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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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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有人说这里冬天有大洋暖流,夏天则是大洋寒流。夏夜云雾会从大洋一直翻过小山来,带来湿润寒冷的空气。这个城市按照自己的意愿保持着恒温,花儿四季开放。在这个城市里,有一天一个朋友问我:要不要去看牡丹亭?
我有一瞬的疑惑。
很久以前,一个朋友写过一篇很美的文章‘把青春抛的远,和春光暗流转’,写得就是牡丹亭。她写过之后因为机缘巧合,我居然在短暂回国的间歇里有机会看到白先勇先生的青春版牡丹亭。虽然因为会议的时间冲突和拥挤的交通并没有看到全部,但是对华丽的服饰尚记忆犹新。
忍不住问:‘哪个版本?’答曰青春版。
足足花了三十秒,决定去看。
固然是因为上次没有看全,但是更是因为忽然想在这个沉闷的城市里闻到春天。你知道,夏天已经要过去了,秋天已经要来了。可是我的城市还是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防线。看着电脑上的字,心里慢慢记起来那些句子。
良辰美景,烟波画船,但是相思莫相负。
慢慢一个字一个字敲过去,我说好啊。
后来的日子里,慢慢买了票子,慢慢将牡丹亭翻出来。夏天慢慢过去,秋天慢慢到来,日子照旧的过,时间照旧疯狂地追逐每一个人。然后,突然的,这一晚居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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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知道牡丹亭,还似乎是初中时候。那时候有一本名著选摘什么的书,古今中外,每书几段。那书硬是写作文的利器。比如写到体育运动会的时候,就可以打开看看什么词来形容天气。于是可以说‘天高云淡’,到了写游记的时候,又可以加进去‘清风徐来’云云。
如今我记起来的时候,固执得觉得那应该是一个春日的下午,斜躺在小小的木床上。北京的春天很短,有一种猝然而来的艳丽惊人的美。仿佛风刚刚停下,下一秒所有的花儿就争相绽放。所以空气里流淌着各色花香,青草翻土的香气,树上新芽萌发的错杂声,以及小贩叫卖香椿春韭的吆喝的声音。这样的春天大约只有几日,‘天高云淡,清风徐来’,然后夏天就到了。
就在那样的一个春天的午后,偶尔看见那样一曲短短的皂罗袍。看到‘朝飞暮卷,云霞翠轩’几个字已经觉得口齿余香,等到再看见‘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顿时如醍醐灌顶,原来天下还有这样的文字!同入选的还有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和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到了高中时代,几经辗转,终于买得人民文学版的牡丹亭、长生殿两部。绿色皮子,很柔软的纸,插图让人想起连环画。这两本书后来纷纷随我远渡重洋。长生殿被人借去,从此侯门一入深如海,再无消息。所剩这本牡丹亭遂尤珍贵,竟有点像孤本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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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经历宦海风波之后辞官回乡。汤的宦途并不得意,先是严拒张居正的拉拢,张死后又不肯敷衍新宰相申时行。万历十九年汤所上《论辅臣科臣疏》痛击时弊,乃因被贬至广东。此时已是七年之后,汤终于回到故乡,于临川建玉茗堂,开始潜心戏剧创作。
西人考证大多说汤多年宦囊颇丰,因而处于锦衣玉食之中。我国的说法是汤为官清廉,两袖清风。这两种说法孰是孰非早已无从考证,不过自居玉茗堂后,汤在当年即写出中国文学史上不世出的杰作牡丹亭,立刻轰动。有所谓‘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的说法。明人吕天成《曲品》更说‘杜丽娘事甚奇,而着意发挥,怀慕色之情,惊心动魄,且巧妙迭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
牡丹亭全本自标目到圆驾共五十五出,词藻极其精美,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的主题更是惊天动地。
西人研究,比将汤同莎翁相比,固因二人同年而死,也因二人在戏剧创作中的浪漫主义倾向。曾经看到过一篇论文,将牡丹亭同仲夏夜之梦相加比较,以显示花神的力量。而这样的研究,其实对于汤而言,实在是隔靴搔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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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湾区天气已经凉了。
前一天晚上忽然想起第二天要看戏,于是急急地打开衣橱找衣服。本想很腐败的换小礼服,最后想想,还是罢了。最后选了一件黑色针织上衣,黑白纹鱼尾薄呢裙,加上黑色靴子。认真跟‘春呵春’的牡丹亭南辕北辙。只好临出门加上一条长长的丝巾而已。
中午时分朋友询问有没有带外套,才又想起来我们要去的,原是湾边山上的伯克利。这个小小的大学城背山面海,一年四季的夜晚都寒冷而潮湿。我打电话问前天才去上夜课的同学,果然回说冷,于是决定回家再加一件长外套。
武装齐整了出门,果然已经迟了。一同前去的朋友几经到了集合地点,并且已经买了点心在吃。一切都仿佛很虚幻,真的是要看牡丹亭了么?在这个有寒冷的夏天、寒冷的秋夜的城市?
