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歌拾遗》关于款款

1、第 1 章

　　（一）
　　师父花了七年的时间，终于将我塑好。

　　我从冰封的雪中走出来，跪拜在师父脚下：“师父，我回来了。“

　　七年之后，我终于看到了师父，他带着笑意看着我。七年了，整整七年了……我再也抑制不住思念和伤感，扑在他的怀里，哭来起来：“师父，我很想你。”他轻抚着我的后背：“晏儿，不哭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哭过之后，我不好意思起来，便放开了他，听到他问：“快过来看看，样子可像你？”

　　我转身看向冰镜中的女子，镜中人冰清玉洁，肤若凝脂，如雪。而我知道，那并不是“如”雪，而是真正的雪，七年之前，我的肉身已经毁于战火。

　　师父从战场上带回支离破碎的我，硬是凭着记忆拼凑了我的样子，这是师父记忆里的我，有着世间最好的容颜、最澄澈的眼睛、最美的笑容……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个样子，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得我快忘了自己的样子。

　　我看着师父眼中的期待，于心不忍，便扬起了笑容：“很像。”我朝着他笑，“很喜欢，真的。”蛟岷，真的很谢谢你。

　　“喜欢便好……如此，你也可以回去了。”他正色道。我的师父，九渊大陆最接近神地人，十几年来不曾改变的容颜，而今却显苍白，他正色的时候，没有人能违抗他的命令。

　　然而——“我不回去！”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反对的声音，在我的意识还没有运转之前，身体已经做出来反应：不！决不回去！

　　我没有忘记，我的国家出卖了我，我的国君、我那同胞的哥哥，把我献给了敌国的皇帝，三万人……整整三万的战士被坑杀，那都是我的战士，我泱泱大国最忠诚的战士。源凌！是他！魔鬼般的敌国皇帝，杀害了我的战士！想到他，恨意翻滚而来，让我承受不住，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蛟岷伸手扶住我，也知道那日的情形，七年前的是是非非已经说不清楚，他柔声道：“都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晏儿。”

　　我扶着他的双臂，摇着头：“我已经为我的任性付出了代价，我不想再回去了，他背弃了我！他背弃了我！”我的哥哥啊，居然背弃了我……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也再也回不去了，七年了，我的国家还在吗？我的哥哥还安好吗？

　　蛟岷默不作声，我如何不知，七年之前的那场战争对泱国意味着什么，如今，泱国还有可能存在吗？

　　蛟岷看着我，道：“事实上，他送你出城后就后悔了。”他用眼神阻止我摇头：“晏儿，你要相信，你的哥哥，他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若非迫不得已，他怎么会将唯一的亲人推到敌国！”

　　好一个迫不得已，我听到我的心里在冷笑，然而，我想我不够强硬，听蛟岷讲了许久的“他”，我终于还是心软，是的，我担心他，这由不得我不承认。我虽然怨他，却忍不住担心他，血缘之亲，让我割舍不下他：“他……还活着吗？”

　　蛟岷脸上露出了笑容：“晏儿，你未免将他想的太弱，太不堪一击。”

　　我小心地望着他的面容，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担心哥哥的生死，只要他活着，我就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去说服自己，去原谅他，正如蛟岷所说，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哥哥。

　　直到今日，我才清楚一切。蛟岷没有怪我的任性，因为他明白我遭受了什么，七年来的每一日，我都活在苍翁之塬的噩梦之中：我被源凌禁锢在怀中，站在城头，眼看着我的战士被坑杀，我奋力推开了他，他冷笑着看着我，似在嘲笑我的没用，“回来。”他对着我说，“离开我，你就什么都不是了，你的兄长已经背弃你了……回来！我不想再说第三遍。”我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尚不自知，我站在城头，在远处赶来的师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从城头跳下……落地之后并未死去，战争中，我感受到冰冷的兵器穿过我的身体，长剑划过我的喉间……真好，我是作为战士死去的……这是我在人世间最后的记忆，我死时，面容尚带着微笑。我和我的战士们一起死在了苍翁之塬。

　　重生中的每一日，我都可以感受都长剑划断喉咙的感觉，冰冷的兵器穿过我的身体，更可怕的是，这七年里，都能感觉到源凌禁锢着我的强有力的双臂，听到他冷漠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泱天晏，你看，你的战士全为你而死了，你的兄长已经抛弃了你，你的国家也已经容不下你了。”

