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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欢 ...

  •   一
      她爱他。
      他并不知道。
      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心底就会生出一条毒蔓,纠结缠绕在肺腑,毒刺深入骨髓,连呼吸都有种莫名的悲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努力地想。
      是了,那年夏天他失去了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她奋力将匍匐在她身上的那个她一直叫做爸爸的男人踢开。然后两人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那年,他十七岁,她十六岁。
      他们的故事开始的太早,伴着青春的惨酷,也许注定了与青春一起消弭,殆尽,挣扎,无用。
      也许正是由于两人的开始过于平淡,过于理所当然,才使得他越来越不重视的吧。
      这样想的时候,她笑了。忧伤,落寞。
      她的家乡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东区十九街。小小的交通周转站。落后,却不闭塞。
      只是,龙蛇混杂,治安极差。晚上极少有人出来。
      除了那些有着特殊职业或是特殊目的的人。
      她的家在筒子楼的三楼,几十年的老房子,破败不堪,却还要承载着那些与它同样破败的残喘的人生。
      所以她对家的记忆总是伴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她断定那是衰朽的气味。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散发出来的,房子,还是人。
      她的父亲是名出租车司机,终日劳碌,沉默寡言。
      母亲在她的记忆中总是一张浓妆重抹的脸,看不见本来面目,看不清表情,亦看不到疲惫。
      母亲经常夜不归宿,化很浓的妆,用廉价的香水,穿暴露的衣服。那时家里的卫生间总是挂着母亲的假发,长的,短的,黑的,红的。小小年纪的她便很轻易地对卫生间产生了强烈的恐惧之情。
      那是爱幻想的年龄,所以半夜无论多急她都会极力忍着,躲在被子里想象在暗夜里那些假发覆盖下的是一张张怎样骇人可怖的脸孔。
      后来忽然有一天,她再也不怕半夜去厕所了。
      因为有一天早上,母亲打扮停当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街坊们都说她是跟人跑了,那男人是来镇上谈生意的,是个秃顶戴眼镜的台湾人。
      那时候起,她开始讨厌秃顶戴眼镜的男人。
      那年,她十岁。
      二
      他是她的邻居。
      他跟奶奶住在一起,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没有别的亲人。
      她叫他奶奶婆婆。婆婆是个慈善的老人,只是身体不好,因为要做很多杂活来养活他们祖孙二人。
      那时他们的生活是很艰辛的吧。不过她仍能吃到婆婆专门留给小孙子的零食。有时是花生,有时是饼干,更多的时候是糖。
      母亲没跟人跑的时候父母经常吵架。有时吵得凶了,两人就会大打出手。母亲会抄起茶几上的烟灰缸使劲地砸向父亲,父亲则会拽着母亲的头发狠命地往墙上撞。然后母亲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整栋楼都听得清楚。
      没有人会调解帮忙,大家都默然无视。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偷偷地跑到婆婆家,婆婆会心疼地摸摸她的头,来,素素,吃糖。
      那是大白兔奶糖,很廉价的那种。她却吃得异常开心,整个身体都甜的要飘起来。然后在飘飘然中,便听到他的声音,恶声恶气地,充满了不屑与厌恶,喂,小破孩,你怎么又来我家吃糖?
      晨子,不准调皮,那是妹妹。
      婆婆的训斥只是换来他的一声极其轻蔑的“哼”,然后便拿了弹弓下楼去玩了。
      她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进入到她的人生中的。总觉得从记事起,他便已在那里,恰如其分地扮演着属于他的角色。
      记忆中刚开始的时候他是讨厌她的。她去他家吃糖的时候他会跟她抢,然后绞尽脑汁地搜寻着一个个恶毒的字眼来骂她。其实孩子的世界很单纯,骂来骂去也不过就是小破孩,脏小孩。
      每当她被骂作脏小孩的时候,便会盯着他汗渍纵横的小花脸,咯咯地笑,眼睛眯成两弯小小的月牙。
      后来两人上了小学,他的座位在她的后面,她的小辫子便成了他的专有物。每天都要拽上几回,并且不容班上其他男生染指。
      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从不和她一起乖乖地走回家。他总有很多游戏要玩,有很多架要打,有很多小兄弟去照顾。
      有时也能碰到他。看他在路边踢着石子翘首张望过路的行人,然后偷偷地跳上一辆从他面前驶过的三轮车,同时还不忘扭头对仍默默走路的她奉上一个鬼脸。
      时间久了,那条街骑三轮车的人只要看见他便会加速,骑到他面前时速度已是飞快,以防他轻易地就搭上顺风车。
