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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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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爵悲
上篇•王敬则
一
雨如洪注,拜将台上水洗也似。两旁文武,莫不失色。
今日本是我拜受大司马之日。这场雨毫无征兆,又似乎本身就是征兆。就像出师之前旗杆断折,乃是大大的不祥。
我站在檐下,手中捧着朝服,只觉得沉甸甸的。想那八年之前,与王俭同日加开府仪同三司,被他讥为老子与韩非同传,心中虽不甚痛快,却仍能自嘲以解,面上不失欣然之色,全然不像现在这般恐慌。本想借今日的机会一表心迹,求得君臣和谐,谁料却被一场大雨,浇熄了满腔的心思。唉,这场雨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要说这位新皇,一年间连废郁林海陵二帝,使得竟陵王忧惧而死,自己也从小小的西昌侯一跃成为九五之尊。他的本事,几乎不在太祖高皇帝之下。何况他以辅政密图废立之时,就曾将我调离京城,出任会稽太守,都督会稽东阳临海永嘉新安五郡诸军事,对我的防备之心,实在不小。我今日虽得封大司马,更增封邑千户,可日后走错一步,只怕就性命难保。记得前朝昇明年间,沈攸之他们起兵作乱的时候,我奉命攻打袁粲、刘秉据守的石头城。城破之日,刘秉在城上大喊:“敬则敬则,同是功高震主,你不怕也有今日?”这句话,此时又异常清晰的在嗡嗡雨声中叫嚣着。
身边凑过一人,附在我耳边言道:“王公可还记得,当日拜公为丹阳尹,天亦降大雨。公命应甘霖,理应如此。”
“我命应甘霖?我命应甘霖?哈哈,好啊!”官场中人说话就是如此,明明并非坦诚,却让人听着受用。于是我招呼左右,列羽仪,备朝服,就在这雨里,拜受了大司马的官职。得意?未必。那一番话,并不能解开我心里的疙瘩。但若不知趁这句话借坡下驴,也未免太不会做人了。
回到家中,刚刚坐定,便有人来报,说是宣城的姑爷有信来。仲雄念着信,我边听边捻须微笑。信里无非是些恭贺岳丈大人拜受大司马之类的话。但同样的话,让我这姑爷写出来,就分外的好看好听。
仲雄是我的次子。十一年前那一天,从一个宴会上回来,他对我说,他邀了豫章王太尉行参军来作客。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却有点不以为然。我有六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我把她宠得像眼珠子一般,早就许诺,一定要给她觅一个最如意的夫婿。登门来求亲的人已有不少,但我仍不肯松口。这小小的太尉行参军,刚刚解褐出仕的十九岁少年,难道配得上我那宝贝的阿媛?
“他叫什么名字?”
仲雄笑了一笑,似乎很神秘。
“他姓谢,单名一个朓字。”
我顿时明白仲雄为何如此兴奋。纵然我是个武人,也听过谢玄晖的名字。他比被废在家的前侍中,秘书监谢朏小了足足二十三岁,辈分上却是谢朏的族叔,还是前朝太祖文皇帝的外孙。而且我听人说过,假以时日,谢玄晖的文采势必能和宣远、希逸,乃至康乐公这些谢家前辈比肩。我的态度变了,甚至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何时登门拜访?”
“便是明日。”
第二天我让人在厅上摆了一张屏风。阿媛坐在后面,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位佳客。纵然他自幼便有美名,但最重要的还是阿媛是否满意。谢玄晖鬓发如墨,俊秀白皙的一张脸,笑得很腼腆。虽然不像想象中的谢家子弟那般神采飞扬,顾盼自雄,但有如此一位温和通雅的夫君,阿媛说不定会更幸福。若不是他稍稍有些口讷,我简直觉得这少年人无可挑剔了。当我问道有否婚娶,他女子一般羞红了脸,然后用细入蚊蚋的声音回答:“不曾。”
当我看见我那将门之女也是一般羞红了脸,扯着帕子笑,我还能有什么异议?何况择他为东床快婿,好处决不仅仅是给阿媛一辈子的幸福。
那是建元四年。就在那一年,太祖高皇帝崩于临光殿,世祖武皇帝即位。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武皇帝大宴群臣,吃饱喝足,看够了歌舞,老皇帝突然说要赋诗助兴。领旨之后,众人便有意无意看着我笑。我知道,他们等着看笑话呢。想我王敬则屠狗出身,戎马一生,字尚且识不了几个,何况作诗?但我也有办法。接过内侍送过的纸,我大声道:“微臣这辈子,差点毁在这玩意上面。”老皇帝似乎有点不高兴,拉下脸问:“这话什么意思?”我等的就是这句话,便道:“微臣若是知书,顶多作个尚书都令史之类的小官,哪还能有今日!”众人哗然,都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世祖皇帝却笑道:“我们别理他,他是在炫耀呢。你这老粗却有个有文才的女婿,自己也很得意是不是?”