车子慢慢的在堵车的洪流里前进,这一条路是极熟的,想起方鸿渐因日日等钱而闭眼鞋子也可走对的那条街,我也觉得我就算睡着,我的车子也可以自己开到。而今日并非我开车,朋友的新车配备了最新的全球导航系统,一切真正轻车熟路,人,只要跟着机器的指示。
一点一点地近了,都在聊很模糊又很现实的东西,比方工作,比方度假,比方食物。车窗外是明媚而冷淡的阳光,一路无动于衷地跟随。偶尔仿佛闻见海的气息,再开过去又仿佛不见了。新的旧的楼来了又走,不变的总是一眼望不见头的车海。
而最后,伯克利,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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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写牡丹亭之前,还写过一个叫‘紫箫记’的故事。他动笔的时候还年轻,仿佛是刚刚赶考的时候。十年后,汤显祖将紫箫记改写为紫钗记。紫钗记乃是唐人传奇《霍小玉》的同人作品,其主角亦是一名才高貌美的痴情女子。
其中有一支寄生草,最是有名。‘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 ,汀洲草碧粘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 。这柳呵,腰倩作绾人丝 ,可笑他自家飞絮浑难住’。
这支曲子,是霍小玉送别情郎的时候唱的,委实百转千回,让人击节赞叹。
也许很多人不同意,但是在我的眼里,汤显祖无疑和贾宝玉——不,曹雪芹——有一个共性,他们都不合时宜的把女性和美直接划了一个大大的等号。他们都对女性有一种近乎宗教的崇拜,他们怀着悲伤的心情等待着美的毁灭,或者女性的毁灭。看到她们的零落命运,曹雪芹对风刀霜剑无能为力,而汤显祖就靠了夫贵妻荣四个字来拯救女神。
有时候想想,为什么会喜欢牡丹亭呢?是不是因为这些异常华美的辞藻?可是事实求实的说,华美的辞藻从来不是中国戏曲或者诗歌所缺乏的。那是曲折的情节?对爱情的追求?不,这不能解释为什么看过了奇幻悬疑和琼瑶张恨水之后,还是喜欢。
那是什么?
