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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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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投靠曹操的时候,正是二十九岁那年。荀彧小时候比较乖,一直是好孩子,中规中矩,谁想到叛逆期来的比较晚,硬是搭错了一根筋拍板决定投奔了曹操。
那时候荀彧怎么说也托家门的福称得上是小有名气,锦衣玉食养大的,赶了几个月的路跑到兖州,被马车颠得七荤八素,一边在心里诽谤一边拿捏着几分自矜,衣带飘飘如沐春风地进了门,结果只看到一个矮个子一颠一颠地跑6洋娃娃了咯依靠技术出来,咧着嘴笑得震天响,牙齿上还沾着菜叶,二话不说地抓住他的手猛烈地上下摇动:“兄弟你好啊!吃了吗!”
……
当场破功。
曹操的版本可不是这样的。要他来说,荀彧来投靠他的那一天很正常,他很正常地吃着饭,听陈宫给他念各个地方的消息,听到津津有味的地方就八卦一下,那些可能见过一面也可能不认识的诸侯之间的破事儿用来下酒可是再好不过了。正想着吃过饭去看看哪家的小媳妇儿或是找个什么好地方吟诗作对去,就听得门人传信说有一个看起来很有名实际上也应该很有名的人找上门来了。
他思考了一下问陈宫:“这个叫荀彧的有没有我帅?”
陈宫也思考了一下很郑重地回答:“比你帅多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曹操大手一挥,“走,看看去,我还就不信了,我……美人啊!”
荀彧评价:乡巴佬,笑得很猥琐。
曹操评价:美人,自我评价——笑得很灿烂。
陈宫评价:犬化,笑得很狗腿。
曹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坚持认为自己还是很帅的,经常对着荀彧追念往昔:“想当年,我可是英姿勃发虎虎生威,所见之人无不侧目……。”荀彧一直没好意思提醒他,人家看的不是他好不好。不过就算是曹操的审美观终于被纠正过来之后,他也始终坚持认为自己比荀彧要帅得多,因为荀彧那个叫漂亮,不叫帅。这种歪理,荀彧懒得和他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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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曹操的生活总得来说还是很悠闲很愉快的。毕竟是枪打出头鸟,那时候争天下的无外乎是三公之后袁氏兄弟,曹操身上明晃晃地贴着“袁本初系”的大牌子,最多就是个跟着老大吆五喝六指哪打哪的小弟,天塌下来也有袁绍顶着,虽然也是天天打仗,到底不是给自己打江山,偷得浮生半日闲那是常事儿。曹操自喻是文学青年,饮酒赋诗的风雅事儿那是少不了的。
荀彧这人的确聪明,跟在旁边舒心又省心,说话做事总是恰到好处,可那滴水不漏的样子有时候却让人牙根发痒。荀彧有两点非常不好:一是不会喝酒,二是不会作诗。所以这类似的活动是从来不参加的。他总是清清淡淡的,踩着他的官步昂首从正饮酒赋诗的一堆人面前飘过去,就差没在脑门上写着“我很鄙视”四个大字。的确,荀彧的面上功夫做得很好,谁人不说荀文若乃是翩翩君子,忠孝勇公廉,温良恭俭让,可是曹操就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真的看到了荀彧发自内心的鄙视。。。
终于有一次曹操拦住了荀彧,很是愤慨地质问,为啥要对他们这种陶冶高雅的艺术情操的行为不满。荀彧瞥了他一眼,顾左右而言其他:“主公做得诗的确不错,但有两句是尤其好。”
曹操高兴了,正面夸奖这么久了他还一句没有捞到过呢,忙竖起耳朵。
荀彧缓缓开口念道:“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曹操沉默了。
其实荀彧当时没有想太多,也并不是真有那么高尚的节操要规劝主公如何如何之类的,大概只是心高气傲的冲口而出的一激,纯粹看不惯曹操那副嘴脸而已。毕竟无论家世门第名望,从哪方面来说,他荀彧来投了曹操都是“屈尊纡贵”。雄纠纠气昂昂地鄙视了一把袁绍,当时固然是很爽的,可是对于曹操究竟能不能成大业,说实话,是个人都没底儿。若是曹操将来成功了,他荀彧就是慧眼识英才,若是失败了……大概史书上也没有这个人的影子了。
可是投了曹操之后,虽然曹操对他不是不重视,可是……怎么说,也不像有多么感激涕零的样子,依然我行我素不说,更是完全将这王佐之才当成了端茶倒水的小弟般支使,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敢塞,还一脸坦然!