何止是很得意。我一生功勋无数,可要说最得意的,差不多就是这件事。
从那之后,以我的武功,他的文才,他的家门,我的官位,只怕再没有人敢看不起我们翁婿了。
二
“寻阳公近日身体可好?”
“什,什么?”我努力伸着耳朵,仍然一脸茫然。
“爹,人家问你最近身体好不好。”仲雄在我耳边大声喊着。
“哦,好,好,没什么不好。”眼见来客的笑因为失望而有点僵硬,我又慢吞吞地说:“就是牙都活动了,后面的几颗大牙。吃不了饭,每天就喝点稀的,活一天算一天吧。”
来客关切的眯起眼睛笑,搀着我的胳膊,亲亲热热的说话,“您老硬朗着呢,准能长寿!会稽乃清贵之地,最适合养老了。”我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呵呵的笑,口水眼看就要溢出来,就好像一点也看不懂,他的眼睛说的,是另一番话。
快死吧,你这老东西,不要再活着碍眼了!
我知道,那是皇上的意思。
等仲雄送客回来,我坐在榻上,低着头沉思,耳聪目明,自然也一点都不糊涂。
这个皇帝,到底要干什么?
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当今皇上登基只有四年,却几乎已经杀尽了高武二帝的子孙。接下来,就该轮到两位老皇帝的旧臣。而这班老臣之中,又有谁能比得上我的功勋。
他想要我的命。如果我在他撕破脸前就寿终正寝,那倒是大大的造化。
我只能和晋朝的高祖宣皇帝一样冒充廉颇老矣。只不过他绝不会像我现在这样战战兢兢。人家是为了权力,我却只是保命。起兵作乱?我根本没有那个胆量。我忘不了建元二年虏寇淮泗时,自己惊慌失措的弃镇而逃。如今我纵然位极人臣,也一样改不了怯懦的性子。
“仲雄,你这次突然到会稽,所为何事?”
“您难道不知萧坦之将斋仗五百人,行武进陵入东?”仲雄焦躁不安的搓着手。“皇上突下此诏,不知是何用意,但朝中大臣私下议论纷纷,都说恐怕是冲着您来的。我兄弟在京城,无不担忧惊恐,唯恐您遭不测。前日皇上召我进宫,对我说他并无此意,并且让我来会稽安慰您,让您不必多虑。”
我故作镇静的笑笑。虽然听说萧坦之率军东进,我也曾惊出一身冷汗,但现在需要安抚的,倒是仲雄。“皇上知我现在身居内地,又老迈不堪,对他并无威胁,自然不会将我放在心上,何必着急?仲雄啊,静下心来,鼓琴给我听吧。”
仲雄的琴技,纵然比不上嵇叔夜,却也称得上当世新绝。可惜皇帝赐他五日一用的蔡邕焦尾琴,眼下并不在手边。好在我所藏那具,亦是他从小用惯的。仲雄坐定,调理气息,手指抚上琴弦。琴声琤然,果是清越。只听他启齿唱道:
“常叹负情侬,郎今果何许。君行不净心,哪得恶人题。”
他顿了一下,正要继续唱下去,我却隐隐觉得有些异样。
“这首《懊侬曲》从没听你唱过。是你新作的么?”
“嗯,上一次我奉诏于御前鼓琴,趁机作了这首歌……”
他似乎很是得意,我却觉得一柄锋利的大刀突然间砍在颈中。下意识的,将手中的杯子掼在地上。
“仲雄啊,仲雄啊,你坏了事了!”
“怎么,爹,我哪句话说错了?”他骤然间惊慌失措。双手一推,琴从案上跌落,钪啷一声,碎金断玉。
“我终日装聋作哑,只为让皇上以为我已头脑糊涂,全不知他铲除老臣的心思。你在他面前唱这《懊侬》,岂不是公然揭短。他恼羞成怒,猜忌之心必然更甚,将我等视为心腹大患。以后的日子,恐怕越发难过了!”