不,我并说不清楚。也许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只会被纯粹的美丽触动。而牡丹亭,天生带来一股尘世间的大悲悯,有纯粹的近乎虔诚绝望的热烈。
经过琥珀柜台的时候,常常会忍不住停下来看保存于松泪中的在过去的某一个时空里的挣扎的新鲜的生命。
也许,牡丹亭也是松泪。
只是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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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浓了,因为已经开学,山城伯克利里年轻的孩子们往来穿梭,给这个有点懒散、不合时宜的山城添上了几许带着懒散的活力。同斯坦福的整洁光鲜不同,伯克利处处高举着个人主义的大旗,包容着一切的青春躁动。
有人在街上吸大麻,有人穿着用奇怪也不能形容的服饰,有时候还能看见根本什么也不穿的人。连那些教学楼宿舍也都是伸胳膊张腿,万万不肯服帖沉闷。这个喧嚷的,街边摆满各色艺术或行为艺术小摊的山城,让每一个人来到之后先是一惊,然后就慢慢笑起来。
就好像我们看见年轻的孩子拌酷,一惊之后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多么美,多末好,多末希望可以长存。
因为支持一切个性化,反对一切主流,伯克利校园不允许任何连锁店进入,麦当劳星巴达只能乖乖在校门外面摆摊儿。而这里有很多人认为的最好的匹萨,最好的热狗,甚至还有专门进行共产主义宣传的书店。吃过那些匹萨,吃过那些热狗之后,回想起来,原来那好吃的不只只是食物,还有下酒的青春。
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几个人却不慌不忙地穿过人流去吃东西。安静地坐在小吃店里吃皮塔三明治,里头是希腊式转盘烤肉。这样的面饼卷肉,也似乎和姹紫嫣红的牡丹亭毫不相干。明知道晚了,奇迹一样的没人着急,再沿着小路慢慢走回去,鞋子在路上嗒嗒作响,还有人声、刹车声、全都折射在这个微凉的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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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白先勇先生对昆曲的一见钟情源于半个世纪前一次和梅兰芳俞振飞的偶遇。其时日本已经投降,梅终于复出,乃于上海美琪大剧院演出。演出的曲目均为昆腔,其中牡丹亭皂罗袍一折‘婉丽妩媚,一唱三叹’,让少年白先勇数年后想起尚‘一听到笙箫管笛响起就不禁怦然心动’。
让一个九岁的孩子终生难忘,这就是昆曲的艺术魅力。
昆曲虽号称‘百剧之祖’,但是并不因为其古老而粗陋。事实上昆曲无论在词曲角色上都有极严格完善的、近乎琐碎的规则。昆曲上溯其本源,大约可以直追溯至元杂剧——虽然王国维先生评定说‘北剧南戏皆至元而大成’,认为不再具有悲剧力量的明代以后的戏剧创作已经失去魅力。而昆曲在道咸之后的衰退,很多人归咎于观众欣赏口味之庸俗化,其实也展示了昆曲本身文辞的优美古雅。
而我,和牡丹亭亦源于一场偶遇。大二时候和女友看张国荣先生的霸王别姬,女友为程蝶衣天仙化人的京剧扮相惊倒,我却独爱张国荣先生在剧中清唱的那一段皂罗袍。昆剧于京戏相比,其调低沉不少。唯其低沉,所以婉转悠扬,不见焦躁霸气。连那身段手眼皆是点到既止,那才是自顾自的风流俊俏,一斜眼一侧身,已经淹然百媚。
句子自然是熟的,然到了那一刻,才,突然,明白这些句子竟全是有生命的。
良辰美景,花间竹下,但是相思莫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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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生兰成曾经说,‘欢’是中国男女之情的最高境界,又说‘肌肤之亲’的亲字则为精髓。这一观点无疑对于中国男性而言并不陌生。
中国话本小说中,男女少年为高墙阻隔,徒然无奈。偶然有一个机会,也许是小姐隔墙听到那书生笛声,也许是那书生在郊野看见小姐香车,于是两两留心。也许是一个月夜,小姐遣一个梅香拿了金钗为证;也许是在寺庙,两人寻一个僻静客房;抑或那书生贫贱,小姐父亲贪财而母亲暗中将那年轻人叫来资助。总之两人相见之后的戏码均是立刻要云雨一番。那女子略略推拒,终于遂了他的心。二人成就欢好,立刻再分开。
然后那男人就去赶考、做生意、意外故去,而女人只孜孜地记着他的好。在长长的夜里她记着他,也许这一夜她有了孩子,然后她就会一心一意养大那孩子,为了一个只有一夕欢好的人。
在杜丽娘,甚至还没有见到柳梦梅,两人已经在梦中成其欢好。他没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喜欢什么,因为他心里,也许还一心惦记着日后走马在章台内,笼定个百花魁。
呀,难道这一生一世,只为了那片时欢娱?
