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
-
任谁也没想到的是，安禄山、史思明叛乱引发了整个大唐军镇与民间的动荡。战乱从边疆烧到中原，又从中原波及到大唐的各个角落。纯阳观因为与李唐皇室的密切关联，不可避免的卷入了这场争斗之中。不过这些与灵虚子和墨韵没有任何关系。前者早早地带着后者进到华山深处，在完全与世隔绝的境地慢慢教授墨韵道法的基本。
墨韵本就与道家有缘，加上本性勤奋刻苦，到第五年，他就和普通人差不多了。修炼的间歇，灵虚子就给墨韵讲解各种阴灵鬼魄。这些东西不管是何种来历有何能力，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擅于窥探人心隐秘。
“所以，你要么把自己的弱点严严实实地藏好，要么就必须学会分辨真伪。”灵虚子如此说，“那时，若不是被鬼灵的幻象迷惑，你原本不该那么容易被他俘获。”
想起那夜的情景，墨韵就是一阵气恼。不过他很清楚灵虚子说的是正理，努力定下心，认真听灵虚子教导如何去隐藏以及辨别。
如此，两年时光转瞬而过。这日，墨韵结束了当天的冥想，起身去找灵虚子，说自己想要走了。灵虚子很清楚这一天只是迟早，想想也没什么需要教给墨韵的，便帮着后者收拾了简单的包裹，从另一条路送人下山。
一路默然。
直到分别在即，墨韵才看了看灵虚子，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灵虚子却只是苦笑，迟疑了一下，终于伸出手拍了拍墨韵的肩膀，说道：
“不必谢我。你的魂魄会受损，原本便是因我当年轻敌所致。可惜你师兄不信鬼神，总以为我是在宽慰他……”
墨韵闻言，脸色变了变，很快又平复下来。他以前就很奇怪灵虚子对自己百般容让，却原来有这样的根源。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灵虚子长久地注视着墨韵，忽然问：
“你还是不信虎隘‘死’了。”
墨韵弯了弯嘴角，淡淡地反问：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他没死我也是活着，他死了我也依旧是活着。难道要像个娘们儿似的哭天喊地痛不欲生然后殉情同死吗？更何况，死了……死了就能在一起了吗？
笑话。
不等灵虚子做出回应，墨韵已经转身走了。七年。不知道阎霏那个臭道士死没死。最好没死。因为、他要、亲手、杀了他！
“墨韵！”灵虚子忽然喊道，“你要是还不死心，就去洛阳看看吧！”
洛阳！墨韵浑身一僵，顿了顿，突然提气纵身，竟是展开轻功，飞掠而去。灵虚子本还想说什么，见此情景，只得一声叹息：兵魂只有初生之时才七情俱全。就算那天晚上他没有消亡，也不是你的那个虎隘了……
如此想着，灵虚子禁不住又叹了口气，转过身正想回屋，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个人，顿时被吓了一大跳。待看清那人是谁时，灵虚子心头一跳，躬身叫道：
“师尊……”
“拖拖拉拉二十七年，你还是不能了断干净。”
灵虚子苦笑，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那时为何放过那兵魂？”
“徒儿……徒儿突然想赌赌看，兵魂到底还有没有救。”
“……你以为兵魂还有救？”
“师尊，您明白的，兵魂初生，什么都不懂，他既不知道金丹对于鬼灵阴魄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金丹对于修道者意味着什么。他取走金丹只是想要活命，而不是要杀徒儿。师尊，他、留了徒儿一条命。”
一声叹息，如轻风吹过山谷。许久，灵虚子都没听见师尊在发话，慢慢抬起头，才发现这山道上只剩下自己独自一人。呆立半晌，他轻轻摇头苦笑，念动法诀解除身上的幻术：头发从乌黑到雪白，光洁的皮肤失去光泽，干燥起皱，布满不详的黑斑。弹指之间，先前面如冠玉的青年道士便已垂垂老矣。
墨韵……希望你们两个，不要让我后悔……
人大约是最健忘的生灵吧？
站在人声鼎沸的洛阳城门前，墨韵禁不住如此想。城墙上还残留着七年前斑驳的痕迹，守卫的兵士居高临下地看着来往人群，面目模糊而冷漠。有军官从步道上走过，似乎在警告属下，谁也不许偷懒。
进到城里，繁华热闹的感觉愈发明显。洛阳人似乎已经忘了那场惨烈的战役，穿着胡服的姑娘们肆无忌惮地当街笑闹，引得众人侧目；小伙子们自然也不示弱，在心上人面前竭尽全力展示自己的男儿气概。年长者宽容得看着他们，偶尔低声感叹，然后端起酒盏，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墨韵淡淡地笑了笑，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老头子了。之后，他几乎转遍了整个东市，在天黑前，终于选定了一家便宜的客栈住下。
客栈不大，好在还算干净。大堂里横七竖八地摆了五张八仙桌，靠墙放着一张台子，上面堆满了纸糊的各色彩灯。墨韵扫了那些东西一眼，若有所思地问：
“掌柜，你……还兼卖灯笼？”
“客官，您这是赶路赶得忘了日子吧！”掌柜笑着说，“今天是十五，要放河灯祈告祖先的。”
墨韵不由地一时失神。竟然又是中元了……
“掌柜，花灯怎么卖？”
“四十五文一盏，许愿笺和灯油灯芯一并赠送。”掌柜利索地应道，“客官，您别怕找不到地方。我这店里还有四个客人也要去，到时候我让小四子领你们一道过去。这两年都在东御河下游，还有官员主持呢！”