他失魂落魄的看着地上碎成几块的琴,抖得筛糠一般。我王敬则半生叱咤风云,老来小心谨慎,难道仍然逃不过和这琴一般的命运吗。
我陷入从未有过的恐慌。仲雄的过失,被我在想象中夸大成满门抄斩的罪名。我已经很多年没做过梦,现在却常梦见自己是一只在猎人箭下仓皇逃窜的兔子。猎人的箭扣在弦上,迟迟不发,这反而更使我的身体被恐惧充满,甚至让我没有空闲想一想,若那箭真的射出,我会怎么办?乖乖的被杀,或者无谓的躲闪,同样是绝路。
就算我心里还有一丝希望,它也在永泰元年破灭了。四月里,重病不起的当今皇帝以张环为吴郡太守,进号平东将军。东方几郡处于内地,在孙恩之乱平后向来是风平浪静,皇上要平的,根本不是什么东方,只是我这驻守东方的大司马而已。
这消息带来的绝望像一盆凉水冰彻骨髓,却也浇熄了热腾腾的恐惧。乖乖的被杀,或者无谓的躲闪,同样是绝路。但谁说我是兔子?我本是老虎,而且是没有被拔掉利齿的老虎。
露出老虎本性的人,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七十二年前谢晦被杀之时,我还没有出生。但母亲是亲眼见到那场面的,看见那与谢混并称两玉人的武昌公纵然蓬头乱发仍然不减风姿,看见他贵为王妃的女儿仆在他脚下痛哭。我把这母亲讲给我的画面记了六十年,还曾经想若能早生几年,定要问谢晦一句话。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这问题我想了很久,没有结果,也可能是我隐隐的不敢让自己想到那答案。但现在,它像把剑突然插进我的脑子。那简单的,和问题只差一个字的回答。
卿本佳人,无奈做贼!
我本从没有想过犯上作乱。可能是忠心,更可能是压根没有那胆量。但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个想法。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喝下那杯鸩酒的!
三
虽然还未下定决心起兵,不过我那几个孩儿都已经暗暗做了准备。排行第五的幼隆捎密信给我,说是已派正员将军徐岳秘密拜访谢朓,告知实情,相约举事。幼隆是个聪明人。这一步棋,在我看来,的确是妙着。
其实谢玄晖官职不高,只不过是晋安王镇北咨议,南东海太守,南徐州行事。不过晋安王身有废疾不能视事,南徐州的大权,等于是握在他的手上。若我真的起事,他在南徐州举镇呼应并非难事。何况我更看重的,乃是他的声望。我这女婿虽才过而立之年,却已被天下士人捧到天上,俨然有文宗领袖的风范。有他在我麾下,无疑是收服人心的好方法。当今皇上病危,人心惶惶,正是起兵的好时机。如加上谢朓的助力,成功便如囊中取物一般了。
他会助我,一定的。
我是他的岳父。他父母久已亡故,我已是他唯一的长辈。十几年来,他对我恭恭敬敬,言听计从,我的上书奏启,几乎都是他所撰。这孩子虽然聪明,却没有胆量悖我心意。他与我的几个儿子,也如兄弟一般。即便他真有心不从,只怕阿媛逼也要逼他答应。再者当今皇上登基以来,大行杀戮。谢朓的恩主竟陵王萧子良和随王萧子隆都死得不明不白。当年他在西邸、西府之中,被二王特相友爱,何等见重。如今为他们报仇,也是份内之事。于公于私,他都没有理由拒绝我。
我每天都等着幼隆的消息,满怀着希望。没想到等到的,是从京口急送来的噩耗。谢朓在南徐州逮捕徐岳,并派人快马赴京,奏大司马王敬则及诸子欲反!
愣愣的站了半晌,我颓然倒在椅子上。完了。
除了大儿子元迁正作为宁朔将军在徐州剿匪,我另外几个儿子此时都在京城。皇帝纵然不在我起兵前便抓我入京斩首,却一定会先杀我孩儿,拔我羽翼。孩子们的命,这一次定保不住了。我王家儿男,竟然不是死于疆场,而是陷在这一个无行文人的手里。
谢朓啊谢朓,你好狠。就算你真的不肯助我,看在翁婿情分上,我也不会为难你。你又为何如此狠毒。我自以为算准了一切,却怎么也想不到,你会用亲人的头颅去换封赏!
