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心》thewhimsy

21、十九

　　回到屋里，偏生又见不着宁儿，想是她耐不住，自个儿拣热闹地儿玩去了。
　　外面的烟火声此起彼伏，预示着新年就快要到来了，府里的丫环、仆人们嬉戏之声也不时传入耳中，喜气洋洋的气氛徒惹我更气闷。
　　想了一想，起身去后花园，曾和宁儿在那儿发现一处绝佳的清静之所。

　　拒绝了桂花的追随，绕着人群，循着水边一条偏僻的小道彳亍而行。水面上积着厚厚的冰，却在月光下泛出一种凝重的灰色，另一边的厚实的围墙则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却也给人一种安全感。
　　寻一块大石头，随意地坐了下来。腊月隆冬，不一时，就觉得寒气入骨，浑身簌簌发抖，可听觉却格外的敏锐起来。
　　不错，外面的烟火鞭炮声还是细细地传入耳中，但更清晰的却是另一种声音。
　　循声望去，却只见一丛花树在微微地颤动，此时，万籁俱寂，空气中无一丝风，这一丛树夹在周围静止的群树中，显得格外的诡异。
　　若是在平时，我早就溜远了，偏生今日心情不爽，反而胆子格外地大了起来。
　　伸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拣了一块硬硬的石头，放轻了脚步，慢慢地向前走去。
　　树枝忽然分开，两点碧色的光露了出来，我吓了一大跳，停了脚步，脑后忽然一阵风声，随即脑袋嗡地一响，面前金光四溅。在神智清明的最后一刻，我依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伴着另一个幽灵般的顶着两只碧色灯笼似的人影。
　　“醒醒，醒醒。”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声音。
　　头痛欲裂。
　　勉强张开眼，四周黑黑的一团，两点绿绿的火焰在面前闪。
　　第一感觉，这儿是否就是传说中阴曹地府？随即否认了，因为阴间不会有那么鲜明的痛。
　　努力眨了眨眼睛，终于慢慢看清了周围情形。如今我竟身处于一间破屋之中，屋顶上漏下几丝月光。那一直被我误认为地狱之火的原是人的两只眼睛，镶嵌在一张白的很不正常的脸上，乍一看，仿佛鬼魂现世，然而我却有一种心安的感觉，幼年的回忆如潮水般地涌来。。
　　“燕国皇族？”我冷静地问。
　　来人愣了一下，想是料不到我居然能够毫不惊慌，随即绽开了一个美艳的笑容：“不错，有点见识，像是个见过世面的。能告诉我你是谁吗？”说话间，面前这张容貌变得清晰起来，那曾被我误以为是鬼魂的脸原来竟是如此的漂亮，雪白的肌肤，高高的鼻子，眼睛微微下凹，浓密的睫毛与细细长长的眉毛靠得很近，偏生却把一张脸衬得更加生动。
　　“木水儿。”
　　“啊，你就是那个他们想许给十六哥的女子啊，挺漂亮的嘛，十六哥，我看你也别挑什么柳枝儿、花枝儿了，这个就挺好，你来看看呢。”
　　这时我才感觉到原来我身后也还有人，猛地转过头，一双紫色的眼，可那容貌，却是早已在我心中描摹了千万遍的。
　　此时的他，仿佛沐浴在一层微光中，又仿佛身上散出淡淡的光晕，有着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
　　“啊。”我尖叫一声，猛地跳了起来，却不抵防牵着了后脑勺的伤，头一晕，几乎要摔倒，幸亏一双及时伸出的双手稳稳地托住了我。
　　“父王。”我喃喃道。他的脸就那么近距离地晃在我的眼前，带着一种玉石的感觉，光润细腻，五官更是恰到好处，眼中的紫光因了黑暗暂时隐藏了起来，活脱就是父王。我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摸他的脸，想证实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石火花一瞬间，“父王”反应迅速，猛地放手，全身侧仰，堪堪避开我的手。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就那一瞬间，我看到一道紫光从眼前滑过，猛地清醒。
　　父王的眼珠是黑的，父王不会放开我的手。我冷冷地问：“你是谁？”
　　“为什么我得告诉你我是谁呢？”男子戏谑道，那声音竟也是如此的熟悉。
　　“因为我脑壳被你敲坏了。”我理直气壮道。
　　那两人一愣，对视一眼，一齐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半，感觉到不妥，然后齐齐地刹住了车，面部肌肉承受不了如此迅速的变化，显得有些滑稽。
　　地上的寒气透过厚厚的衣服传到了身上，我却并不想爬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等着他们再开口。