      她记得,这件事被小区的人传为笑谈。人们提到他便是晨子那个鬼灵精……
      于是,她的童年记忆除了大白兔奶糖的味道,还有夕阳下的他在三轮车上对她扬起的鬼脸……
      当然童年的记忆不总是那些阳光与甜蜜,还有必不可少的泪水和伤痛。
      应该是小学三年级吧,那时母亲还没跟那个台湾人。有一天一个女人突然来到她家,对着母亲就是一番扭打。嘴里不干不净,说她母亲勾引自己的老公,直骂她母亲是只骚狐狸。
      这件事动静很大,整个小区都惊动了。只是她的母亲却依旧整日浓妆艳抹,我行我素。
      结果是她受欺负。
      孩子的世界很单纯,单纯到连伤害都那么纯粹透彻。
      调皮的孩子跟在她身后叫她小骚狐狸,说她身上有股骚味,没有小朋友再和她玩。更过分的一次是有个男孩拿了块石头丢她,砸到额头,鲜血和着泪水一起流到嘴角,分不清咸味或是腥味。
      回到家父母都不在,是婆婆给她的伤口消了毒,缠了纱布。之后她头上裹了纱布再出现在那些孩子们面前,却没有人再敢骂她一句。
      因为他用拳头教训了那帮孩子。那个用石头丢过她的男孩,后来很久一段时间从她面前过都没有抬起过头。
      而他揍人的理由很简单,小破孩只能我来欺负,你们谁都不许碰。
      再后来两人上了中学。她的母亲很漂亮,她长得不像母亲,却是独具一种别样的美。
      眉眼寂寂,眸色清亮,流光滟滟。
      初中时他们学周敦颐的《爱莲说》,读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这几句的时候,男孩们的眼光总是有意无意的飘过她。
      那是青春萌动的年龄,他总能收到女孩子们颜色各异的信纸,而她虽然收到男孩们最多的注视,却从没有哪个男生敢放学后偷偷尾随她回家。
      因为那时他的拳头在小镇已经很有名。
      初中的她已经很能干,买菜,做饭,洗衣,各色家务,她都做的有模有样。母亲走后,家里只剩她和父亲。父亲不再终日沉默,却开始酗酒,整天骂骂咧咧。
      那时婆婆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她在闲暇时间便总是去婆婆那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杂事。
      她不记得他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只是渐渐的,他不再对她挖苦嘲弄,甚至有时还会对她笑,也会夸她的菜做得好吃。
      流光容易把人抛。不知不觉,她已长得窈窕,而他也愈发英挺。
      她的成绩很好,在班上别人都是望尘莫及。他的也不差,虽然不肯用功,但确实聪明,成绩总不会落下。
      再后来,她升了高中,他辍学在家。婆婆病危,他再没经济来源继续上学,开始在镇上拉帮结派,终日游荡。
      她不是她父母亲生的,这个她从小就知道。当年她父亲把还是婴儿的她抱回家的旧事,街坊们闲言碎语间就已讲得绘声绘色,况且她也从来不知母亲怀抱的温度。
      但她仍是感激的,若不是父母这些年的抚养,她怕早已不在人世。
      所以高一那个燥热的夏天晚上,当喝醉酒的父亲把她压在身下胡乱啃摸时,她是有过崩溃的。惊吓过度的她惊声尖叫,拼尽全力把身上的男人踢开,然后在男人再一次扑过来的时候有一种濒死的绝望。
      男人又一次倒在了她的身上,只是软软的,再没了动作。那时她才看见面前站着的他,眼睛通红,手中的木凳仍滴着血。他是听见她的叫声才匆忙赶过来的,却不想看到如此令他几欲发狂的一幕。
      她抱着他哭,他为她理好衣服。那时婆婆已经过世,他们便连夜赶上北上的列车,离开了那个小镇。
      这是个国际化大都市,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他们用仅有的积蓄租了间小屋,便开始投入到新的生活。
      三
      来到这个城市五年了,这五年来,她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算什么。他从没有说过爱她,她也是。
      他们也从不曾对彼此的人生有过什么许诺。有时候她不禁会想,他到底是她的什么人。
      就连第一次的时候,她清楚的记得自己的疼痛,记得他双手的力度,甚至记得他背上的汗水滴在自己皮肤上的温度,却独独不记得他可曾在她耳边呢喃过些许承诺。
      五年来他们同处一间斗室,她却觉得他们彼此愈行愈远。她在一家酒店当服务生,收入尚可。他却越来越神秘,有时好几天不见人影,有时难得回来竟又是一身的伤。
      她不是个多话的人,很多事情,他不说,她便不问。饶是如此,她也知道他在外面很吃得开,道上的人都叫他晨哥,阿虎和良子是他最亲密的兄弟。
      当然她也知道林叔,那是他的恩人,他说过。
      她知道最近这两年他变了很多,行事愈发干练,眼神愈发深邃,话也愈发的少。
      她知道他现在很有钱,至少看起来是如此。他不再吃廉价的大排档,他穿裁剪得体的西装,他给她买名贵的衣服和化妆品。
      她也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他眉目英俊,从小就很受女孩子的欢迎。她知道那个女人叫苏菲。她曾在一家珠宝店看见过他们。那天她刚好从门口经过,无意间看到里面熟识的身影。
      那是个风采逼人的女子,波浪的卷发,傲人的□□,精致的妆容,张扬的美丽。她看到他为她带一条钻石项链,满眼宠溺,低首在她耳畔低语,引来那女子串串娇笑。
      她不知道他是否有什么苦衷,只觉得自小熟识的他不该是如许。