这一片女心,竟是真正的委屈委婉的,就像旧时衣箱里女子的衣衫不能压住男人的冠履。一片细细绵绵,乍看是到处敬着男人的贵气,细看来却只是花落水流红,而流水落花两不相干。
少年女子,原本只是爱上了爱情,而已。那个男人,不过恰逢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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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外头耽误了时间,进去了竟还是一片人头攒动。领坐的老太太体贴地告诉:中国来的演出,从来不曾准时过。她笑得全无机心,竟不觉得这话会让听者尴尬。一片光风霁月,让我也不由开心起来。
因为开演晚了,得以进去从容坐下。
台上是一片白幕,上书‘牡丹亭’ ‘汤显祖’。甚好。中国戏剧的精髓就在于给予观众无穷的想象。三两把旗子就是千军万马,两三个圆场已是万水千山。林语堂看见打渔杀家里渔夫摇桨觉得如小儿儿戏,而我却往往觉得惊喜赞叹,觉得这样的无中生有才是戏剧的最高境界。
看山何须有山?
然后嘈杂声渐渐地淡下来,原来灯光已是暗了。一片嘈杂的乐声响起来,细听有笛板箫鼓月琴琵琶等,但是亦仿佛有大提琴的意思。
忽然记起张爱玲的文字。譬如今人看旧时月色,是真?是幻?梁实秋不相信一种老朽的艺术形式可以改良,也许便其实只是恋着那五十年前的月色。
因为没有污染,因为没有电灯,那样的清光一片,让人如醉如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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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的月色已经淡了, 而四百年前的月色依旧撩人。不是么?海天悠,冰蟾何处。玉杵秋空,西风吹梦无踪。
那么多的句子,统共总是那一片撩人月色下的一片冰心。只是因为一个繁花似锦的春日的午后是那么寂寞,故让六界皆惊。
世界在变,那宜春髻子早偷换成各色新潮发型;那些衫儿裙儿亦变了白衬衣三个骨的咔叽裤子。新世界的摩登女性雄赳赳地拎了包上班去,临走却也不忘了在耳后轻轻喷一点栀子花的香水。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丽娘叹道:没揣菱花,偷人半面。她自恃是极美丽的女子,而春光并不因为她的美丽而停留。再细看那菱花里,竟是那一张张都曾经青春四溢的脸孔。
转眼四百年,四百年间多少人面?四百年间多少婉转心事,归到最后,只在翻开牡丹亭的那一瞬竟然想起了当年。
台上人唱道: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那一刻,她眉眼如画,满面含羞。身上是锦袍绣带,钗钏叮当。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正如这明媚的春光。她心里一片的焦急,唯恐错过了一路的好风景,遍青山啼红杜鹃,茶糜外烟丝醉软。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却只在幽闺自怜。
她一抬头,却见面前这生温存俊秀,忍不住叹道: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
呀,原来一个故事,竟然可以这样开始。
这四百年的青春,又何尝不是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
(完)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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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度曲须知之曲运隆衰