信使一个接一个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报的都是我在等着,却希望永远也等不到的消息。京中诸子,仲雄,季哲,幼隆,少安,都已被杀于宅中。我心里盼着尚不知情的元迁能混出徐州,逃得性命。但终于有人来报,徐州刺史徐玄庆接到诏书,立刻将元迁斩首弃市。
那五个孩子的死讯传来时,我当然也痛不欲生,却还有一丝希望支撑。但这最后的消息却将我拉进了无光亮的地狱。我的儿子,昨天还是活生生的儿子,我还能清楚的记得他们小时候修文习武,有哭有笑的样子,现在却只剩下一堆毫无意义的名字,连尸首都没有,连斩落的头颅都不能让我看一眼。一个古稀老人,在一天之内失去所有的儿子,活着已没有任何意义。在那一刻,我就死了。日后的王敬则,只是一个行尸走肉。支持着他的,是深深的怨念。我甚至可以不对皇帝恨之入骨。斩杀叛臣,这是任何君主都会做的事情,并不能算是失德。我的怨恨,完全是针对另一个人。
我只想攻下南徐州,剐了谢朓那全无良心的畜生,剖开他的胸膛,看看他那颗心到底知怎么长的!
以后的史书,一定会记下这一天。永泰元年四月丁丑,大司马王敬则于会稽起兵反。
率领实甲兵士万人,我取道浙江前往建康。大军后面,是十万多百姓,举着锄头竹篙,浩浩荡荡的跟着。他们都是自愿,说是要随我一起,给两位老皇帝报仇。他们信任我,可我知道,我引他们走的,是一条绝路。连普普通通的一介百姓都可以把性命交付给我,我的女婿,你为何不能?难道众人都命如蝼蚁,只有你的命贵不可言么?
眼见行至先皇的武进陵。我坐在肩舆之上,放声恸哭。随行众人无不落泪,群情激昂。他们只道我在哭拜先皇陵墓,又怎知我是在哭我的儿子们。心中郁结多日的悲痛,此刻才能痛痛快快的宣泄出来。所谓替先皇行道,只不过是举事的幌子。纵然我是高武二帝的重臣,这个年代,将皇帝看得比自己孩儿重的忠臣已经没有了。
走到曲阿长冈那天,天降大雨。在那里,终于遇到了朝廷的军队。区区三千余人,领军的是辅国将军前军司马左兴盛。若是从前,这种人我根本不屑结交。此时他却站在壁垒之上,哈哈大笑,与座下军人齐声喊道:“有道是上阵父子兵。寻阳公,您的儿子都已经死绝了,你如今作乱,凭着什么啊?”那唰唰的雨声,也如嘲讽一般。我瞪着他,目眦尽裂。跳下马,握着长矛冲过去。将士们见我如此,无不全力死战。那三千余官军渐渐不敌,只有招架之功。左兴盛的脸上,也失了得意之色,颇有些惊慌。眼见这一战,是我胜了。过了这道关卡,前面只剩下右仆射沈文季为持节都督屯守的湖头,便是京城了。
雨声中,突然有凄厉震耳的哭声和刀砍进肉里的声音从后军传来,空气中迅速弥漫起比刚才浓得多的血腥味。身后的士兵们也骚动起来。我回过头,只见一支官军从我军后面杀过来,见人就砍。后军乃是跟来的百姓白丁,并无武器,只能惊慌失措的逃散,不一会儿,阵型大乱。眼见那些官军突破后军,袭了过来。
“马呢?马呢?我们撤退!!”我嘶声大吼。但在雨声和惨叫声的掩盖下,这喊声显得微不足道。部下牵过我的马,急急道:“大司马,您赶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顾不上谢他,我踏上马镫。但被淋在雨中的马镫分外滑,我上了几次,居然都滑了下来。耳边的惨呼声渐渐被喊杀声压过,而喊杀声已经近在咫尺。我几乎已经感到官军马匹喷出的热气。最后的求生意志,终于被大雨浇熄了。
还记得当年拜大司马时,有人恭维我命应甘霖。也许他说得没错。这场雨,大概就是给我送行的。我实在等不及见到儿子们了。
