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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堂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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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堂会
北平是个爱京戏的城市。
日落西山下护城河的河水缓缓流出,碎金一样的波纹中荡漾着阵阵细腻的胡琴调子和唱腔。时光在这里都像是放慢了脚步,走在喧嚣混乱的街市上,时不时就可以听到路人哼哼的两句流水。调子清丽奢华,但总透着慵懒迟慢,沉着人心,像冬季里午后的日头惹人发困,却还能回出点甘甜的美。各个名头的戏班子如同雨后春笋,三天两头就捧出个新角儿来。到了晚上戏园子都热闹起来,门口的木板上用红纸贴了,正中大大的漆黑隶书写了今晚的头牌名字,一旁的小字列出戏单。青衣的婉转端庄老生的严肃直板,小生的粉面尖嗓武生们的优美把式,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春秋粉墨。名角儿们自然是大戏园争相邀请的对象,听众趋之若鹜求一票而不可得。有时候两家戏园摆开了擂台,挂头牌的戏子们也是暗暗较劲,拿出十二分的本事,听戏的人潮呼啦啦东来西往,只跑的晕头转向谁也不肯落下。富贵人家每每家中有了宴席,都去请班子来串堂会,堂会好席面热闹,主人家自然也是面上有光的。
市长金先生的父亲金老太爷要庆八十大寿,金家老宅几乎忙翻了天。作为长房长孙的金鎏影自然不必说,为老父分忧为祖父欢喜,一力担下筹办各项事宜,还要忙着法院里的差事,团团转连吃饭睡觉都没了空闲。流水宴席开了三天,一应世交亲友部门下属都来贺寿送礼,又请来北平城里不少大头名角儿串堂会。头一天给老爷子磕头贺寿,戏台上一出《八五花洞》插科打诨谐趣连连,台下客来主迎张张笑脸,确是一片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热闹。
七彩琉璃瓦檐折出一道刺眼的光芒,风中送来点淡淡的香味。金老太爷身边自然不少人奉承伺候,金鎏影难得躲个清闲,斜斜靠在花梨交椅上喝了两口酒,新娶进门的小妾乖巧的给他剥花生吃。少时他把小妾打发了回去,很有兴致的看着对面的戏台。
戏台上演着一出堂会戏最常见的玉堂春,妓女和王孙公子的悲欢最后汇成一出喜剧。他眼中看着那个在台上跪的端正的戏子,一袭红衣红裙白布裹腰,眼光迷离含着一汪润润的水,声腔柔美清润熨帖的人每个毛孔都舒服,披枷带锁的唱着对情郎和命运的哀怨。他的同学好友,已经在财政部门谋到处长职位的苍端了一杯酒走过来,一把拍在肩头笑道:“看上了?”
“说什么呢,听两句戏罢了。墨老板的戏唱的越来越好了,也难怪老太爷这次点明了要请他。”金鎏影已经有了三分醉意,转身接了苍的酒杯一口喝了,“赭杉军是怎么回事,帖子下了也不见人来,昨儿老爷子还问呢。”
“赭兄刚到北平,又是大病初愈,晚了一点我想也是有的,不过错不了来给老人家贺寿。”苍撩起浅紫长衫的衣摆在一旁坐下,手指在桌上轻敲着胡琴拍子,“扮相俏丽嗓音滑,他要是来了估计也会喜欢。”又等了等,已经开始演会审一折了,苍有点遗憾的说,“赭兄怕是要错过好戏了。”金鎏影随意夹一块点心吃了,“这有什么,墨老板是北平城最当红的乾旦,赭杉军要是真喜欢了多捧捧场子也就罢了,花几个钱的事。”
二人接着饮酒看戏,随口说些官场上的秘闻乱事,不多时有下人过来禀,说大爷,赭杉军先生到了。金鎏影放下酒杯和苍就出去迎人,只说是迟到这个时辰才来,一定要多罚他两杯。苍握了手中折扇轻击掌心,“金兄别忙着乱闹,赭兄怕是不能多喝。”“放心吧我自有分寸。”金鎏影一叠声的吩咐下人,“跟玉京班的班主说,等下请墨老板再加一出,不拘什么戏,拿手的就行。”脚下也不停跨过门槛匆匆走着,“人怕是都进了二门了……”
1932年的春天。
