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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午后 ...


  •   丢下手上的工作,白玉堂从办公室里逃出来。

      闲闲地在街上逛。一枝接一枝地吸红玫王。食指轻扣,看烟灰撒了一路,霰雪如银的,他觉得很受用。

      风有点大,天空郁郁而结的不知是云是雾。这个污染严重的都市,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丽日晴空。

      岭南是没有冬季的。立冬早过了,马路两旁高大的行道树依旧苦苦挽留枝头的绿。满不情愿的绿着,灰头土脸的,叠成皱巴巴的一团,一口气上不来,变成蝴蝶舞西风。

      实在很无耻。

      沿着江南西走到尽头,拐弯,转到江南大道。这是周一的午后,经过周末一轮疯狂消费,市道进入低潮。连这条以商业闻名遐迩的街道也不例外,一家连一家的店,都只见化着浓妆的女店员东歪西倒地打盹儿,没有顾客。

      明天是大嫂的生日,合家人都各准备礼物。蒋平忙着筹备Party,扬言要给为大家辛苦一年了的大嫂来个意外惊喜。

      买什么呢?

      戒指?那是大哥买的。

      围巾?那是卢珍该买的。

      Moto新款的MP4手机?估计最不肯动大脑的三哥会抢先了。

      每一个念头才浮现就被否定。白玉堂无声叹口气。再伸手到蓝色的烟盒去,空了。

      散发传单的不问青红皂白塞过来一叠五颜六色的广告传单。蓝色的是心血管新药发布会的,邀请六十岁以上老人出席;黄色的是万国六楼新开张了海鲜火锅城;红色的是壮阳药广告,绿色的铜板纸是逸景翠园现楼发售。白玉堂当即就想将这把华里胡俏塞进垃圾箱。抬眼却捕捉到抱着一尺多厚广告纸的小姑娘衣衬单薄地在并不寒冷的风中跺脚取暖的小动作。于是他决定走到下一个垃圾箱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再扔掉那把废物。

      人行天桥上垂下的杜鹃花正开的艳盛,一片云蒸霞蔚的紫红。瀑布一样摇曳在半空。这已不是杜宇啼血的那种断人肝肠的花儿了。比利时引进的品种,能开出赤橙黄白紫五色,花朵硕大无匹,招摇媚俗。不知哪个好事的凭白取了“杜鹃”这个名字,莫名其妙。

      迎面而来一个老乞丐。鸡皮鹤发,瞧不出年纪,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满嘴里先生大爷的嚷,夹着几句不咸不淡的粤语,恭喜发财啦什么的。可知是久在这里混的。这些人,有卖贫的,有卖老的,有卖残的,将人们的善良慈悲换成几个钢崩,欺骗着,将这座城市的道德良知一点点掏空殆尽,徒剩四下冷漠无情。

      白玉堂一闪身,避过那老者磕下去的头。明知道他们的来历,既不能帮,亦不忍看,惟有快走。

      天桥上永远是最热闹的。盗版影碟,锅铲刀具,小猫小狗,金鱼乌龟空调电视机罩雨衣阳伞润肤露乃至京柿冬枣板栗应有尽有。

      ——“福州牛角梳啦,一块钱一把!如假包换。”哪里是牛角,分明是聚氯乙烯铸塑的。

      ——“你卖的核桃个头怎地这么小?”

      “哎哟,你不晓得啦!今年核桃失收哩!我这些还算好的,你真要我给你算便宜嘛!”

      ——“刮不破的神奇丝袜!来看来看咧!”

      又见一中年男子在地上铺开一幅近十米长的卷轴,原来是仿《清明上河图》。几个男人蹲着围观,那卖主口水花喷喷地吹嘘着,“这《清明上河图》,张三丰画的!张三丰知道不?珍品现在台北收藏着,北京故宫里挂的也是赝品。京城古玩店里卖二十几万的复制图,也是我们做的!”

      白玉堂一路经过,不停歇的听得各式各样的叫卖流水似的变换着,似互不相干,又似相互关联,串起来听,分明别有一种红尘攘攘众生芸芸的意味,一时颇觉有趣。

      进得万国,名店林立,珠宝电器名牌时装一家挨着一家。白玉堂顺向走下,全无驻足停步的意思。正烦恼着若买不到适宜的礼物,要不就包个利市送钱得了。手机突然响了。是女友婉扬。

      “喂,小白,我婉扬啦。你现在在哪里呀?”