朦胧中,一个低级军官拖着刀冲我杀来。我的头颅,说不定是他升官发财名垂史册的台阶。但在我眼里,那是年少俊秀的谢郎,挂着腼腆的笑容,斩下致命一击。
我虽不知书,却仍难免因知书者而死。玄晖,也许这不怪你,只怪我看错了人。
下篇•谢朓
一
元长死了。
随王殿下告诉我时,一股悲痛直冲而上,烧热了我的眼睛。但我没有哭。十几天来,我都在等这个消息。
二十天以前,先皇驾崩。和这消息一起传到荆州的,是在皇上疾笃之时,元长戎服绛衫,在中书省阁口拦住皇太孙,不让他进殿,希望借此机会立竟陵王为帝。但最终竟陵王仍不得立。而后的消息是,皇太孙即位仅十余日,便将元长收付廷尉。
我很容易想象出元长戎服绛衫少年英俊的样子。他一向是生气勃勃。或者应该说,他活着的时候,一向是生气勃勃。但现在他已经死了。听随王说,他被收下廷尉狱以后,往日好友都去看望,络绎不绝。但我却不能见他最后一面。
其实我本可以见他。召我回京的诏书在世祖病重之前就已送到。但现在新皇已即位,我却还在荆州。传闻说有人在世祖皇帝面前说了我的坏话,我知道并非如此。
世祖皇帝在皇太孙和竟陵王之间的摇摆已非一日。自从听说竟陵王殿下任命萧衍,范云他们为帐内军主,我就知道一定会有诏书召我回去。毕竟我也是竟陵八友中的一人,理应和他们同进退。但我不会在那个时候回去。我以为,老友们也不会真的为他卖命。但我忘了元长,那个孩子,是可能毫无顾忌的为萧子良拼命的。
元长啊,元长啊,你真是太傻了。
元长常笑我,说没见过高门子弟像我这样小家子气。每次我都只是笑,不反驳,也不生气,这更让他大为不满。我知道他是想激起我作为谢家人的傲气。但我永远也作不到他所期望的那些事。有人说我和他最是相似:出身相类,一样年轻又一样才华横溢。但其实,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元长有理由目空一切。有王僧达那样的祖父,王弘那样的曾祖,他是名副其实的贵公子孙。何况,他曾被族叔南昌公视作名望地位与祖上并肩的希望。我,我固然是谢家的子弟,我父亲固然曾是驸马,那又能如何。今日的谢家,早已不是往日的显赫,而前朝文皇帝的外孙,更可以说是不值一文。
不过这些还不重要。我腼腆,我口讷,我小家子气,是因为总有两个字在我脑子里轰然作响,让我日夜不得安宁。
谋反!
谢混,那号称风华江左第一的大名士,莫名其妙的被扣上这一顶戴不起的帽子。独占一斗诗才的谢灵运,据说也是死在谋反的罪名下。谢晦起兵那一次,谢家几遭灭门之祸。还有我那两位亲伯父,亦是为此丢了脑袋。而父亲只是因为尚主,才拣回一条命来,却仍逃不掉远徙广州——他若同时被杀,这世上,就不会有一个叫做谢朓的胆小鬼了。
谢家上下,多少人毁在这两个字上!
眼前是这样惨痛的历史,你让我怎么能目空一切,我怎么敢?我不想显赫,不想三十内望公辅。只求平平安安的活几十年,舒舒服服的死在自己的床上,永远不和“谋反”两个字拉上关系。
所以那时候听说元长在陛下疾笃之时戎装立于中书省阁口,断东宫杖,不让皇太孙入寝宫,我立刻明白,我们的友情已经无法继续,元长也不可能在三十岁之前成为公辅。因为他的生命,他的理想,要结束在永明十一年。虽然他才二十七岁。
也许你这么做有道理,但是,元长元长,你这是造反啊。
我回到家,阿媛还在给阿谟裁衣服。
“夫人,王元长死了。”
她唔了一声,没有抬头。因为他曾经嘲笑过她的出身,阿媛一直对元长心怀芥蒂。
“还有,打点行装吧,我们要回京城了。”
是的,我必须要回去了,我已经不再是随王文学,总耗在荆州,毕竟不是办法。虽然我已经想到,在京城等我的,并不是什么好事。竟陵王殿下已经失势,甚至忧惧不敢救元长的性命。我们这些往日的幕僚,难道还能加官进爵么?