要说荀彧有多么的悲天悯人,也真的未必,毕竟这乱世之中,成就一番功业的想法人人都有。而且身为养在金玉窝里的贵公子,一口粗饭都没有吃过,最多是一些来自道德的自觉,俯视一样的怜悯,谈什么感同身受爱民如子的就太可笑了。可是曹操不同。
当曹操沉默的时候,荀彧忽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一时间竟仿佛被反诘的人成了自己一样。没来由地,荀彧相信,至少在那个时候,曹操那一瞬间的沉默,是真实的。
曹操这个人很奇怪,他一边可以眼都不眨地屠城灭门,流血漂橹,另一边又非常诚恳地为其悲痛万分痛哭流涕。而且,荀彧发现,两个他都万分真实。没有一颗那样的心的人写不出那样的诗,可是他一转头过去的谈笑风生,心脏不够强韧的人还真是适应不了。
曹操到底是怎么想的?荀彧很迷惑,他开始习惯性地揣测这个男人的想法。所有人都说,他最是懂得主公的心,可是他自己知道,这个人远比他看起来复杂的多,也许甚至是他自己,也未必了解自己。
那之后曹操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可是他的心态已经大大不同了。看着袁绍势力的扩张,有种说不上来的复杂的感觉。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摆脱袁绍的影响。这时候,他发现荀彧果然是个人才。袁绍留不住这个人,而他得到了,这也是他凭以对抗袁绍的唯一优势。上天让他在这个时候得到这个人,莫非就是赐予他的机遇?
很快,一个巨大的转折出现了。曹嵩死,曹操征讨徐州,陈宫反,吕布兵袭兖州。
对于曹操而言,陈宫是个很特殊的人物,荀彧也是如此。当时的曹操,还没有什么身为主公的自觉,也可以说,没有这两个人,他曹阿瞒是个什么狗屁主公。总而言之,当时在兖州,他们之间主从之分还很淡薄,反而更像是有志一同打天下的兄弟,尤其是陈宫,常常是指着他的鼻子骂,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后来,他有了很多很多的臣子,有才华横溢的,有碌碌无为的,有忠的,有反的,通敌叛逃的数都数不清,可是感觉上已经不一样了。他们从骨子里知道主公是曹孟德,可是陈宫和荀彧到死都觉得他是曹孟德然后才是主公,从骨子里觉得他们是平等的。
人总是恋旧的,曹操也不例外。虽然这种意识对于一个臣子来说很是危险,可他还是本能地不舍得。当时知道陈宫居然反了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这是一个笑话,而后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噩梦,也许梦醒了就一切如常。可是他没有办法一直自欺欺人。
他声嘶力竭地怒骂,狂吼,又摔又砸,却没有办法把自己从这场噩梦里唤醒。陈宫反了,引吕布进了兖州,兖州诸城一个一个投降,唯有甄城方向没有任何消息。
甄城,荀彧所驻的地方。曹操的心直沉下去。
对于荀彧,曹操的感觉远比对陈宫复杂。陈宫嘛,那是一起逃过难,一起杀过人,一起嫖过娼的兄弟,空手套白狼地占了兖州,陈宫可是头功,过命的交情在。可是荀彧,却大不相同,曹操总觉得那就是一个清清秀秀清香袅袅的文弱书生,颇有才华也颇为骄矜,好似一件绝世的玉器,明知道极为好用却没几个人舍得拿来使用,生怕伤损了碰碎了,总觉得放的不是地方用的不够好。曹操跟荀彧不是一类人,总像是隔了一层纱一样让人憋屈的难受,不很亲密,不算朋友,曹操如此评价。
可是,他就是相信,荀彧没有反。让我看看你绝世玉器的真正价值吧,曹操想。
那几日,也许是曹操一生中最为黑暗痛苦的日子,就算是后来官渡对峙,赤壁大败,他也一点都没有恐慌过。至少那时候,他都知道自己有路可退,回去了早晚还可以东山再起。说起来,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每一次,站在他后面的人,都是荀彧。
甄城还是没有消息,而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他不明白荀彧是怎样用区区几千兵马坚持了这么几日,也不敢去想象其他的情形,恐惧刺激着他的肾上腺,高度亢奋地狂奔了几日,他看到了甄城完好无损的城墙。
曹操总是说,他一点都不记得第一次见到荀彧时候荀彧的样子,忘得连一点渣滓都不剩。每次荀彧因此生闷气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想告诉他,那是因为,他记忆里荀彧的形象直接定格到了他回到甄城的那一天,敞开的城门洞下,披甲的将军们分列两侧,布衣翻飞的书生一手持剑,神情自若,一字排开的血淋淋的尸首陈列于他脚下,仿佛血海中绽开的清泉,那一瞬间他唇角勾起的微笑让曹操一个激灵。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这位书生。
虽然以后,荀彧又恢复到了他一贯的低眉顺眼,温文尔雅,可是曹操明白了,这个看起来娇弱的书生骨子里的悍勇。空城布阵,清除叛贼,孤身退敌,岂是一般人做的出来的大胆。忘记了这一点的人与其对阵一定会吃亏的。后来对于刘备,荀彧直接主张诛杀,困守官渡,他居然敢要求坚守,人算终无法定天,而敢于做出这样的决断,无不源自坚韧强大的内心。可惜,这一点,连曹操自己都常常会忽略,谁让荀彧一贯的温顺太具有迷惑性。
像许诸,在很长的时间内一直以为他的荀先生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毕竟在迁都许昌之后,荀彧一直镇守许都再也没有随军过。那个傻大个曾经掰着手指说:“荀先生怎么可以上战场上去?战场上刀枪无眼的,荀先生这样心软胆小又爱哭的,哪里去的了?”