粤徵往代,各有专至之事以传世,文章矜秦汉,诗词美宋唐,曲剧侈胡元。至我明则八股文字姑无置喙,而名公所制南曲传奇,方今无虑充栋,将来未可穷量,是真雄绝一代,堪传不朽者也。顾曲肇自三百篇耳。《风雅》变为五言七言,诗体化为南词北剧。自元人以填词制科,而科设十二,命题惟是韵脚以及平平仄仄谱式,又隐厥牌名,俾举子以意揣合,而敷平配仄,填满辞章,折凡有四,如试牍然。合式则标甲榜,否则外孙山矣。夫当年磨穿铁砚,斧削萤窗,不减今时帖括,而南词惟寥寥几曲,所云院本北剧者,果堪纪量乎哉?且辞章既夥,演唱尤工,凡偷吹、待拍诸节奏,顶叠、躲换、以及萦纡、牵绕诸调格,推敲罔不备至,而优伶有戾家把戏,子弟有一家风月,歌风之盛,往代未之有逾也。明兴,乐惟式古,不祖夷风,程士则《四书》《五经》为式,选举则七义三场是较,而伪代填词往习,一扫去之。虽词人间踵其辙,然世换声移,作者渐寡,歌者寥寥,风声所变,北化为南,名人才子,踵《琵琶》《拜月》之武,竞以传奇鸣;曲海词山,于今为烈。而词既南,凡腔调与字面俱南,字则宗《洪武》而兼祖《中州》,腔则有“海盐”、“义乌”、“弋阳”、“青阳”、“四平”、“乐平”、“太平”之殊派。虽口法不等,而北气总以消亡矣。嘉隆间,有豫章魏良辅者,流寓娄东鹿城之间,生而审音,愤南曲之讹陋也,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鎔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所度之曲,则借《折梅逢使》、《昨夜春归》诸名笔;采之传奇,则有“拜星月”、“花阴夜静”等词。要皆别有唱法,绝非戏场声口,腔曰“昆腔”,曲名“时曲”,声场禀为曲圣,后世依为鼻祖,盖自有良辅,而南词音理,已极抽秘逞妍矣。惟是北曲元音,则沉阁既久,古律弥湮,有牌名而谱或莫考,有曲谱而板或无徵,抑或有板有谱,而原来腔格,若务头、颠落,种种关捩子,应作如何摆放,绝无理会其说者。试以南词喻之,如集贤宾中,则有“伊行短”与”休笑耻”,两曲皆是低腔:步步娇中,则有”仔细端详”与”愁病无情”,两词同揭高调,而此等一成格律,独与北词为缺典.祝枝山,博雅君子也,犹叹四十年来,接宾友,鲜及古律者.何元朗亦忧更数世后,北曲必且失传,而音随泽斩,可慨也夫!至如弦索曲者,俗固呼为北调,然腔嫌袅娜,字涉土音,则名北而曲不真北也,年来业经厘剔,顾亦以字清腔迳之故,渐近水磨,转无北气,则字北而曲岂尽北哉!试观同一”恨漫漫”曲也,而弹者仅习弹音,反不如演者别成演调;同一”端正好”牌名也,而弦索之”碧云天”,与优场之”不念法华经”,声情迥判,虽净旦之唇吻不等,而格律固已径庭矣.夫然,则北剧遗音,有未尽消亡者,疑尚留于优者之口,盖南词中每带北调一折,如”林冲投泊”,”萧相追贤”,”虬髯下海”,”子胥自刎”之类,其词皆北,当时新声初改,古格犹存,南曲则演南腔,北曲故仍北调,口口相传,灯灯递续,胜国元音,依然滴派.或虽精华已铄,顾雄劲悲壮之气,犹令人毛骨萧然,特恨词家欲便优伶演唱,止新水令,端正好几曲,彼此约略扶同,而未惯牌名,如原谱所列,则骚人绝笔,伶人亦绝口焉.予犹疑南土未谐北调,失之江以南,当留之河以北,乃历稽彼俗,所传大名之”木鱼儿”,彰德之”木斛沙”,陕右之”阳关三叠”,东平之”木兰花慢”,若调若腔,已莫可得而问矣.惟是散种如”罗江怨”,”山坡羊”等曲,被之蓁,筝,浑不似(即今之琥珀词)诸器者,彼俗尚存一二,其悲凄慨慕,调近于商,惆怅雄激,调近正宫,抑且丝扬则肉乃低应,调揭则弹音愈渺,全是子母声巧相鸣和;而江左所习山坡羊,声情指法,罕有及焉。虽非正音,仅名“侉调”,然其怆怨之致,所堪舞潜蛟而泣嫠妇者,犹是当年逸响云。还忆十七宫调之剧本,如汉卿所谓“我家生活,当行本事”,其音理超越,宁仅仅梨园口吻已哉?惜乎舞长袖者靡于唐,至宋而几绝;工短剧者靡于元,入我明而几绝。律残声冷,亘古无徵,当亦骚人长恨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