走了几天水路,我已经习惯了船上的颠簸。眼下过了新林驿,离京城只剩最后一程路。夜已过半,我却了无睡意。站在船头,深秋的夜风从颊边吹过。远远的,能看到整齐威严的宫殿,在淡墨一般的一团夜雾中静静的矗立着。
那是建康,我的家。当年我是那么不忍离开。但是现在,即使有返乡的喜悦,我心中却仍是深秋一般的凉意。
现在的京城,已经不是当年的建康。现在的谢朓,也不再是当年的玄晖。诗酒唱和的朋友已零落各地,有的甚至已不在人世。那段清风明月的日子,像这夜风一样,吹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在船头站得太久,整个人都冰凉了。走回舱里突然想到,我答应了荆州的西府同僚,到京城以后,要给他们写信报平安的。
笔尖吃满了墨,我却不知该写些什么。深秋的夜风钻进袖子,我哆嗦一下,一滴墨从笔尖抖落,在笺上氤开了。
我少作沉吟,写下几句话。
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尉罗者,寥廓已高翔。
寥廓已高翔。但愿这不只是个梦想。
二
回到京城已经一个月了,我仍然赋闲在家。这已经不错了,虽然被冷落,但毕竟那刚刚即位就现出荒唐性格的新皇并不想将我像元长那样除去。这足够了。日子过的虽然清冷,却还舒服。不少老友都来登门拜访,说到元长,大家都摇头叹息。
那一天,萧叔达来了。
竟陵八友之中,只有叔达和我同年。不过他文武全才,又有谋略,这些是我可望不可即的,因此对他,更多了些敬重。何况我家阿谟和他的小女儿几年前定了婚约,说起来,他还是我的亲家翁。所以比其他朋友更觉亲近。
他笑吟吟的坐下,上上下下的把我看了好久,寒喧了两句,突然郑重起来,道:“玄晖,你回京已有月余,为何不谋个官职呢?在家虽然清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不错,可当今皇上并无意赐我一官半职,我又如何强求。只好在家安心等待吧。”
“这样下去不知要等到何时。你该自己争取才是。皇上前日封御弟为新安王,以中军将军领兵置佐。眼下新安王府中空虚,你若愿意,我可替你去讨个一官半职。”
叔达现在似乎在皇上面前很有分量。皇上登基之后,沈休文被外放为东阳太守,范彦龙谪为零陵内史,叔达却仍以中书侍郎留在都中。他说的话,应该不会错,更不会害我。除了谢他,我还能怎么做呢?
“玄晖,你才华可超先辈,可惜不会做官。”告辞时,他似有深意的说,“其实男人做官和女人给人作妾一样,都是憋屈的事。记住了审时度势,适可而止这八个字。若有拿不准主意的事就去找我,咱们一块商量。”
他说的没错,做官的确憋屈。但在我印象里,叔达从来不是能忍着憋屈的人。
我心里隐隐的有些不安,但是很快就忘记了。
在叔达的帮助下,我的仕途果然一帆风顺。被他授意,在西昌侯萧鸾拜宣城公时撰写了拜章之后,我似乎获得了这位刚刚杀了即位不满一年的皇帝,迎立新安王的骠骑大将军的信任,被他任为骠骑咨议,领记室,掌霸府文笔,又掌中书诏诰。我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权利,不免有些诚惶诚恐,而对这位恩主,也充满了知恩图报之情。
然而就在此后不久,随王殿下被宣城公设计杀害。而出谋划策之人,竟然是萧叔达。
“叔达,你为什么要助宣城公杀害随王殿下?”我忍不住找他问个清楚,“当年我二人同为西府幕僚,殿下待我们何等友爱。宣城公要杀殿下,你纵然不能阻拦,却怎能煽风点火呢。”
“玄晖,我说过了你不会做官。审时度势这四个字,难道你忘了?萧子隆对我们的确不错,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宣城公掌权,容不得高武皇帝的子孙,我们若不助他,又能如何?难道你想像元长一样,为了助萧子良而被赐死狱中么?”