虽然当时所有人集体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可是,就连曹操自己在心里头也会觉得荀彧就是不该上战场的人,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他曾想过要是让许诸看到荀彧当时站在甄城门下的样子,会不会吓得跳起来,可事实上他更愿意私藏起来,谁也不告诉。
后来,曹操在回味的时候,才每每吓出一身冷汗地万幸当初到底有多么的险。同样是被吕布偷袭,可怜的刘备手下就没有一个荀彧帮他守住徐州,而只派了一个张飞。刘备半生颠沛流离的命运也许就是另一种可能之下曹操自己的写照。何况他可没有刘备的汉室血脉,没人送座益州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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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觉得人心真的是世界上最难猜测的东西了。就好像他一直想不通曹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就好像他始终不明白陈宫为什么会投靠吕布。虽然他坚持曹操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主公,笑起来没分寸,吃饭的时候说话,吃完饭不漱口,爱好人妻,可是……怎么也比吕布好一些。陈宫睿智果决,却为什么会选择吕布而离开曹操?他想不通。
陈宫死的时候从容而淡定,甚至可以说从来没有如此从容过。他细细地应对曹操的软硬兼施,仿佛自己才是胜利者。荀彧总觉得,陈宫的目光富含深意,他似乎曾要说什么,最终不过化为一声叹息。那声叹息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困扰着荀彧,如鲠在喉,他相信对曹操来说也是如此。
陈宫的死对曹操的打击很大。不过那个时候,曹操已经很少在众人面前大哭大笑了,如果他这么做了,那一定是假的。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主公,这点上位者的范儿总是有的。曹操身边也有了很多新的谋士,个个都是才华横溢的,跟荀彧的联系淡了不少。偶尔在狭窄的步道上遇到,也能互相探个身道声好。可是,荀彧想,曹操现在大概会想要见见自己。
果然,回到官邸,曹操已经等在中庭了。相顾无言,还真没什么好说的,人都死了,还是他杀的,再掉两滴鳄鱼的眼泪也于事无补。曹操是真的不想杀陈宫,或许有一种自我催眠的执迷不悟在里面,仿佛只要陈宫点那一下头,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没有背叛,没有杀戮,没有残酷的沙场,可惜陈宫就是不肯配合,话说的很明白,不可能了。
他陈宫不可能不死,你曹操也不可能不杀我。你回不去了。你是要争天下的曹操,不是我的兄弟阿瞒。
尸山血海已经铸下,陈宫就是那第一抹嫣红,可惜不是最后一抹。
“公台那时候……”曹操开始絮絮地讲着之前的琐事,有两个人的,也有他们三个人的,大多荀彧都知道,于是不断地点头应着“我知道”。其实曹操本来就不过是寻求一些确认。那些话他跟天下的人讲,谁都会怀疑他是杀了人之后的假惺惺,可是荀彧知道那都是真话,曹操和陈宫真的曾经要好的像穿一条裤子,可是这话以后也是不能说的了。
一个人不停地说,另一个人不断地点着头,一起确认曾经他们的年少青葱气血方刚,是真实地存在过的,借以抓住一点跟自我的联系。荀彧忽然间觉得,他仿佛被从这个场景里抽离出来,如果他是那个躺在坟堆里的人,陈宫是坐在这里的那个人,这一切是不是一样会发生,他有点不确定。陈公台对曹操来说是不同的,而他荀文若呢?他不知道。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会一直跟在曹操身边二十年,一起送走了袁本初,许子远,故人一一凋零,得到的叹息却是越来越少了。而他,则一直是坐在对面的那个人,等到他终于无法坐在那里时,天下间已经没有人可以坐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