      “万国。”

      “咦?不要上班?这么闲?”

      “正愁大嫂的生日礼物呢。你过来帮我做个参谋?”

      “有实验还没完成啦。我才不要逃课,人家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学生喔!”

      “Muss wax doll.”

      “真的?!我要红磨坊的!”

      “那你来不来?”

      “马上搭地铁飞过来!十分钟到!不许撒赖哦!”电话啪一声挂断。

      白玉堂不禁浮出一丝笑意。Muss wax doll,这种表层铺满了小蓝莓果酱的西班牙式鲜忌廉蛋糕是婉扬的咒语,对她有致命的控制力。

      他想起第一次在Green Island Cafe遇见她的情景。当天限量供应的Muss wax doll只剩下一块。白玉堂先付过钱了,她突然冲出来抢,“我要这个!”

      “小姐,我已经付了钱了。”

      “我还给你!”

      “不是钱的问题。你想要可以明天再来。这已经是我的了。”

      “Lady first你知道不知道?男生拜托绅士一点点行不行啊?!中国的男生啊……”大摇其头。

      “小姐很崇尚西方文明?知道法治社会最重秩序吧?”

      “我很远来的耶!我从东风路倒了两趟车然后换乘了两条线的地铁才过来的哎!就是为了这块蛋糕嘛!”

      “这跟我有关系么?”

      “我努力念书,努力考奖学金,节衣缩食才能过来吃一块Muss wax doll的”,她点漆似的大眼睛骨碌碌的转,一副无辜可怜相。

      白玉堂一摊手,“我很抱歉。”回赠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左右说不动,眼见软硬兼施不能奏效,她不再多费唇舌,用最直接最霸道又最有效的方法,将蛋糕塞到嘴里,大大的咬了一口。

      白玉堂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穿蜡染布娃娃裙梳一对麻花辫长着一双智计百出大眼睛斯文可爱的女孩子,居然野蛮得象头小兽。

      她毫不在意地在白玉堂石化的过程中美美地消灭掉整件甜点,乐得眉花眼笑,眼睛眯眯的弯成一对月牙儿。然后她心满意足的喝干咖啡,抽出点心盘边折叠成礼花的餐巾纸优雅地擦擦嘴角的蓝莓酱,向白玉堂伸出手,“走吧!”

      他一头雾水,“什么?”

      她“唬”的蹦到他面前。是的,蹦到。就象春日山林中的一头小鹿,“Muss wax doll在西班牙语里是‘和我私奔吧’的意思哟!”

      白玉堂再次被打败。

      于是,一头在中山医心理学系念研究生二年级,名字里着一静一动两个形容词,极喜欢西班牙甜点的小鹿就这样闯进白玉堂的生活。

      “小白!”突然平地一声雷,小鹿婉扬跳到面前,“傻呼呼的出什么神呢?”

      白玉堂早已习惯她雷霆万钧的亮相出场,微笑着摸摸她未曾扎起来的长发,“想你呢。”

      婉扬蓦地红了脸。

      她虽然有飞扬鲜明的个性,却也有婉转含蓄的情感。

      这正是白玉堂为她所吸引的。

      “……我们到店里看看吧。”

      女生果然比较擅长选购礼品。一时选中了CLETIA的新款腕表,式样精致得体,四千六百多,又没有超预算。

      “怎么样?我这诸葛亮当得不错吧?”婉扬满脸得意的笑,鼻翼微皱起,很俏皮。

      “嗯,还马马乎乎对得起我一顿红磨坊。”白玉堂笑道。

      “那可不,我特地翘了实验跑出来的哟!”,婉扬兴冲冲介绍自己负责的案例,“今天的一个实验是对刑警的心理调查。分到我手上的这个实验教材,是刑侦大队重案组的队长。刚处理完一个情变杀人分尸案,妻子红杏出墙后来又反悔回家,情人觉得被背叛了因爱成恨愤而杀人。现场超恐怖喔!那女人被碎尸成一百多块,肠子都揪出来,血流遍地……”

      白玉堂皱眉,说:“别形容得那么具体行不?很恶心。”

      婉扬拍拍他的肩,“见义勇为身中十八枪还抓获劫犯的优秀公民也害怕嘛?”