墨韵淡淡地笑了笑表示自己听见了，挑了盏莲花灯便跟着小二去了房间。待到入夜，果然有个少年人来敲门，带着墨韵等人去了目的地。远远的，就看见人头攒动。尽管早已不惧普通人身上的“那些东西”，墨韵仍旧不由地微微皱眉，对那少年说了声“不用管我了”，自顾走向河道下游。少年本来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就这么一眨眼功夫，那人竟然已在百步之外。他不由地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就已经也找不到墨韵的身影了。少年陡然想起关于鬼月的诸多传说，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慌慌张张跟上人群，不敢再想刚刚那个古怪的客人。
那边，墨韵自然不知道自己被少年当做了返回阳间的鬼魂。他满不在乎地施展轻功，一直走到听不见那些喧闹声才停了下脚步，慢慢走向水边。
平静安宁。
那年，他许下的愿望就是这四个字。那时，他单纯希望自己不要被“那些东西”骚扰而已。如今他倒是不惧“那些东西”了，可这个愿望却依旧是个愿望，没有实现。
身后，有马蹄声响起。墨韵回转身，看到一队骑兵由远而近。他们一色的猩红战衣，皮质胸甲配着高筒马靴，腰间斜挎着宽大的战刀。领头军官身披山字纹全身铁甲，凤池兜鍪的护额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容。他马鞍边的得胜钩上挂着一柄七尺长枪。月光照在那一尺八寸的锋刃上，隐隐有暗蓝的光晕在闪动。
墨韵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
军官也看到了墨韵，轻轻一拉缰绳，带着人从墨韵身边走过。墨韵目不转睛地盯着军官。可是，无论如何他如何努力地去看，军官的脸都隐在阴影当中，模糊不清。
“虎、虎隘……”
军官似乎听见了，偏头看了墨韵一眼。不过，他没有停步，一直走到河边才停下。然后，他和骑兵们都转头望着上游，一动也不动，仿佛在等待什么。
墨韵不由自主随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
漆黑的河道，水波粼粼。远处、更远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幽幽的黑暗。
虚空？
墨韵一愣，仔细再看，果然是什么都没有！上游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影、那些天上繁星一般的灯火，全没了！
等待在继续。
不知道过了多久，河面上多了若干点细微的光亮。军官在马背上直起身，死死地盯着那些光点。不多久，光点近了，墨韵发现那原来是三只莲花灯。它们晃晃悠悠地顺水飘来，不合常理地飘到某三个骑兵身前。骑兵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去。然而，他们似乎控制不好力道，一下子就把花灯捏得粉碎。军官本来是回头望向自己的属下，目光扫过，突然发现墨韵正呆呆地看着他们。他心里升起一阵疑惑，催马走过去，居高临下地问：
“你能看到我们？”
墨韵点头。他不是想要保持沉默，他只是没有办法开口。这个声音，是他七年来魂牵梦绕的声音。虎隘的声音。
军官似乎更加惊讶，“你能听到我说话？”
墨韵再次点头，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哽咽地说：
“虎隘……虎隘，把兜鍪、除掉，好吗？”
军官迟疑了一下，抬手取下兜鍪。这下，他的面孔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月光之下。这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天策府屯将虎隘。墨韵咬紧牙关，把呜咽声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他讨厌哭泣，他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哭泣。
虎隘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迷惑。他长久地看着墨韵，忽然说道：
“想哭就哭吧……你这样，我心里难受。”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墨韵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虎隘，全然不顾对方那身铠甲硌得人不舒服。
虎隘茫然不知所措。他双手按在墨韵肩上，却又迟迟没有将人推开。半晌，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墨韵的长发，低声呢喃：
“你……是谁？”
我叫墨韵。笔墨的墨，韵味的韵。你不记得我了。没关系。我忘过你那么多次，偶尔换过来，这才公平……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 23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