　　这是我重生的代价，七年来每日都在重复死时的痛苦，带着对源凌的恨意，熬过了重生的痛苦。
　　并且，蛟岷告诉我，我不可能再长大了。我笑起来，幸好，蛟岷没有将我做成七年前十四岁得我，而是作成了一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我，脸上的笑容继续加深：“这样很好啊。我可以长生不老，会不会有人把我当成妖精给抓起来呢？”我侧着头，笑问。

　　蛟岷将我的头按在怀里：“晏儿，难受就哭出来吧，我知道你难受。”

　　我忍了忍泪意，怎么会不难受，我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不可能长大，也没有了生死，真真正正的成为一个雪人，我想哭，可是我不能哭，能够再次睁开眼睛，能够继续生存在九渊的大陆上，已经是难得的事了，蛟岷他为了我的重生耗费了太多，我怎么还能哭？怎么还能去难受？

　　我笑起来，我一直知道，我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那时候就连最冷心的人都不忍斥责我。道：“蛟岷。这样真的很好，我现在的样子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好看，我真的很喜欢。”我只是一个已死之人，能够重生已经是奢望，哪里还能求更多呢。

　　“蛟岷，难道不应该庆祝一下我的重生吗？”

　　他终是没再说什么，摸着我的发，道：“好。”

　　酒过三巡，我终于问出了心里最大的害怕：“蛟岷，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蛟岷握着酒杯的手一滞，几近神祗般绝美的容颜之上，有着淡淡的无奈：“晏儿，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又将这话说了一遍，我的心便沉到了深渊。

　　我急忙握着她的手，哀求道：“我知道的，你已经讲过一遍了，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开你。”蛟岷没有推开我的手，他的手那么冰冷，一如既往。而他有着片刻的犹豫，似乎被我说动，我又续道：“师父，你可知道，在我死之时，我是多想见你一面……”

　　他眼中的犹豫不在，抽出手来，打断我的话，道：“不要讲了，我不会陪你去的。”
　　我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你……不要我了吗？那么，我留在这拉穆朗雪峰吧，就在这雪峰圣境陪着你。”

　　“对。我不要你了，你走吧。”他转过身去，不再看着我，话语中已有不快：“莫忘了你重生的意义，莫忘了自己身为一国公主的职责。”

　　我愣愣地说不出话来，蛟岷他不要我了。十六年前，我拜入他的门下，他问可愿意一辈子跟随于他，我便想着九渊大陆起誓，他笑，喝下我的拜师茶，道：“如此，我亦会护你一生。”

　　而如今，他对我说，他不要我了。我真是惶恐起来，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破冰而出重获新生的我，并没有发现蛟岷容颜依旧之下，法力的衰败，我并不知道他是如何从源凌手中带出破碎的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就回的我，力量不可能被凭空创造，也不可能被消灭，可能是通过转移，此消彼长，如太阳东升西落，昼夜更替。

　　蛟岷。我四岁拜的师，他是我心中无往而不胜的战神，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衰败的不愿意让我看见。

　　当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

　　我喃喃道：“你并不是真的不要我，只是劝我回到哥哥那里去，对不对？”我跑到他的面前，抓住他的双手，生怕他会不见掉：“我会回去的，我会回去，就像大家所期望的，肩负起泱国公主的责任，可是，师父，我求求你不要赶我走，不要扔下我，如果连蛟岷你都不要我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蛟岷拂开我的手，道：“你该走了。”他望了我一眼，眼中很明有泪，却不再看向我，径自走向雪峰深处。

　　我大声哭问：“蛟岷！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好不好？”

　　他渐行渐远，背影越来越小，我听到他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不必再来找我。”

　　我颓然跌倒在雪地之上，“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不要我，你们为什么一个个的都不要我了？”雪地的寒意直逼体内，我的身体本来就冷，不由瑟瑟发抖，我挣扎着站起来，想到蛟岷临走时眼中分明有泪，他定是迫不得已才这样，正如当年哥哥将我送给源凌一样。

　　源凌，源凌，我痛苦地握起拳头，你可曾想到，七年之前，在你注目之下死于乱军之中的女孩还活着，当你看到蛟岷带走我，你可曾想到，这些散落的、不成人形的碎片，会有一日重新拼到一起，向你复仇？

　　只要杀了源凌，不管自己做错了什么，蛟岷都不会再生我的气了吧，他一定会原谅我。我从雪地里站起，往拉慕朗雪峰之下走去。

　　深厚的积雪漫过我的膝盖，我回望着雪峰山顶，心中默念：蛟岷，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