叔达的态度冷静得可怕。不由自主的,我想到一个传闻,我一直都不肯相信,斥为无稽之谈的传闻。
那传闻说,萧衍与萧鸾在世祖皇帝在位时就已暗中相通。萧衍的父亲萧顺之曾奉武帝之命平鱼复侯萧子响,之后武帝又后悔,颇有怪罪之意,萧顺之因此忧惧而亡。萧叔达兄弟心怀愤恨,便相助萧鸾,欲杀高武子孙以雪耻。年前竟陵王争位失败,便是因为作为帐内军主的萧衍相助他人,并说服其他同僚,最终使元长独自殉主。眼下废帝郁林王已被杀,当今皇帝也必会蹈其覆辙。然后,只怕萧衍就要助萧鸾做皇帝了。
叔达,你真的不是能忍下憋屈的人吧。
“叔达,你……”
“怎么?”他看着我,眼神犀利。
“没什么……”我生生的把话咽了下去。究竟是不是你,蔑元长为竖刁,让他孤立无援。元长事败之后那一句“公误我”,指的是对他特相友爱的竟陵王殿下,还是他一向最为敬重的萧咨议。我知道我不敢听那必然残酷的答案,但自己也没想到,我甚至不敢把这问题问出来。
“玄晖,我不会害你。”他声音温和,但我却觉得,我需要仰起脖子才能看清他,他的温和,比严厉更让我怯懦得不敢反驳。
十月,宣城公进爵为王,紧接着废帝为海陵王,即帝位,改元为建武元年。
“那一篇《为百官劝进表》写得实在好,果然谢玄晖的诗笔俱是不同凡响。朕便命你为秘书丞。”
我跪在殿上,头也不敢抬,恭恭敬敬的回答。
“微臣谢恩。”
三
建元二年,我出为宣城太守。在宣城的那两年,是我一生最后的快乐日子。
宣城之于我,就如同永嘉之于康乐公。虽然没有造就一位良吏,却造就了一位足以名垂青史的诗人。郡中风景清幽,让我常常兴起解佩归乡,隐遁山水之间之念。然而这只是个想法而已。虽然族叔谢宣远曾说“吾家素退为业”,但毕竟谢家向来无白丁。作为谢家子弟,出仕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也是为了家族的名誉和地位。所以我永远也不可能辞官归隐。这种既怀欢禄情,复协沧州趣的生活,也许是最适合我的。
两年以后,我改任南东海太守。晋安王镇北咨议。此时的我,已经玩疯了心,有点不习惯有上司在身边。好在这位晋安王身有废疾,我虽要替他处理南徐州的事务,却也自由不少。这几年中,皇上几乎杀尽了高武子孙,朝廷内外气氛紧张。我却在小小的郡中过得甚是潇洒,甚至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有一天,有人来拜访我,自称是妻弟幼隆的下属。我自然要尽地主之宜,设宴招待。他却示意我屏退左右,神神秘秘的附在我耳边。
“皇上自登极以来便猜忌大司马,如今以派人以平东将军为号,于吴郡置兵佐,意图加害。大司马不堪其辱,有意起事,为高武二帝雪耻。太守若念翁婿之情,愿协力相助,下官便连夜驰往会稽,告知大司马。”
我的安宁和幸福,便在那一刻,轰然粉碎。
那两个字,很多年没有困扰我的两个字,突然在我耳边凄厉的响起。
谋反!
元长被杀时,我虽然有兔死狐悲之感,却毕竟只是旁观者。谁料到,毫无预兆的,这两个我一辈子都不想与它有联系的字,突然就扣到我头上来。
我的岳丈要谋反!
我的岳丈要我和他一起谋反!
我几乎要放声尖叫,但终于还是作出平静的样子,笑着说:“徐将军,这件事容我饭后考虑一下。”
这句话说的哆哆嗦嗦,磕磕绊绊。但因为我一向有口讷的毛病,他并没有听出异常。
岳丈为什么要造反?他为什么要把握也拉进去?我只是一个文人,难道会对他有什么帮助么?这明明是条死路,他为什么要把我往死路上推?
现在我又该怎么办呢?叔达远在雍州,有谁能替我分忧,有谁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我当然不会参与!
我小时候,父亲就常常告诉我,绝对不要和任何叛乱扯上关系,那是要掉脑袋的。就算是前代废帝、本朝郁林王那样的昏君,也不会让我兴起反叛的念头。何况当今皇上虽然杀人不少,却对我有知遇之恩。他待我不薄,我又怎能恩将仇报?
但是,不参与就可以了吗。当年父亲也并没有参加范烨的叛乱,只因与他是甥舅,就险些难逃死罪。何况现在,岳丈已派人找上门来,日后治罪,我是万万逃不了的。
难道真的逃不过这一劫么?难道最怕谋反的谢朓,终于要死在谋反的罪名上么?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办法。
就好像一同登山的两个人,他滑落山崖,只靠拉住你的手才没有掉下去。你是拚死也要拉住他,还是松开手,保自己的平安?