      她不甘心,她要争一下。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他了,她必须要和他谈一下,就在今天晚上。
      她打了他的电话,说今天晚上我要见到你,有很重要的事情。
      他在那边顿了好久,说好。
      已经十一点半了,桌上的菜早已凉透,她的心也一寸一寸地冷下来。她打定主意要和他摊牌,不管结果如何,她要奋力一搏。
      十一点四十五,门锁响动,他终于回来了。脚步微浮,带着浓浓的酒意。
      她皱眉,我去给你拿热毛巾。
      他却拥住她,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他们在地板上酣战,灵与肉的交锋,无声啃噬,攻城略地。子夜的钟声敲响,他封住她的嘴,什么都别说,现在,求你。
      激情迸发的时刻,她似乎看到了泪水从他脸畔滑落,她断定那是泪水而非汗水,因为她能感觉得到他此刻的悲伤。
      最后的冲刺,他在她耳畔喃喃三个字,对不起。
      然后他抽身离开,明晚,我会回来。
      她在黑暗里无声蜷缩,任泪水洒落,祭奠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后来发生的事情很荒诞,荒诞到很多年后她想起来,仍会笑出眼泪。
      第二日的晚上她没能等到他,便被人打昏了过去。然后她醒来,看到在自己床上,躺着一个不是他的男人。
      他们裸裎相见。
      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已冲了进来,一如五年前一样,眼睛通红,几欲发狂。
      事实上他是发了狂的。那个男人被他打得只剩下半口气,她只是在床上拥被坐着,眼神冷的出奇。
      他说,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人。
      她瞪大眼睛盯着他看,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她只是想好好看看他。她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她从没看清过他,她知道他做事一向干脆利落,却不想竟也如此的狠厉决绝。
      她语声艰涩,你何必如此。
      他却揪过她的头发,再一次红了眼睛,我不想再看见你。
      之后他夺门而去,而她终于失声痛哭。
      她明白,她要失去他了。
      其实她知道很多事情,可她不知道的事情更多。
      她知道林叔是他的恩人,却不知道是他先救了林叔。那天他偶然撞见林叔被仇家追杀,机缘巧合下救了林叔,由此身上被砍了好几刀,一身的血。
      后来他得到林叔的赏识,开始替林叔做事。原来林叔的仇家是一家跨国公司的董事长,原来林叔在这个城市很有权势地位。
      他在林叔的安排下不断学习,深造,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他要一步步地接近一个高度,使他能够有能力为林叔报仇雪恨。只是这些都是不能告诉她的。
      他无意沉默,却只能沉默。
      其实他也是有私心的,他想要以此来为她搏一个更好的将来,更璀璨的天地。
      他的第一个目标便是那位董事长的独生女,苏菲。
      他懂得如何驾驭女人,他陪她逛街,购物,他讨她开心,他让她对自己欲罢不能。
      他做到了。只是女人开始嫉妒,我讨厌那个叫素素的女人。
      他明白,此时抽身已是不可能,而他也很清楚苏菲的手段,所以他只能自己出手。
      他在她耳畔说对不起,他在她看不到的时候泪流满面。
      只是,他终于揪着她的头发说,我不想再看见你。
      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底在嘶吼,素素,等我。
      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她想不通为何他的离去可以这么的狠辣无情。她想掐着他的脖子问他,可终究无能为力。于是她选择掐向自己。
      她在浴室里割脉,自己躺在一缸血水里,是自己喜欢的,绝美的死法。
      只是被人救了过来,当然,孩子没了。
      那是她和他的孩子,那曾是她挽救彼此人生唯一的砝码,可他却没有给她还手的机会。
      她还很年轻,生活还要继续,而且可能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她在医院里醒来,入眼便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泪眼婆娑的脸。那人说,孩子,我是爸爸。
      爸爸终于找到你了……
      已经做了亲子鉴定……
      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
      孩子,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 ……
      她重又闭上眼,似乎,新的生活,开始了。
      只是,他和她的故事,就这样完了吗?
      或许,这只是另一个故事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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