赭杉军下了火车,手里挽着一个十岁幼童的小手,那是他弟弟的遗腹子,小名叫天草。身后有两个仆人为他拎着行李,出车站他们上了几辆黄包车,车夫们抖抖车把脚下发力,车铃响了几声就飞快的穿过条条大街,往城西的一条胡同里去了。赭杉军从欧洲留学回来,本在上海一所大学教书,月间收入颇丰衣食不愁。他的祖父辈父辈在苏北老家经商置地多年经营,也算是大富之家,不过这些年来家中老人过世兄弟纷争不断,赭杉军烦不胜烦生了抽身躲避的心思。偏不凑巧又病倒卧床,好不容易调养痊愈,就立即辞了上海的职位。北平毕竟是多少年天子都城,他又爱听两句京戏,且颇有几位一同留过洋的好朋友在那里安家立业,去住着安身方便。于是就托当年在法国念书的同学苍在北平寻了一所小小宅院,胡同深处车少人稀,搬过去权当散心过几天清静日子,教育小侄也是好的。
虽然不大但是干干净净的四合房,布置简单雅致,院中栽植了两棵矮矮碧桃树,花开的正好,满树粉色花朵挤挤挨挨,配着绿叶格外娇艳。站在院中看花随手抚了一把头发,指缝间夹了两根掉落的黑发,赭杉军想起来他这么一病,连容貌都似乎是要改了去,面容清癯脸色苍白,故人见了怕是要认不出了。
换了一身深色长衫,他带着天草出了门准备往金家去贺寿。礼物是早早准备好了,在车上他又嘱咐了天草几句,无非是要他不要太玩闹对大人长辈们有规矩。天草在老家时候也顽劣,不过跟着伯父来千里之外的北平,性子安生了不少。未到金家大宅就能听见远远的鼓乐声响,下了车递上帖子金家小厮慌不迭引着他们往里进,半途中遇到金鎏影和苍,也少不得寒暄一阵。天草笑嘻嘻叫了两声叔叔,金鎏影摸了摸天草的头直笑:“这孩子讨人喜欢,好友是何时成了亲有了子嗣,也不说一声,这次该把尊夫人一起带来的。”苍取下扇子上的玉坠交给天草,“拿着玩吧。”赭杉军摆摆手,“金兄说笑了,我病了这几年如何成亲来。这是我小侄子,跟来北平读书的。倒是你们,一个个妻妾成群的,也没见个动静。”“哎哎,妻妾成群的是他,我可还未婚配。”苍用扇子敲着金鎏影的肩头笑,“说笑别误了时辰,赭兄还没给老太爷拜寿呢。”三人带着天草,匆匆走进正厅。早有丫鬟拿了红缎软垫来,赭杉军依着晚辈的规矩磕了三个头,贺老人寿比南山,天草一进一退的也很有礼数,被带下去和金家的少爷小姐们一同玩去了。
当初三人留学回来时候金老太爷就见过赭杉军,喜欢这个晚辈稳重,隔了数年再见也不免多说了两句,要金鎏影给他在北平谋个好差事成家立业,金鎏影满口答应着。赭杉军敬了两杯酒陪着说了会儿话,金老太爷困倦回了上房休息,底下人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同辈人之间说笑劝酒,不亦乐乎,赭杉军推脱不过,饮下几杯葡萄清酒算是过了场,才坐安稳了看戏。那出会审已经演完了,他只来得及看到红衣的小旦施施然走到入相的帘幕后面,姿势优雅不扭捏,便问苍这是谁,苍笑说是玉京班的头牌乾旦墨尘音,北平城里正当红的。金鎏影还拈着个酒杯,打个哈欠,“苍说你看了墨老板的戏会喜欢的,我就请他加了一出,等等吧。”
“清音凝墨不染尘,好名字。”赭杉军看向台上,一段短短的武戏跳过去,未见人,却已听到那一声——摆驾——高高的调子清亮悦耳,如同抛入空中的一卷银丝,直震的人心底发颤。锣鼓胡琴一响,帘幕掀开来,点翠头面锦绣凤袍下的华丽杨妃缓缓步出,玉手中泥金牡丹小折扇一翻,雪白水袖轻扬。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那双眼睛还是含着水,朦胧之中带着醉己也醉人的风情,却又隐着一丝清冷的孤傲。周遭的人大声的叫着好,哗哗的鼓掌声不绝,赭杉军端着茶碗的手停在身前,他的心被那副嗓子吊着,那副如同这位墨老板一样珠圆玉润的嗓子晃悠悠的吊着他的心尖,随着一腔一调的起伏颤抖着,滑动着。他的手指有些发凉,眉头也有一丝褶皱,看着戏台上的杨妃唱着人生在世如春梦,接了力士捧上的美酒,柔腰一折咬住金樽饮下。赭杉军放下茶碗,自己竟也倒了一杯清酒陪着饮了,他又看了看那双浓墨一般的双眼,清亮的是水凝重的是墨,再也分不清这双眼睛中有着什么,又望向哪里。
不多时胡琴声音停止,满院子嘈杂的掌声和喝彩中墨尘音的身影又消失了,赭杉军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脸上挂着浅浅苦笑,说不出是满足后的轻松还是带着遗憾的欣赏。苍看他的神情和金鎏影对视一眼,都笑着不说话,一杯一杯的斟酒递上去,赭杉军来者不拒尽都喝了,很快面上飞霞些许醉意也上来。
他站起来去了后台。