若是我,也许会选择松开手。
但这样一来,不但害了他,阿媛也必不肯饶我,而在士林中的名声,只怕就要一落千丈,永远被人耻笑了。
虽然如此,纵然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可毕竟能够活下去。只要能避开祸事活下去,旁人的议论又算什么呢。
这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越来越响的叫嚣。我尽力不去想它,却越来越被它吸引。鬼使神差的,我唤仆从过来。
“你回去看看,夫人在干什么。”
不到半个时辰,他匆匆的跑回来。
“夫人今日去寺中还愿了,不在府中。”
阿媛不在家。这是个好机会,没有人会阻拦我了。没想到,我谢朓平生第一次鼓足勇气,做的居然是这么一件龌龊的事情。
岳丈,我知道你会恨我入骨。但你若不害我,我又怎会害你!
我带着几个士兵去找幼隆派来的使者,努力作出亲切的笑容。
“徐将军……”
他一定认为我带来的是加入他们的好消息,也笑着走过来。但我突然大喊起来。
“你们,把他给我捆起来!”
他震惊的表情像一把刀子捅进我的心脏。我后悔了。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再回头。
我冲出去,在院子里疯了一般奔跑,声嘶力竭的喊叫。
“快,快备马去京城!王敬则要造反了!!”
府中一片混乱,小吏惊慌的跑来跑去。几匹快马疾驰而去,渐去渐远。
事情终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湿重衣。瘫软在空无一人的中庭,我放声大哭。
我什么也没对阿媛说,但我知道,她一定会知道。
那天下午,她来到我房中,神情娴静,只是双眼红通通的。
“你可知我爹起兵反了?”
“我知道。”
“你可知我六个兄弟都被杀了?”
“我知道。”
“你可知外面的传闻?”
“我……不知道。”
“他们说,是你向皇帝告密,我的兄弟才被杀的。”
我没有说话。我实在无话可说。
阿媛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突然抽出一把刀,刺了过来。
有一瞬间,我真想不躲不闪,就让她刺死。但当刀尖逼近的时候,怯懦的性格还是占了上风。我闪开了。
阿媛势如疯虎,一刀刀刺过来。我狼狈不堪的闪躲,一面叫着。
“阿谟,阿谟!来人啊!”
阿谟冲进来,立刻被吓傻了。但还是壮着胆子跑过去,试图抓住阿媛的手。又有几个仆从赶来帮忙,终于将阿媛摁住。她斜睨着眼瞪着我,眼神散乱。我站在一丈之外,心惊胆颤。
“阿媛,我,我……”
“爹,你还不快走!”阿谟喊着。
我灰溜溜的跑出去,阿媛的嘶叫像厉鬼一样跟着我。
“谢朓,我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五月,岳丈兵败被杀。这件事久久郁结在我心中。虽然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越来越觉得,我那时的决定错了,错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纵然众人并没有像我所想的那样嘲笑我,反而体贴的绕开这个话题,我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罪不可赦。
不久以后,皇上召我入京,任我为尚书吏部郎。我知道,这是对我“大义灭亲”的嘉奖。但我怎么能要。这官职,是泡在七个亲人血里的。
我上表四让,仍未被皇上允许。这顶帽子,终于还是扣在我头上。
我告发自己的岳父,真的不是为了什么封赏。你们为什么不体谅我,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接受!从没听说过有恶人杀人之后,还能用这人的尸体卖钱。从此以后,我这卖亲求荣罪名,只怕再也抹不去了。
七月,皇上驾崩,皇太子即位。又是一位少年昏君。
我再也写不出在宣城时那样的诗,浑浑噩噩的活着,无异于行尸走肉。每每夜中惊醒,总觉得自己颈中,横着一把闪亮的钢刀。
四
座中四位客人,江祏,江汜,刘沨还有刘晏。都是始安王手下的红人。
“谢吏部,当今皇上昏庸无道,天下苍生不堪其苦。始安王英明神武,若统领天下,实乃百姓之福。谢公人地之美,始安王不胜仰慕,愿引君为心腹,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我微微一笑。无限凄苦,无限倦怠,都在这一笑之中。
“今日四位大驾光临,正是所谓‘带二江之双流’啊。”
笑声中,我装作没看到那几人勃然变色。也装作不知道,我这一句嘲讽,已经把自己推上了死路。
寥廓已高翔。那果然只是我的梦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