　　“天哪，她叫你什么？父王？”碧眼女子突然惊道， “别坐地上，天冷。”伸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仔细地打量着我，不停地叽叽呱呱：“她和中原人不一样，雪白的肌肤，挺直的鼻梁，微微蜷曲的睫毛，看上去模样儿倒是挺像芙姐。十六哥，你说话呀。我只见过芙姐画像，你可是见过真人的。”
　　男子一言不发，似在沉思。
　　她转而问我，“你到底是谁？”
　　我只觉得心似擂鼓般地乱跳。
　　“慕容心？”
　　我浑身一震，抬头看她，咝，后脑勺的痛一下子穿越了整个头颅，牵到了前脑。
　　到底有多久，这个名字完全被人遗忘？
　　碧眼女子感觉到了我的变化
　　“慕容丝露，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不？”女子认定了自己的猜测，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情绪起伏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慕容心？不会。肯定是你不记得我了，哼，真让人伤心，难为我一直没忘了你。”那张本来就翘翘的嘴翘得更高了点。忽然想到了什么，训那男子道：“一定是你把她的头给敲坏了，你这个冒失鬼。”
　　她真是可爱，我忍不住咧嘴一笑，记忆的确模糊，幼时的事情，我记得并不多，但至少成年的她让我感到亲切。
　　“我是慕容心。”我轻声道，更多的是想听听这久违名字从嘴里再次说同的感觉。
　　丝露开心地哎了一声，将我搂入怀中，她的怀抱并不温暖，却很真心，让我的心情一下子灿烂起来。
　　“天哪，这些日子你怎么过的？”丝露不停地惊叹。
　　我不说话，心底有一种满满的快乐，仿佛以前的苦楚都因为这一句话得到了消融。
　　抬眼，却看到男子正用探究的目光看向我，那种眼神是父王永远不会有的。一愣，身体一下子僵硬。
　　丝露十分敏锐，立即感受到了我的变化，放开手，见我眼睛直直地看向她的同伴，不由得自己拍一下脑袋，大呼小叫地说：“瞧我这笨笨的，竟是忘记介绍十六哥了，不过十六哥，你难道不会自我介绍一下，我这不是也才见到心嘛。”
　　男子未及说话，丝露已经又抢着开口：“心，这可是你十六叔慕容优，你父王同父同母的兄弟，长得和你父王很像吧，连父皇也常常搞错，看着十六哥，嘴里却叫着‘瑕’。”说到最后，丝露的声音低了下去，竟是滴下泪来。
　　难道他便是冷宫中长大的余优，那时候父王常常会在我面前念叨这个名字，心中想着，嘴里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余优。”就像父王以前那样说，话调带着一丝宠爱，一丝担忧。
　　慕容优一愣，脸上表情变幻莫测，终于答了一句：“正是。”
　　种种回忆一起涌上心头，我眼泪不知不觉地发疯一样往外涌。
　　丝露伸手去搂我，我顺势伏向她怀中，抽泣得不能自已，已经多久了，再也没有这样痛快淋漓地哭过。丝露一双手在的我背上有节奏地敲着，却并不讲话。
　　等我哭够了，一块帕子递到我的手中，我接了过来，毫无形象地擦眼泪、擤鼻涕。
　　丝露猛地站了起来，夸张地大叫：“天哪，你的眼泪鼻涕全沾我身上了啊，我七公主的形象，就此全毁了。”
　　我有些尴尬，慕容优呵呵大笑了起来：“你何时曾有过形象？”
　　“十六哥，你总是欺负人。”
　　我悄悄地将脏帕子揣入怀中，定了定神，转向那男子，深深一拜：“十六叔。”
　　“心，我很生气，为什么只记得十六哥，不记得我。”丝露在旁不满地说。
　　“因为我是他亲叔叔，你个笨蛋。”
　　“哼，她是珏的女儿。”
　　我猛地一滞。
　　丝露也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立即道歉：“对不起，心，我不是有意的，可不管你是谁的女儿，总归是我们燕国人不是？放心，此次十六哥定能以娶亲的名义带你回家，父皇一直想你呢。”
　　“不要。”我立即反驳。
　　“怎么了？”丝露问，戏谑道，“放心，又不是让你真嫁给十六哥，你乐意，十六哥也未必乐意。”
　　我脸一红：“还请十六叔帮水儿一个忙，暂时我还不想离开齐国。”
　　优皱着眉头问我：“你不想回家？”
　　家？自从父王去世，我可曾还有过家。我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父皇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世。”丝露急忙解释道，像是要弥补刚刚的口误。
　　她是在暗示我回去还是会有祖父的疼爱么？我抬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是为何？”慕容优问。
　　“十六叔，你此次究竟为何来齐国？”我问。
　　“自然是和亲。”优懒洋洋地答。
　　“那你为何要派阿古里去柳府退亲？”
　　丝露抢着问：“你躲在门外偷听了？你还记得阿古里。”
　　我点点头。