      “我想象力比较优秀,你说的就一幕幕如在眼前。”

      她点头,“确实是很血腥很恐怖啦,所以案件处理后连老刑警也产生了抵触障碍,才找我们心理学系。我听他讲着,自己也受不了,一直反胃……所以才打电话给你翘出来嘛。”

      “好啊,还以为真卖这么大的人情给我呢!原来是你自己受不了。还哄得我白高兴了一场”,白玉堂轻捏她的鼻子:“说谎的匹诺曹,鼻子变长了没?”

      婉扬笑着躲,“人家也想见你嘛……再说工作丢不掉呀,还约好了18号周五要重新做的啦。”

      18号。

      11月18号。

      这是一个忘不掉的日期。

      他曾为了这个日子绞尽脑汁准备礼物。

      曾在这个日子共谋一醉,青眼高歌俱未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曾将1118这串数字设为银行卡的密码。

      因为,这天,

      是那个人的生日。

      一瞬,他沉默了。

      “小白你怎么啦?不舒服么?”婉扬敏锐捕捉了他的失神,忽闪闪的大眼睛关心地望向他。

      “没”,他微笑摇头:“我们坐电车过去。”

      一路上都是婉扬吉吉呱呱的说个不停。“超级女声啊,闹得红火得不行,也不晓得有什么技术含量,艺术更无从谈起……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只在广东演三场呢……永远都是塞车,这个城市就象个巨大建筑工地,规划部门到底存在不存在……手机上的时间不准的啦,会越走越快呀,比不上一只十五块钱的塑料运动手表……”她语速极快,话如爆豆般直向外迸,思维又跌宕跳跃,白玉堂半天没有回话,只微笑着听。

      她说,塑料运动手表……

      他再次陷入沉思。

      那时他们都还是学生。那人家在苏南常州的农村,比不得他家资巨富。他生日的时候,送了一只地摊上买的三十块钱的塑料壳运动手表。说是防水的,他戴着和那人打篮球,汗气就渗到表面,成了一阵挥之不去的薄雾,流连往返。他心疼得不行,送钟表店修,结果花了一百多。他只戴过这么一回,修好后便千金万贵宝贝般收起来了。

      是那人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呀。

      汽车尾气的排放已令这个城市的空气有如毒气,加之油价持续高涨,曾一度销声匿迹的电车再次兴盛起来。开往黄沙的这条线路为配合城市观光,装饰成十九世纪的老爷车模样,车厢内是打上黄铜钉的皮座椅,开动时车头的铃铛清脆细碎地摇出一路风情。仿佛时光也会倒流回那个商埠甫开西风东渐的年代,很受观光客的欢迎。

      白玉堂和婉扬上了车,左右前后挤满了人。好容易挪到一小块能站好扶稳的地方,婉扬沿路点评长堤上风格各异的殖民建筑,哥特尼式的教堂,瑞士式的农舍,俄罗斯东正教式的石柱,拜占庭式的拱顶,吸引得满车的观光客都凑近来听来问,直把她当作羊城通。平稳前进的电车为了闪避冲到路心的狗,突然一个急刹,人们把不住重心纷纷东倒西歪,婉扬栽到白玉堂身上,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虽然大咧咧的性子,却脸皮极薄举止端方,从不肯勾肩搭背。一点亲昵的小动作就红了脸。电车继续前进,车厢里人群仍乱做一团。白玉堂顾不得许多,将她拥在怀里护着。她顶着一张熟柿子似的脸,小心翼翼地躲他的拥抱,站不稳,惟有继续拉着他的手臂。

      女孩子掌心柔软细腻,在他臂上环成一圈暖。他恍惚起来。那时,在从浦东开往徐家汇的车上也一般的拥挤。也是这样的急刹,他立地不稳,一头撞到那人身上。那人急急的拉住他的右臂。抓得这样紧,仿佛生怕一松手,他就要会从眼前消失一样。臂上的这道红印,过了一天才逐渐消掉。

      浮想联翩,白玉堂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下意识地伸手抚向右臂,却触到婉扬的左手。婉扬抬起亮晶晶的眼眸,飞快地闪了他一眼,迅速低下头去,双颊红云不散。

      他们在红磨坊吃了什么,聊了什么,事后白玉堂已经无法记清。只记得右手手臂上那一道早已消散印痕,烙印似地,血脉突突跳着,火烧一样灼痛,高温持续不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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