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字母一排

1、手机

　　手机
　　那时候我很穷，所以，我只买了很旧的手机来用。

　　我喜欢它，觉得它来，是为了和我相依为命的，它有方方的脑袋，很不通融的样子，有点象我；它穿了黑色的外衣，彻彻底底的黑，使人想起孤儿的眼睛——它就是孤儿啊，原来的主人不喜欢了它，如果我不买它，也许它正在哪个垃圾箱里丢着呢

　　那两年它一直跟着我，在我的口袋里，为我収集遥远的问候和祝福，给我带来了方便的同时，也考验了我的耐心，使我懂得了什么是爱恨交加。

　　我记得我买回它时的欢喜心情，我想，这黑色的小身子里，会有遥远的声音传来，会把思念变成一个人的声音传到我心里来，我越看越喜欢它，觉得它是那样的好看而善良。那时候正是移动搞活动呢，优惠的政策使我觉得雷锋又回来了，于是，我毫不犹豫的买了卡号，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人。

　　咦？怎么没信号？

　　摇摇，仍没有，拉长天线，仍没有，换个角度，仍没有，如此下来，就差打套拳了，仍没有。

　　这叫什么事，忙去有关部门问，服务员笑：很正常。

　　什么？没有信号很正常，有信号才不正常吗？我差点跳起来，如果没有那个玻璃柜，我的手也许会直取她的耳朵。可我没来得及跳又听她说：正常，你家楼房隔信号，要怪，就怪你家楼房。我明白了，深感她说的有道理，我说如果我扒了那个楼房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吧。她说：你真聪明。只不过还有更好的办法，比如——你可以把头伸到外面打呀。

　　亲爱的朋友们，如果你到花园小区走一圈，如果你无意间抬头，也许可以看见六楼伸出的一颗吼叫的脑袋 ，他不安的晃动，不停的变换角度，你不要以为他犯了病或者想不开，他只是在打电话。如果你看到了他手里拿的旧手机，你就会知道，他的声音为什么象卖鱼的小贩般响亮而慌张——我就是这样打电话的。每当电话来时，我便如接到火警般飞快的冲到窗台去，拉窗，探头，晃脑，调角度，如此努力下来，倒也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如秋虫一样的微弱，如儿时收音机里外国话般断断续续，我便觉得自己成了王成，我不停的变换角度和姿势，我的声音总是越来越大，而那时，对面的楼里的老太太就会拉开窗户，好奇而迷惘的看着我：

　　这小伙子，又和谁吵架呢？

　　嘻，老人家，我没有和谁吵架，我如此的充满个性和活力，全是因为，我有了一个破旧的手机。我便对着她做鬼脸，使她瘁不及防，仿佛真见到了鬼，匆匆的拉上窗户。有时候，楼下的人会上来敲门：小刘，你是不是结婚啦。我说：没啊，他便说：没结婚怎么会有吵架的声音啊。

　　是啊，难怪他们会以为我结婚了，因为只有结婚了，人才会吵架。

　　我说我是结婚了，那手机就是我的新娘。

　　可是我还是知道，我打电话太投入了，电话里的声音，总使我确信，我不是一个生活在这个世上。我住的楼上都是教师，空气里弥漫着让人自卑的知识的气息，使我上楼时总是很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就踩到了哪个数学公式和论文命题，而那个声音传来的时候，我就忘掉了这一切，只想听那个声音，无比渴望那个声音，仿佛那是我的灵魂跌落尘世的回响，从那个声音里，我知道我们是那样的彼此需要而懂得。

　　我知道我那破旧的手机，负担了太重的任务，就象一个小兵，负担了太重的现实一样。有时候，信号会在中途逃走，逃到一个没有阻塞的地方；就象我这个小兵，有时侯会逃到某个往事的掩体里 。时断时续的通话，就象我们时断时续的爱情，空白的地方，填补的却是猜疑。我们都无法把没有听到部分想成好话，把没有看到的现实，想成幸福的一部分。岁月教会了我们承受现实结果的办法，就是先把一切往坏处想，这样才能锻炼一个小人物的坚强或者免疫力。没有听到的某句话，会成为某一段话的伤，就象没有见面的日子，会成为那一段爱情的伤，因为一个本来有些自卑又自傲的男人，总是确信自己不被理睬是必然的，是应该的，是早晚要发生的事。

　　真的是这样的。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手机，是因为空间和时间的转变，使爱散失了很多信号，传向彼此时，那声音已在现实中模糊。穿越心灵种种防御，一起谈过生死的彼此，收到的只是淡淡的问候和无言的守望，或许只是一种提醒，提醒我们是爱着的彼此，好让爱永远待机 。

　　终于，她说她要走了，我便忍不住了：你还爱我吗？我只要回答，爱与不爱。

　　那是怎样干脆的，近乎本能的回答啊——我爱你！

　　可当我这一次在那嘈杂的声音中分辨出“我爱你”时，就象从纷杂的现实分辨出了幸福一样，仍是不能确信。

　　我变换着角度，我抬头我低头我说：你能再说一遍吗？

　　我听到了一种圣洁的音乐，我知道，那是自一个女孩子的心曲，纯纯净净的声音，在嘈杂里如一朵莲花，开在雪地里。我不是没有听清，是没有相信，我对那个电话大声喊她的名字，重复她说给我的话，如同她的回音。她仍坚定的说：我爱你！可是我要走了，因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

　　你对我说你爱我。

　　你说了，我就不走了。

　　可是，求求神，求求天，我一直再说，我说了不是吗，她为什么没有听到呢，我拉长了天线，象从我的心里，拉出了一根血管，我感觉到我爱与思念在喷涌。我大声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怎么能不爱你。我不爱你，怎么能再爱自己，我没有了你可以爱，生命怎么能再是可爱的，亲爱的，你听到了吗？

　　可电话只传来了轻轻的话：你不说，是吗？

　　我大喊，我说了啊，亲爱的，神都听到了，这个夜里的每一种生命都听到了，为什么独独瞒了你？我摇着我的旧手机，那彻底彻底的黑使我想起了孤单无助的眼睛，我看到那个黑色的天线伸向了夜空，仿佛一只小手，伸向天，以爱的名义向神求援。

　　电话里的声音焦急而绝望：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

　　我就把头探出了窗外，再探出窗外，直到我的脚，也离开了我的窗。我想：这样，她就可以听到了吧。我看到天上的彩云，我就觉得自己飞了起来，飞越人世间种种的无奈和忧伤，跳上了那片云，那片云会带我去一个地方见她，那里的分分秒秒永不消逝。

　　朋友，也许你偶尔从花园小区走过时，会看到一个人正从窗子里，向外，交出自己一切。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如果，爱可以这样简单。可是，这样简单的爱，只在梦里。

　　我常常在梦醒来时，知道第二天要做什么。我不能那样避重就轻，不能让需要我声音的人，在等待中老去。我还是好好的检查那个手机，找到是哪根线断了，哪根线可以连接幸福和未来。世上的手机都应该是清晰而可靠的，为什么只有它不好。

　　为什么，它不可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