　　“不合我的口味，自然是不要的，娶个人回来又不能随随便便地退货。”
　　“十六哥事先不知道是你。”丝露再解释道，她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
　　“可为何是去柳府，柳文作不得主，直接向皇帝抗议岂非更合适？”
　　优挑了挑眉，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下我：“不错，你竟是比柳文还要聪明。”
　　“十六叔谬赞了，水儿不愿意离开齐国，自然对自己的事情多关心了几分而已。”
　　“说说你的看法。”
　　“派阿古里去柳府退亲，只是为了向柳府施压，十六叔并非真想退亲，所以水儿才不惴冒昧提出想留在齐国。”
　　丝露击节道：“到底是咱慕容家的人，十六哥总是自认聪明，他的心思竟被你猜了个十不离九。不过，心，派阿古里去柳府，还有一个你可猜不着的重要原因，阿古里牵制住了柳文的注意力，我们才方便去见一个人。”
　　“谁？”
　　“自然是你。”慕容优接口说。
　　丝露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优，并不再多话。
　　我却心一寒，敏锐地感觉到了优想掩饰什么，刚刚找到亲人的温馨感一下子被冲得丢失了一大半。
　　不服气，可又一想，自己的又何曾愿意对人把留在齐国的打算和盘托出。
　　或许，各有各的秘密。但无论如何，多一个亲人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慕容优应该也注意到了我的情绪，他本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立即加上一句：“心儿，你只管放心，我们对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恶意。”
　　丝露连连点头。
　　“心儿明白，只心儿费尽心思方才到了如今这田地，不知十六叔可曾明白心儿为何不愿回国。”
　　优点头。
　　“当柳家的干女儿有什么好？”丝露有些不满。
　　我和慕容优一起看着她笑。
　　丝露把嘴一撇：“又闷葫芦摇，有话为何不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我默然，优为何要带丝露来齐国？这对她，未必公平。
　　慕容优笑道：“如今你在齐国举目无亲，有了心儿，至少逛街有伴了不是。”
　　“那是。”丝露一下子眉开眼笑，“如此十六哥你也不用担心我在齐国孤单了。”
　　“怎么？你要留在齐国？”
　　丝露大大方方地说道：“齐国送个郡主，我们便赔他个公主，我便是燕国和亲公主。”
　　我大吃一惊。
　　丝露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齐弱燕强，为何要如此和亲？”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方又问道。
　　“我需要齐国偿还我一些东西。”丝露脸上闪过一丝悲伤，随即又明媚地笑，“心一个人在齐国想必也吃了不少苦罢，可不知如何熬过来的，我这又算什么。”
　　我心猛地一颤，不为别的，只为她善解人意不问我的过去，却又一切都明明白白。
　　远处有零星的鞭炮声传来。
　　慕容优当即道：“莫非快子时了，心儿，若你果然想留在齐国，此时最好回去，柳府见不到你人，定会寻你。”
　　丝露还有些不舍，但终于忍住没再多话。
　　慕容优开了门，拍了拍手，黑暗中立即多出了四个人，如同鬼魅一般，一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马车停在门口。
　　“心，走罢。”丝露说，“我送你回后花园。”
　　我想问一下阿古里的近况，想了想，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随着进了马车。
　　马车十分平稳，车轮滚动的辘辘声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所遮掩。丝露一直抓着我的手，絮絮地畅想将来在齐国的生活。慕容优则不着一言。
　　不一时，马车停了，掀开帘子，却是在一处空巷。
　　我正惊异时，腰被人搂住，身子腾空而起，在我看清到底是谁之前，我的双脚已经重新结结实实地回到了后花园的地上，那帮我翻墙之人迅速放手，隐去。
　　优几乎与我同时落地，看不出来，他竟是个练家子。
　　丝露则与我一样，被人运过墙的，难为她竟坚持送我到最后，心底不由得一暖。
　　未来得及与他们说上一句话，远处几盏灯笼的火光向这边飘了过来，夹着熟悉地喊声：“木姑娘，你在哪儿？”
　　优拍拍我的肩膀：“心儿，保重。”
　　我有些不舍，丝露柔声道：“不会很久，很快就会有机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