末端才松松挽起,穿一襲青衫,長身而立。一張臉輪廓分明,修眉挑起,鼻樑又高又直,眼睛本就細長,卻還微微眯著,一側嘴角斜斜勾起。畫像用筆極是細緻,雖然紙已發黃,墨蹟也已模糊,但這人眼中唇邊透出的那種狡黠的笑容,卻仍躍然紙上,讓人如見真人一般。
而在這人旁邊,又有一個少年的畫像,但筆法與這精緻的工筆天差地別,輕佻圓熟,只用寥寥幾筆就勾出人形,卻偏偏活靈活現。只見這畫中少年雙目微瞪,嘴角下沉,卻又似乎不是真的生氣,倒像是賭氣忍住笑容一般。雖然年齡至多十五六歲,但那眉目清朗的面容,倒與李兆麒有八分相似。
畫的左下角,龍飛鳳舞的寫著一個“麒”字,從墨色上看,是與兩個人的畫像同時所寫。而右側一行字則墨色稍新,筆跡飛揚流美,卻又不乏骨力,在這黃舊的紙上,真如薄暮川上,餘霞照人一般。寫的是兩句話:
惟憐棠棣微吟日,誰與拍欄和楚聲。
在元看了良久,抬頭道:“舅父,您曾說大舅父他不善與人交往,可從這畫中看來,可不太像啊。”
杜鵬舉道:“誰說不是呢。也許是你爹和你大舅父兩人交情不同尋常,所以才會有與眾不同的感受吧。就像我們都認為大哥他沉默寡言,天性淡泊,可你爹偏偏畫他一臉壞笑。而你爹自小言笑晏晏,冰雪可愛,又何嘗有過畫上這種表情了?剛見這幅畫時,雖然從相貌上看分明就是他二人,但就因為臉上的表情,害得我們都不敢認呢。”
“哦?我爹小時候很可愛麼?”
“那是當然,他那時真是長得像雪團也似,又永遠是笑眯眯的,簡直像天上仙童一般,真是人見人愛哩!我猜你娘從會走路開始,就迷上他了!——怎麼,你爹沒給你講過以前的事么?”
在元聽得眼睛閃閃發亮,卻緩緩搖了搖頭。
每個父親都會給孩子講他年輕時的故事,或是炫耀,或是懷念。但李兆麒的故事,永遠從他當上武林盟主開始。前二十五年的李兆麒是什麼樣子,在元從來不得而知。
也許,那已經隨著那個喚作杜鳳展的人一起,永遠埋在了那座氣派而孤清的墳墓里。
夕陽西下,莽山的遍山草木,都鍍上了一層金色。在杜鳳展的墳前,站著一個人,手中拎著個罎子。晚風吹得他的斗篷獵獵作響,大病初愈,分外蒼白的臉上,看不清表情。
“——你見過我兒子了吧。”
“——你說過,等他加冠時,要來喝酒。所以,他滿月的時候,我在梨樹下埋了一罎。”
他拍開酒罎的封泥。酒香如同被囚禁多年的妖精一般,迫不及待的衝了出來。他將酒罎拎到嘴邊,喝了一口,微微一笑。
“——我的酒量一向不如你,還是你來吧。”
手臂一揮,罎里的酒盡數灑在地上。然後一聲脆響,酒罎粉碎在地。雖然地勢空曠,酒香竟也未一時散去,如眼神一般醇厚而溫柔,慢慢將他包裹在其中。
他沉默的站在那裡,任風毫不留情的將酒香從他身邊一絲絲扯開。垂下眼簾,不知在想些什麽。水聲之中,只聽他低低的說。
“……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